1
经管学院篮球场与宿舍区隔着一条水泥路。塑胶场地上支着十二对篮球架。场地外围环之以铁丝网，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
顾盼曾经是这里的常客。退宿住到校外以前，他隔天都会抱着自购的篮球跑来夜间锻炼。这个时段人不多，借着夜幕掩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磨练投球技术。
顾盼没有表达过对于运动细胞发达、运动天份卓绝的那些同学有多羡慕。但是当铁丝网外或者看台上响起女生高分贝的欢呼声，他也会忍不住回望。虽然明知道那些喝彩是绕开他走的。
坚持到深秋来临，顾盼球艺略有长进。而郁妍的“合住”请求也就在此时不期而至。从此篮球场夜练的人群中便少了一个年轻身影。
暑期已然过半。下午五点，顾盼作为学院为数不多返校的学生之一，站在铁丝网外的树丛边。苏驰远邀约他在此见面。
等待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身休闲运动装，苏先生一路小跑着过来。远远望见顾盼，挥了挥手。“不好意思，被保安盘问了半天……”
“不要紧，我也刚到。”
“总是给别人不守时的感觉，我也挺懊恼的，呵呵。”苏驰远面露尴尬。
“没有总是。苏先生向来守时，事发突然也是无奈。”
“好吧。诶，我觉得这里门卫管理比以前……”苏驰远话没说完，像被脑中猛然跳出的警示牌阻拦住。意识到语言后续即将缺失，他立即调整站姿，并向着空无一人的大道作无谓的远眺，以缓和一些窘迫。
“比以前怎样？”顾盼对于苏驰远戛然而止的部分满心好奇。
“呃……咱们快走吧！”苏驰远快步朝着繁茂枝叶后面一扇相对隐蔽的小门走去。目标明确，毫不迟疑。
“苏先生来过这儿？”顾盼在树间日光下微眯起的眼睛，因为诧异而恢复如初。他诧异的是苏先生竟然对校内人士开发出来的捷径了如指掌。
“哦，还是顾同学给我引路！这个时间正好，天色、气温，都适合……”苏驰远有意退了两步。
球衣下摆和双腿擦过半人多高的杂草，苏驰远跟随顾盼迈进铁丝网内。
场地很大，非常大。被白线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条条块块，以及带有弧形的不规则区块。
苏驰远指指前方某处：“喏，那个，我们就在那个篮架下面比比吧？我从南往北数的第三个，三是我幸运数字……”
“行啊！”顾盼赞同苏先生随机确定的场地。他觉得一到十二号，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1对1单挑，交换了几次攻防角色。天空渐渐由蓝转灰，灰里倔强着几丝金和粉。而苏驰远跃跳的高度和攻守的步频则随着太阳西沉逐渐式微。
他看看腕表，似乎对时间进行着严密把控。终于，他向顾盼比了个认输的手势，跑向篮架下方，抄起背包上搭着的汗巾：“年龄不饶人，小伙子，咱们休战吧！”
顾盼没有坚持，尽管兴致正酣。他凭借最基本常识和运动中等生的经验判断，苏先生远未达到体力极限。
他觉得对手急于“认输”定有别的原因。就这场较量而言，苏驰远显然没有拼尽全力。如果将全世界所有男生在运动场上的胜负欲计算出平均值，苏驰远明显低于这个值。这发生在一个主动约战的男人那里，不合理。
但细究下去就合理吗？思及此，顾盼觉得跟一个热心帮助自己的人较真儿就是不通人情。于是放弃揣测，也跟着来到篮架边，擦汗、收拾背包，呼应苏驰远坚定的去意。
2
苏驰远邀请顾盼共进晚餐。他驱车赶在七点前到了某名山风景区内的私房菜馆。
门面不大，包间屈指可数。订座难度可见一斑。顾盼暗自猜想，下午球场上苏驰远不时关注时间或许与此有关。但一顿饭如何又变得这等隆重？莫不是还有别的客人？
事实上并没有。俩人就座之后，苏驰远立即招呼服务生送来早就预订好的红酒。拔塞，斟酒……顾盼不发一言，盯着苏驰远手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不知是否头顶前侧一盏射灯过于耀眼，顾盼开始恍惚。他一个普通学生而已，何以在苏律师苏心理咨询师苏先生那里受到如此厚待？
“苏先生，让您破费太多次了。我不大明白。”顾盼学着苏驰远捏住杯柱，轻轻摇一摇。
“有什么不明白的？友情不该受年龄差距、职业差别的限制。你对我的信任就是最好的回馈。所以别想太多。”苏驰远拍拍顾同学肩膀，笑由心生。
陆续上了几道菜。装盘精美，菜名讲究，讲究到记不住。蓝绘方盘里，蔬菜，橙绿白三色。品锅揭开盖儿，里面是什么什么红酒炖牛肉。最奇妙是鱼盘装的那道。清蒸，鱼身通体白滑，鱼头侧畔缀有紫色纤秀花朵一枚，有如美人佩簪……
“怎么，不懂如何下筷啦？来，我帮你！”苏驰远将一双尖细的筷子头探向“美人”鱼，精准刺进鱼眼。剜出来一块硬币大小的膏脂样固体，置于顾盼面前的小瓷碗里。
“我没吃过这个。”顾盼惊讶于苏驰远现场演示的这份讲究，举著维艰。
“富含胶原，你不是一直想……”苏驰远突然像是在他最擅长的母语表达上迷了路。他看看顾同学，顾同学看着碗里那一坨胶原。两个人被莫名其妙触发了笑点。连带着，空气里所有疑惑的气息竟被稀里糊涂镇压下去。一阵错落的笑声过后，晚宴正式开始。
晚宴尾声上来的甜品终于使顾盼正式确认，这不是普通的一餐。
服务生捧过来一只底座正方、谜一样的玻璃器皿。降落后呈现的本来面目让顾盼不禁内心感叹这真是“惊喜”层出不穷的一晚。
一块造型繁复精美的奶油蛋糕。底色鲜绿。疏密有致、形态逼真的小朵向日葵，目测，十八朵，又或是十九朵？假如忽略边沿上外观有些含糊的那一朵的话……
不论18还是19，都是顾盼推测不出含义的数字。他凭着对苏驰远有限的了解，无法将它与其人生重要节点相联系。
大概是有特殊意义吧？又或者随机？顾同学摇摇头。这一天里，他已经不自觉对苏驰远的言行进行了多次默默质疑。但如此细究多虑的体验并不舒服。那为何还要一意孤行细究下去呢？他再次摇摇头，但也清楚自己未必忍得住。
“嘿，帮个忙！”苏驰远将餐刀递送给顾盼，眼神温厚宠溺，另有一丝不容置疑潜藏其中。“你替我切吧！”
“如果是生日蛋糕，您确定不用点蜡烛吗？”顾盼以他的生活常识给蛋糕定性。至于苏先生为何先前加以隐瞒，他琢磨不出来。
“蜡……烛，你想点吗？”苏驰远眼里漾着淡淡的温情。
“我？怎么是我想？”
“哦，那就不用了。切吧！”
“苏先生怎么没和太太女儿一起过生日呢？”顾盼握住刀把。
“她们另有安排。”苏驰远示意顾同学果断下刀。“吃完我们还有活动……哦，别担心，叫代驾。”
“好。”
3
顾盼唯一猜中的就是这夜晚的落幕方式。
他在这个下午的行动轨迹里探索预知到，苏先生将把庆生活动的收梢安排得如同向日葵蛋糕一样梦幻。
他们来到风景区南麓。那里有一面湖。隔岸是大片农田，再远些便是农家灯火。
依照苏驰远指示，车沿着卵石铺就的岸边缓行。就着水声虫吟，停在视野开阔处。苏驰远从后备箱取了只塑料拎袋，在顾盼面前张开袋口：“顾同学，好久没玩儿这个了吧？”
顾盼探头看了一眼，丝毫不显吃惊：“嗯，果然是。不过地点没猜到，种类也没猜准。”
“嘟囔什么呢？”苏驰远倒是不解。
“苏先生，生日快乐！”顾盼未做解释，从袋里抓了两支细长的烟花棒，并向苏驰远伸手，“打火机借我一用吧！”
夏夜，郊外，湖畔。两个成年男性用一种名为“仙女棒”的手持烟花点亮了一方深蓝。
起初拘谨，火星散落之间，身体里童稚的简单快乐逐渐被点燃，顾盼越发玩得如鱼得水。而苏驰远此时更像配角。他在顾盼右后方一米立着，手持着同样的细长棍儿，棍儿的前端绽开着同样的星星点点。
可是更抓人的却是顾同学手里的明明灭灭……
18岁的年轻鲜活，镶嵌在深蓝幕布之上。白衣，羞涩的，奋力学会张扬的……真好，是属于尘世的好。苏驰远渐渐看不清顾盼的背影，即使辨得出那份跃动，那也是水波纹的。
“苏先生，你也加入啊！我都点了十几根啦！快点儿跟上啊！”顾盼颀长轻捷的身体跃跳在夜空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苏驰远眼含水波纹，在顾同学身后低声吟颂一句。
“苏先生，生日快乐！”少年手执仙女棒，在夜空里伸展双臂，挥动出晶莹“曼妙”的弧线。那些无视章法的肆意挥舞，将美感抛出天外。而那些都不重要，在诚挚的祝福面前。
“谢谢你！小顾同学！”苏驰远声音里有克制的颤动。“刚刚那句，还记得是谁的词吗？我到了这个岁数才品出味道来。”
“嗯？没听清！”
事实上，顾盼并非没有听到咏叹。只不过，对他而言，这句话更像而立之年的苏先生被酒精俘获之后关于“中年危机”的忧伤感言。他没有体会，但能理解。这种忧伤，他在父亲顾学平脸上见到过。可是和顾学平相比，苏先生年轻多了。完全不具备忧伤的资本。所以这些话更可能是酒精说的……顾盼如此自洽了一番。
直至最后一支仙女棒燃尽，苏驰远始终以一个配角的姿态观赏顾盼。仿佛这个狮子座的生日他只是局外人似的。他用眼睛和眼睛里的微笑纵容顾盼去恣意怒放。他甚至感谢顾盼，感谢这个青涩的孩子并没有执着于追根究底。让他得以在苍穹之下获得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