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从机场航站楼出来，一眼看到了打着双跳的银色轿车。驾驶室窗口，许书屏伸出头来，并冲她挥手。
大小两只行李箱，轰隆隆推到车身一侧。凌寒露不急于回应许书屏，倒是酝酿了情绪似的，唇角微扬，朝后座上探头张望。
“别看啦！傻帽！”许书屏跳下车来，往后备箱方向去，“赶紧把东西放好。上车！”
“小家伙们哪？”凌寒露略感失落。因为前一天许书屏说好要带上家里俩宝一起来接机。
“孩子爷爷奶奶来了，带出去玩儿。”许书屏咬牙使力，和凌寒露合力将大箱子托举了上去。
“唉哟，真是的，我给宝宝们准备了惊喜呢！”凌寒露嗔怪道，“天知道我那花了多少心思才找到满意的礼物……就想着给他们惊……”
“惊喜啊……他们才不需要惊喜。”
“那谁需要？”凌寒露坐上后排，将长途飞行后肿胀的双腿伸直，沉溺在惬意里，“许姐姐啊，你这车真宽敞，坐着舒服……那个，你倒说说，谁需要惊喜？”
“……谁需要谁知道。”许书屏眼角泛起一丝涟漪，即刻又被后面嘀嘀的催促声抚平，“唉——”
“书屏，几天不见，风格变了啊！”
“我哪有资格变啊。”许书屏说完，咂摸出话里的怪味，觉得不妥，“我是说，我也就这样了，能变到哪儿去？”
“你怪怪的。”凌寒露从随身包里掏出两只风格迥异的手办，“看，本以为能亲眼见证俩孩子手舞足蹈呢，可惜了。他们肯定喜欢！”
“看来你是真喜欢他们俩。要不，送你得了。”
“书屏啊，你怎么啦？”
“没什么，先送你回家收拾收拾！”
绿野小区。许书屏推着大行李箱，跟在凌寒露后头。一路叹着气。在与目标楼仅剩五十米时，她终于按捺不住抱怨开来：“上回来就是，路这么窄，车子都开不进。”
“让您受累！”凌寒露一经提醒，忙加快脚步，赶着回去看望屋里的花花草草，那些在许书屏“软硬兼施”之下填充进生活里的情趣。
“别担心，它们好着呢！”许书屏与凌寒露相处久了，有时即使不借助言语，也能将对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推门进屋。室内因为长时间锁闭，弥散着一股花叶、织物、书籍与阳光勾兑过的气味。它使凌寒露顿生亲切感。
女主人立在客厅中央四顾。“书屏，你上次来帮我打扫过？不然不会这么干净。”
“嗯，本来也不脏。就掸掸灰吧。”许书屏说着，跑去卫生间洗手。
“那是什么？”凌寒露被餐桌一角的纸片吸引，向前挪过去。她看见一张稳稳粘附住的便利贴，上面工整地写着“海盐芝士蛋糕制作秘籍……”
字迹小。从用料配比，到火候控制，都标注得极尽细致。凌寒露一字一句轻声读出来。当她读到“糕点口味与制作者心情有关，请尽量保持愉悦”时，不禁大笑，“哈哈，书屏，你从哪儿学的啊？”
许书屏洗完手，水还没擦净，便被凌寒露地动山摇的狂笑声吸引过来。“什么呀？”
“有秘籍你直接告诉我不就行啦？还传小纸条，哈哈！”凌寒露递过去，嘴还没来得及收拢。
许书屏接了，细瞧。突然间却又抬头，盯住凌寒露的脸。她眼中其实并无目标，但是需要借助某个静物来促使脑细胞发力，以便锁定某个记忆。毕竟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琐事杂多，难免脑力减退。“寒露，我就说一进屋觉得哪里不对。我想起来了，有个男孩儿来过。”
许书屏指引凌寒露去到厨房里，告诉她那天好在男孩儿帮忙，否则新烤箱也砸成烂烤箱了。
“秘籍就是他留下的？”
“对啊，临走时摁在桌上。当时我已经快出门了，就没返回来看。他说是你一学生，也住这小区。”
“我学生……长什么样？”此时凌寒露的神色里，好奇的成分已经少之又少。她似乎只需要许书屏提供更多细节加以证实。
“高个儿，大眼睛，话不多。碰……巧……闲逛到你楼下。”许书屏话语里明显有重音，卡在极其微妙的字眼上。女人活到一定岁数，不出意外，心智上都能趋同于老妖精。
“哦，我想想。”
凌寒露在得知这份秘籍并非许书屏所写时，内心已经基本锁定了那个几番邂逅的少年。再听粗略的外貌描述，答案已然浮出水面。但既然许书屏说是“碰巧”，那就只是又一次的助人善举罢了。
“嗯，好人有好报。”凌寒露低声自语。这是她模仿顾盼在同往C县的长途车上所说的话。少年不仅保有着老派情怀，还难能可贵身体力行。她愿意相信。
此时她由衷的欣慰之感足以覆盖她对于太多“碰巧”背后真实性的质疑。
2
许书屏订了餐厅给凌寒露接风。
两个人临出发，在面池镜前对容颜作了简单修饰。
许书屏重点画了眉。眉峰高拱，尾端细长。给自己整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美人。凌寒露只对镜抹了两下口红。她从镜子里窥视身边的许书屏，发现这个女人一对圆拱细眉之下，两腮竟较之以往润泽了许多。
由内而外的润泽。这个情况不知是不是碰巧。
餐厅在闹市区的综合体里。她们进了小包厢。许书屏提议喝酒。客随主便，凌寒露没有拒绝。
俩人并排坐着。几样特色菜，才稍微动了两筷，许书屏却半瘫在凌寒露肩头。两颊泛红，嘴里念叨着“满上，再满上！”
凌寒露肩扛着许书屏的脑袋，独自享用接风宴。糖醋鱼，海鲜粉丝，麻酱油麦菜……都是凌寒露爱吃的。这个女人懂她。
约莫一刻钟后，做东的女人终于醒转。第一句话便是，几点啦？去接娃！
意识尚模糊。她感觉到腮帮被某个人的肩头抵着，竟然猛地坐直，眼露惊惧。确认身边紧挨着的是闺蜜，这才放松下来。叹了一句：是你啊！
“你以为是谁？”凌寒露嚼着弹滑的鱿鱼须，抿一口小酒。歪过头刚好看见两道好莱坞早期女神的眉毛，险些笑喷。“干嘛整这么复古的眉形？受什么刺激啦？”
“啊？……不行，接娃，二宝……”许书屏一边下意识地将手指伸到眉骨处，一边按起了手机。
对方接通，是孩子奶奶。老人家说二宝今晚由她照顾，让儿媳不用操心。
闻听，许书屏实在抑制不住满心喜悦，两眼放光。“寒露，吃完咱们换场子！”
她们去了商场顶楼的一家音乐茶座。这里不如楼下餐饮区人气旺，显得清静宽敞。许书屏让凌寒露挑了个位子。看得清小舞台，且私下交谈基本不受干扰。
她们要了一壶竹叶青。两只玻璃小杯，分而饮之。
舞台一侧，一个姑娘正演奏钢琴曲。现代流行歌曲作汤底的那种，朗朗上口，能轻松哼唱起来。许书屏听了直撇嘴。
“怎么啦？”凌寒露觉察许书屏不能全然沉浸在谈话氛围里，感到这个女人这一天的异常表现还在延续。
“唉，听来听去还是肖邦舒伯特好啊……”许书屏双眼微合，仿佛楼下餐桌边的醉意再次袭来。
“姐姐，你这样会把天儿聊死的。”凌寒露示意她喝茶。
“寒露……”许书屏忽地站起身，“你等着！”
说罢，不待凌寒露回应，朝表演区后台疾步而去。
两分钟后，一名工作人员召唤钢琴边的姑娘过去，耳语几句。姑娘点点头，闪进舞台后面的小房间。
少顷，又一名演奏者隆重登场。
是许书屏！
“寒露，这首降E大调夜曲，送给你。欢迎回家！”许书屏说完，轻触麦克风的手回到膝上，放平。她徐徐呼气，舒展双肩。手臂稍一起势，黑白键在指间摆弄起来。
台下，凌寒露嘴唇半张。头微微侧向一边。她知道应该完全沉浸，任何关于乐曲以外的猜测和推想，都是对演奏者的不尊重。可是她无法将圆拱复古的眉型、晚餐时许姐姐与平素酒量极为不符的“一杯倒”从脑中抛出去。它们必定共同召唤来了许书屏今晚指尖的肖邦，凌寒露心想。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四起。凌寒露不无骄傲地环视整个茶座。角落里几个年轻人高举的双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像凌寒露这几分钟里高悬的心脏一样……他们对这个“普通”茶客的表现深感惊艳。
“寒露，其实我紧张死了都。听出来了吗，有好几个音错了，手指发抖。”许书屏悄然回到了她们的桌边。
“你才把我吓坏了呢！书屏，你深藏不露，太不像话了！”凌寒露双手轻托许闺蜜的脸蛋，似乎想借助触觉来解密一般。
“从小跟我婶婶学的，学了九年。她是大学音乐老师。”许书屏说完，招呼服务生来添水。
“书屏，刚刚你坐在钢琴前面，整个人显得特别轻盈，像要飞起来……真的！我不在家这大半个月，你找了个山洞修炼了吗？”
“什么山洞……不过，飞起来，我喜欢这个词儿，呵呵。但是，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一点不夸张！书屏，我一直羡慕你，今天这么一来啊，我该崇拜你了。”凌寒露又不禁望向四周，发觉有茶客正打量她们并疑似小声讨论。她的自豪和幸福感不亚于一个获得机会与偶像共餐时的粉丝。
“我……”许书屏欲言又止，之前捋过眉骨的手指贴到脸颊上。酒意早已经散了，可是脸还烫着。
“你看你啊，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婆婆通情达理。你活成了我的理想，知道吗？”
“可是有时候我羡慕你！”
“……”凌寒露一时语塞。换做别人，假如明知她这两年来的遭遇仍对她表达艳羡之情，那只能理解为心血刻薄、言不由衷了。
“说出来你肯定觉得我不知好歹。”许书屏在说与不说之间思量着，只待有人推她一把。
“你说，我不怪你。”凌寒露面色凝重起来。
“我羡慕你还有未知……”
“可是前途未卜有什么值得羡慕？”
“就是……就是你说的‘轻盈’，能飞起来。你看我离了这里，还能不能轻盈得起来？”许书屏眼中含泪，似笑非笑。她将十指张开，掌心相对，置于小餐桌上一盏雪松香味的蜡烛两侧。她借着微弱的光亮凝视这双手，从中看到的却是一种陌生感，就好像从未正视过它们一样。
“许姐姐，你到底怎么啦？”凌寒露看着一脸复古妆容的许书屏，尤其是那对忧伤桀骜的双眉。她也专注得入了神，就好像有个声音在提醒她以后必定要正视它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