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中,少珺谈到秋试已近,尚未捐监照,就是参加,也恐是误了考期。
董父见少珺谈吐不凡,满腹才情,更加喜爱,不禁自叹道:“老朽家境虽然贫寒,却依旧不愿失去诗书传家的祖训。朝廷开了恩科,我却年迈,犬子又不迷恋仕途,枉我从小的教导。如今无职无权,像我这样的处境,岂不任人宰割。”
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少珺知他为何忧虑,自己又不能解忧,便不愿再戳他的痛处,安慰道:“道安兄仁义厚道,不愧伯父的言传身教,也可能是他见惯了官府的糜乱,不愿栖身仕途,待晚生劝他一劝。”
董父点点头,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使少珺感到一丝疑惑,让她猜测了半天,这种猜测一直到了晚上才得到了证实。
一晃晃的油灯下,偌大的堂屋周围一片昏暗,董父面对少珺吞吞吐吐半晌,才说出自己的请求,这请求让少珺顿时惊诧无语。
望着老人希冀的眼神、董清歉意尴尬的神情,她不知怎样拒绝,爱莫能助的话难以出唇。
董清低了头,小声道:“如果此事让兄弟为难,我不会强求,毕竟小妹是高攀了。在下本是诚意相助,也不想让兄弟觉得是以此相胁。”
少珺知他们父子是迫于无奈,也不是自己乘人之危。可婚姻是一生的大事,最重要的是自己女子的身份。
她思忖再三:“老伯和兄长热情留宿相助,少珺从心里感激,也是诚心诚意想帮你们,可婚姻之事绝难应允。非是嫌弃,小生父母双亡,功名未就之前不想娶妻成家,还望老伯兄长体谅。”
董清倒没说什么,董父却又一次央求道:“老朽体谅公子是有雄心大志的人,可实在是不愿让小女嫁进那个泥坑。若公子能应了婚事,功成名就时,只管迎娶妻子,以后让芸儿给你做妾就行,总比嫁给那个傻子,受人欺辱强的多。”
听董老爷子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少珺不禁为那女子心酸,索性想先救出她再说,便急中生智:“令爱被强人所逼,出手相救也是少珺所愿,只是再危机也不能毁了令爱的一生。依少珺的主意,我与令爱可立下一道假婚书,背后以兄妹相待,等过一阵躲过风头,再另择门第出嫁,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董清看看父亲,两人齐齐施礼拜谢。
少珺忙扶起他们:“既然老伯兄长同意,少珺这就写下生辰八字。不过我无亲无友,诸事就由你们去办了。”
董清道:“兄弟勿虑,我与父亲商议过了,我的岳父是县学里教书的先生,两位舅兄都已成家,大舅兄还是衙门的一名捕头。他们都是热心仗义的人,韩公子若不见外,可以岳父继子的名义下聘,对外就说是亲上做亲。就此还可在本地捐了监照,乡试便不会耽搁了,贤弟可愿意?”
董父怕少珺介意,不等他回答,接着说道:“我这亲家俩儿一女,认父不过是走个形式,以后不会有任何牵连,公子可放心。这样既救了小女,又解决了乡试的出路,岂不两全其美。”
听了父子俩这一番话,少珺倒是喜出望外,本是应着董家救急,不想又解决了自己的难题。她当即说道:“ 少珺蒙伯父兄长顾念,此恩不会忘,当以义父义兄敬之,如有一日腾达,必报两家的成全之恩。”
董清放了心,笑道:“这也是明毓兄弟帮了我们,我即刻进城与岳父商议,此事宜快,免得单家再来罗嗦。贤弟把生辰给我,明日我先把捐照办了,别误了考期。今秋我就与你一起赴试,也踏踏这官场的地面,免得一辈子受气。”
少珺看的出董清不但厚道仁义,还是个豁达聪慧的人,一旦转性,也许不容小觑呢。心里对这位恩兄感佩的同时,也暗暗庆幸能碰上他们,有了一条出路。
深夜,少珺没有一丝睡意,便点了灯烛,来到外屋,在一张方桌上坐了,翻开自己带的四书里的论语一册。里面字字句句是她从小就熟悉的,也懂得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道理。
如今她却越来越明白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步步行来不是那么简单。此后一段日子自己就与书本离不开了。
儒学是如今深受朝廷推崇的,儒学博大精深,在于把远天、厚土的自然精华赋予了人,注入完美的魂魄,使人活的强大而坚韧。
但这种完美是在人自律自觉的前提下才能完成,如今蒙古人夺得天下,以儒学凝聚人心,稳定基业,是中原之福,却又谈何容易。
自己幼时便博览群书,四书五经铭记在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男子们追求的远大心胸,对与自己却是另一个天下。若不是被形势所迫,自己哪能走出深闺,介入他们之中。
女子要一展抱负,还需顶一个男子的身份,是人间,乃至天下女子的悲哀。今日即然被迫改装,如有机会,便要不负苍天对自己的眷顾,试着做个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才不愧对为自己投江死去的婉婷妹妹。
想着想着,她心绪渐渐平定,认真看起书来。她不自知,其实自己就是两千年前那个不服桎梏,不惧权势的凤鸟灵魄,骨子里的逆反就不是个认输的性子。
隔日,少珺跟着董清去县里拜了继父霍思诚,匆匆捐了乡试的监照,祖辈的名字填的是霍思诚的父亲。她改名时本是用了母亲的姓氏,如今又复了霍姓,是天意、是巧合让少珺心里感慨万千。
然后霍思诚让长子霍铠亲自把聘礼下到董家庄,董清又请了本族的几位长辈,匆匆订了婚书,一切从简从快。
董家的四邻亲友也知内幕,大家出面也算做了个见证。几日后,花轿抬到了董家庄,董家父子把董云连同嫁妆一同送去县城,也算了了心事。
一行人除了送亲的亲友,还有霍铠带来的一班衙役,尽管不能与单家的权势比,可也能应付一下意外。关键是董家的女子过了明路,明媒正嫁了个出类拔萃的俊俏书生,这在十里八乡也算是一件轰动的事。
少珺身着婚服,骑马一直跟着轿子走,这身份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人甚至跟着走了很远,对她这新郎比新娘还要关注,弄的她浑身不自在。
她好容易盼到走完拜堂的礼节,敬完那些陌生的来宾,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
霍家在后院腾出了两间厢房,一间是新房,一间是给少珺的,因为霍家知道婚礼也是为掩人耳目。
可董清见天太晚就留宿岳家,本是想与少珺聊聊天商量一下赴试的事,可等了半天也不见少珺过来,不禁暗想,这假妹夫别是动了心吧?那可是小妹的福气了,想了想,便脱衣解带钻了被窝。
隔壁屋里的少珺却是如坐针毡。屋子不大,董芸顶着盖头坐在对面的炕上,一动也不动,怕是这姑娘害羞,在自己面前不知所措了,毕竟自己刚刚与她拜了天地。
她脱了外面罩的喜服,伸手为芸儿揭了盖头,说道:“芸妹饿了吧,桌上有点心和茶水,随便吃点,早歇着吧。”
她停了一下,又道:“义父是否与芸妹说过,这婚姻是假的,我与芸妹就做兄妹相处。”
少珺毕竟因是同性,说的很自然,可董云面对拜过天地的俊秀少年,不管是何关系,她都是脸热心跳,羞答答道:“父亲说过了,小芸感激公子相救,也很高兴做公子的妹妹。”
“哦”少珺应道:“那妹妹就先睡吧。”
说完她环顾四周,这小小的婚房除了一张床,连遮挡的的地方都没有,自己这身男装,怎么说都不合适。
果然小芸只动动身子,依旧坐在那儿,小声问道:“义兄要去哥哥那儿歇息吗?”
少珺只得胡乱应着,卷了被子出来,嘱咐小云插好门。
天空泛着点点星光,前后院一片寂静,忙了一天的霍家人都睡下了,少珺也是困意频频。她朝着董清的屋子走了两步,天这么晚,恐怕聊不了几句,他就会拉着自己上炕。
她苦笑着退回到院里踌躇不决,刚想到不知兰湮在哪儿睡的,兰湮便在身后问道:“少爷还没睡?”说完还打了个哈欠。
“废话,我能去哪儿睡。”
少珺把被子往她怀里一推:“今晚我和你挤挤,你在哪屋?”
兰湮指指对面一间小房,没等她说话,少珺就几步进了屋。
里面倒是收拾的很干净,只是柜子厨子占了一半的位置,她望着那张二尺半的床板发了会儿愣。
兰湮道:“少爷只能在这儿委屈着睡了,要不湮儿睡地下。”
少珺把被子往床上一扔道:“也挺好,和你挤总比没地儿挤好。”
俩人离家以来还是第一次相拥的如此近,几乎是紧紧搂在一起,少珺从心里感到一阵踏实的温暖。
兰湮鼻子一酸:“小姐,你后悔吗?”
少珺不解道:“什么?”
“小姐从小吃的用的比这好上千倍万倍,要不是皇上的圣旨逼的,怎能出来受这种委屈。”
少珺心里何尝没有这种感受,离愁别怨、坎坷风雨,几个月就像过了几年,倘若她没有走出家门,又怎么能体谅世间百态的凄凉无奈,闭门读书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狭小的天地。
她无声笑笑,对兰湮道:“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点苦不算什么。我久居深闺,学得医术,行善救人毕竟有限,只有救世才是根本,让百姓不再有冤无处申,让赫连家的冤案不会再重演。”
“小姐,你想的真远,湮儿不懂,可相信小姐一定能做到。”黑暗中,兰湮的睫毛一闪闪的透着对小姐的自信。
少珺亲切的抚着她的头发,说道:“从明日起,我就把精力全部放在赴试上,拼力一搏,或能改变我们的命运。表妹的仇要报,赫连家的冤要申,吃苦就是为了能做大事,你也要相信自己不会比那些男子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