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清朝嘉庆十七年。
北方有一个叫羊头岙的小山村,锣鼓声,鞭炮声,唢呐声正不停地喧闹着。
村北的一户人家,院门大开,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主人韩阿根与妻子正不停拱手,殷勤地招待着四方来客,因为这一天,正是他二十岁的儿子韩纪材的大喜之日。
碰上天公作美,五月的天气不寒不热,又是个大晴天,摆在院子里的六七桌酒席,就不用担心淋雨了。
转眼到了吃饭时间,好酒热菜一一摆上,大伙儿划拳行令,兴致高昂,新郎韩纪材本来就好喝酒,今儿又碰上是自己的喜事,大伙儿岂能放过他,便你来我往,不停劝酒。
韩纪材本来就是个痛快人,平时都是来者不拒,又何用说是今天。敞开量来喝,直到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这才东倒西歪地进了洞房。
俗话说春宵苦短,这好时光就是过得飞快。一晃功夫,东方的日头又从黑乎乎地群山深处,探出了脑袋。
韩阿根和他妻子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年到头,几乎天天鸡鸣便起。但今天毕竟是儿子新婚的第二天,老两口也没打算下地干活,吃过早饭便随意地收拾收拾屋子。
转眼到了中午,老两口做完了所有家务,甚至连中饭都已备妥,竟仍不见儿子儿媳起床。一急之下,双双来到东面的房子前,连敲了几下门,没动静,再敲,还是死气沉沉地一片。老两口这才有些慌了,便强行地破门而入。
还没等他们叫声儿子,眼前的惨状已是扑面而来,令他们魂飞魄散,目瞪口呆。
只见儿子韩纪材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浑身上下血肉模糊,那血像小瀑布似地从他的颈部流下,在地面上形成了一片紫黑色的血泊,再环顾四周一看,新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老两口失声惨叫,又大声哭喊,渐渐引来了几十邻里前来。
大家议论纷纷,但最终意见趋于统一,那就是新婚之夜,新娘谋杀了亲夫,然后逃之夭夭了,理应尽快报案,令官府捉拿凶手才是。
韩阿根听乡亲们如此一说,悲痛之外便生出无限愤怒来,说做就做,便立即差人飞马驰往县城,向县衙报了案。
因所系乃人命大安,县令陆仲仪一刻不敢耽误,急匆匆带了衙役赶往了羊头岙。
见县太爷已至,众乡亲纷纷闪避,陆仲仪进得屋内,令仵作即刻检验尸身。稍时验明,方知那韩纪材系剪刀刺破颈部动脉而亡。查找凶器,亦果在床底下找到带血剪刀一把,交于陆仲仪过了目。
陆仲仪又将韩阿根唤到眼前,一一询问案发前后之事,韩阿根都据实作了回复。原来那新娘巩氏乃本乡巩家店村人,年方十八,由本村韩媒婆牵线,与韩家做成好事,娘家双亲都在,亦为老实本分之寻常百姓。又将昨日如何迎娶,今日又如何发现儿子尸体,一五一十地作了陈述。
陆仲仪边听边频频点着头,心里纳闷着这新婚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令新娘下此毒手?
陆仲仪皱着眉头,一面查看起这房间来。这房间其实是由两个半间组成的,中间挂了一面帘子隔开,后半间较大,摆放着宽大的婚床,新郎就死在这半间屋子,前半间较小,只摆着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新郎的大红外衣就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拿起来一看,完好无损,并无一丝血迹。后半间除了一张大床外,还放着其他一些家具,但均端端正正的,并无明显地剧烈地打斗痕迹,家中财物,俱已清点,亦无遗失。
陆仲仪又缓缓推开后窗探视。既然前门紧闭,那么,新娘最有可能便是翻窗而逃。而窗外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蜿蜒着通向远方。
陆仲仪双手一撑,翻出窗来,到了路上。左右眺望,不过是茫茫大山。再弯腰细看这路面,那一块块石头上也无任何脚印或车辙。
现场勘验已毕,陆仲仪竟无丝毫头绪,而新娘巩氏有重大作案嫌疑,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事不宜迟,得赶紧发下海捕文书,从速缉拿巩氏归案,方能厘清真相,还死者以公道。
然而通辑文告发出去好几天了,县衙竟硬是清清静静,漫说是人,连鸟都没飞进来一只。
一个女流之辈,能凭什么在外面生活呢?但凡是人,总要吃饭穿衣,他总得与人接触才行,难不成是躲进了山林?
不可能,陆仲仪还是觉得就凭巩氏一柔弱女子,是无法在深山里谋生的,难道说是躲进了哪个寺庙?
陆仲仪眼睛一亮,立刻下令逐一搜查各处佛院道观,但仍然一无所获。时间一天天流逝,这案子却一直悬而未决,为了给韩家人有个交待,也为了对潜逃在外的巩氏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陆仲仪只好逮捕了巩氏的老父,将其羁押在大牢之中,而这案子本身其实一无进展,竟成了一桩远近闻名的无头公案。
大约过了几个月,韩纪材新婚血案所引发的议论渐渐平息,但陆仲议却因此案的压力与拖累,憔悴了不少。那日,他用了茶点,正歇息着,却听衙役来报,说是羊头岙村又出了案子。原告韩二牛,诉被告岑顺欠钱不还,现双双已在大堂听候发落。
待陆仲仪上堂一看,那韩二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而岑顺却头发花白,早已老态龙钟了。
陆仲仪正疑惑间,书吏已从韩二牛处接过状纸及字据,奉予陆公。陆仲仪这才知道,欠韩二牛钱的其实是岑顺的儿子岑田,只是那岑田负债外逃,韩二牛才将其父抓了,告上大堂。
“韩二牛,你说岑顺是有意隐瞒其子岑田之行踪,可有证据啊?”陆仲仪问道。
“没有证据,这虽只是小人的猜测,但作父母的哪有不知道自己儿子下落的道理。那岑家父子一定是串通一气,想赖掉欠我的十两银子。”韩二牛气愤地说。
岑顺一听,大呼冤枉,连连磕头说:“大人在上,小民实在不知岑田去了哪里,欠韩二牛的银子也不是不想还,只是眼下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并非有意拖赖啊。”
陆仲议见岑顺生得憨厚,说话也诚恳,不像是恶人,便好言抚慰了几句,又问:“岑顺,你说你不知道你儿岑田的下落,那么,你可记得他是何时失踪不见的?”
岑顺道:“这个记得清楚。那日韩阿根家的儿子韩纪材完婚,我与我儿岑田都去帮忙了。晚上,在韩家的院子里吃了喜酒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哦?”陆仲仪不觉一惊,心中暗自盘算起来。韩纪材被杀,新娘失踪,而帮忙的岑田也从此没了音讯,这之间究竟有没有关联呢?无论如何,命案事大,既然新娘找不到,就不妨缉拿岑田来试一试。
主意打定,陆仲仪哪还有心思再纠缠韩二牛的小案,当堂令岑顺重新立了字据,并嘱其尽快还清欠债之后,便宣布退堂了。
接着,他便招来书吏,拟定了悬赏缉拿岑田的文书,令四处张贴,并发放邻近县府。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便从邻县传来消息,说有人发现了岑田的行踪。
陆仲仪即令捕快前去捉拿,方知线人所言不虚,那岑田在邻县以打猎为生,常常带着猎物去集市上卖,被人认出是早晚的事。
逮捕了岑田,捕快又搜查了他租住的房间,并向当地百姓询问了关于岑田的一些情况,确认岑田是单身一人居住于此,打猎卖钱,并无其他可疑之后,方才返回。
但令陆仲仪失望的是,岑田只说自己是为躲债而出走,完全否认他与韩纪材被杀案之间的关系。
出于证据不足,陆仲仪除了将岑田羁押,便再也无计可施。
然而仅仅过了五六天,邻县却又派人来禀,说是韩纪材血案之疑凶巩氏已被当地衙门控制,让陆仲仪速去确认交接。
陆仲仪喜出望外,赶紧令捕快带上巩氏老父一同前往,老父一见自己的女儿,顿时老泪纵横。巩氏亦花容失色,痛哭不止。
次日,韩阿根夫妇及媒婆带到,岑顺、韩二牛与巩家人亦俱在场,陆仲仪即刻升堂问案。
“犯妇巩氏,你是如何杀了亲夫韩纪材,快快如实招来。”
巩氏一听,辩解道:“夫君与我情投意合,前些日子我们还百般恩爱地生活在一起,我哪里会去杀他,大人一定是搞错了。”
陆仲仪一听,心里已明白了几分:“那你说韩纪材长得是何模样?”
巩氏如实禀告一番,陆仲仪这才大喝一声道:“来人,带岑田上堂。”
很快,岑田哆哆嗦嗦地被押到公堂之上,巩氏喊了一声“相公”。谁知这一喊不要紧,那岑田竟然吓得瘫倒在地,面色苍白,冷汗直冒。待陆公再一拍惊堂木,岑田更是肝胆俱裂,屎尿齐出,弄得王法大堂污秽不堪。
接下来,三头对案,真相大白,所有罪孽,实因岑田而起。原来韩纪材完婚那日,岑田是被请做帮佣的。忙了一天,在院子里吃晚饭时,岑田听说韩家的婚事皆由双方父母及媒人做主了事,至于新郎新娘却素未谋面。如此一听,歹意顿起,便借着酒劲,又趁众亲友皆在院里喝酒吃饭之际,悄悄溜进洞房。
烛光摇曳中,见新娘巩氏端坐在大床的一头,便蹑手蹑脚地从另一头而入,钻至床底,伺机行事。
转眼酒足饭饱,宾客散尽,新郎韩纪材更是喝得烂醉如泥,进入屋内,却只在前半间走动,见圆桌一张,并椅子数把,竟再也抵不住困意,趴在桌上,便睡沉了。
岑田见时机已到,便从床底钻出,悄声走至前半间,又大摇大摆地走回来,新娘误认为新郎已至,自是满心欢喜。待岑田吹灭蜡烛,掀了盖头,便自然而然地与其圆房了。
要说这岑田也真是胆大包天,阴谋得逞后,仍不开溜,本就醉意朦胧,又加困倦,竟直接与巩氏同枕而眠,呼呼睡去了。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新郎韩纪材却开眼了,不过依然酒气冲天,神识不清,半醉半醒间,脱了新郎的大红外套,便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想与巩氏圆房。巩氏惊惧,以为歹人来犯,连呼岑田未应,便顺手操起床头剪刀刺死了韩纪材。
见自己杀了人,巩氏连忙摇醒岑田,岑田一看,觉得事已闹大,内心惊恐,便哄骗巩氏说:“娘子既已杀人,便当偿命,我不忍与你分开,不如你我连夜逃走,去他乡再做夫妻。”
巩氏无知,悉听岑田摆布,一气逃到邻县后,岑田先将其藏于林中,待其于偏僻处租得了房子,才把巩氏接回,又以杀人一事惊吓巩氏,令其不得出屋,不得见人,若有人至,便藏于地窖中,巩氏允诺,遂彻底被岑田霸占。
未想韩二牛以其欠债一事,将其父岑顺告上大堂,陆公明断,看出端倪,便以缉拿岑田作为韩纪材血案的突破口,一举拿住岑田。
岑田被抓,巩氏三餐不继,不得已只好外出谋生,便亦遭逮捕。
至此,这桩轰动一时的洞房血案便水落石出了。陆仲仪见巩氏已有身孕,便判其做了韩阿根的女儿,腹中之子,当然亦为韩家之后。
至于岑田,不仁不义,不忠不信,一切祸端,因他而起,罪在不赦,理当问斩。陆公判罢,众人咸服。而巩氏到了韩家之后,也颇能尽孝,这对韩家来说总算是不幸中的一丝安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