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咸丰年间的一个夏至,江南鸿德钱庄的二夫人张氏,准备趁早上凉快,去附近的道观。出发前,她先来到大夫人黄氏的房中,问黄氏要不要与她同去?
黄氏问大热天的去道观干嘛?张氏答:“一个月前,我向崔道长定了一批辟邪用的香囊,打算分送给娘家人。说好了今天去取的。”
黄氏妊娠八月,行动不便,回道:“我这么大肚子,就别上山了,要不轿夫也太辛苦了。再说我已约了郭郎中,不好走开。”
张氏问:“郭郎中是谁?怎么从没听说过?”
黄氏道:“好像是从京城来的。刚在这儿落脚。听说医术厉害,想请他来把把脉,看看腹中胎儿是男是女。”
张氏见黄氏果真有事,就不再勉强,随意应付几句,便告辞了。
一从黄氏那里出来,张氏就对她的随从,也就是她的弟弟张福说道:“你去门口看看,那个郭郎中来了,先带他来我这儿。”
张福回了声“好”,便径自朝大门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带着郭郎中来到了张氏房中。
张氏先将一袋银子扔在郭郎中面前,让他收下。郭郎中说无功不受禄,死活不收。旁边的张福就大喊道:“让你收下你就收下,不识好歹。”
郭郎中知道这二夫人不好惹,因其娘家兄弟都是道上的人,得罪了她,可没好果子吃。思来想去,也就将银子收了。
张氏这才问:“等会儿你要去大夫人那儿是吗?”
郎中道:“是,要给大夫人把脉。”
张氏道:“到时不管脉相把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总之,你在大夫人面前,一律给我说女孩,明白吗?”
郭郎中支支吾吾地,不置可否。张福已经将一把尖刀搁在了郎中的脖子上。郭郎中吓得不轻,只好连连说“明白、明白”。张福这才一脚将郭郎中踢出门外。
郭郎中在花园里徘徊着,不敢进大夫人的门。但后来他想通了,他觉得就算他把男孩说成女孩,那又怎么样?肚子里该是男,就是男,该是女,就是女,这又不是几句话改变得了的。
想到这儿,郭郎中觉得二夫人委实挺傻,而他自己也没了良心上的负担,就直接进去把脉了。
从大夫人的脉相来看,十有八九是男孩,但郭郎中还是按照张氏的意思道:“恭喜夫人,怀的是千金。”
黄氏不无失落,但仍然给了郭郎中一些银子。郭郎中这就退下了。
郎中刚从黄氏房里出来,张福便又将其叫到一边,问他黄氏所怀是男是女。郭郎中说是男孩。
张福又问郭郎中是如何答复黄氏的?郭郎中说:“我当然跟她说,怀得是女孩。”
张福狡黠地笑笑,又威胁道:“忘掉今天的事,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如果给我惹麻烦,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郭郎中唯唯诺诺地应付着,这就从钱庄出来了。张福也便随着他姐姐,往道观去了。
郭郎中回到家里,前后细想他在钱庄的遭遇,越想越不对劲。
那一天,他看见街坊江产婆正在绸缎庄大买丝绸,更是诧异,便问她哪来那么多钱。江产婆说是鸿德钱庄的二夫人给的,因为钱庄胡老板去北方谈生意,而不久大夫人就要生产,由于大夫人出身卑微,娘家无人,胡老板就将大夫人及府上诸事,全权托付予张氏。这不张氏就找到了江产婆,预先给了她银子,让她最近别去外地做事,等着钱庄的消息,为大夫人的生产做好准备。
郭郎中问:“张夫人给了你多少银子,你能买这么多上好料子?”
产婆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回到家中,郭郎中更加忐忑不安,他隐隐觉得张氏似要趁大夫人生产之际做手脚。
郭郎中在南方只有崔道长一个朋友,实际上他也是应崔道长之邀,才从京城来江南行医的。但鸿德钱庄的事比较隐秘,他又不好与道长商量,只好将心事闷在心里,一面继续盯着江产婆的动静。
一天晚上,约摸二更时,郭郎中正要睡下,却听有人急敲江产婆房门。郭郎中赶紧披衣下楼,见产婆正匆匆随来人而去。郎中也顾不得许多,便尾随前行。
一路果然来到了钱庄。
郭郎中进不去,便绕到屋后,爬上一颗高高的樟树。从树下俯视,正好将黄氏住处一览无余。
黄氏阵痛剧烈,将欲临盆,江产婆给她一块红色的面巾,说道:“大夫人您是头一次生产,场面污浊,您见了难免分神害怕。不如将眼睛用这面巾蒙上,您只须一门心思使力,其他就交给我好了。这面巾是我为您专门从观音庙求来的,包您吉祥。”
黄氏感激不尽,便将面巾戴上,把眼睛蒙住了。
当夜,黄氏生下一个男孩,江产婆立马将其抱出,又随手接过张福递给她的一个女婴,才迅速闪到黄氏身边,掀了黄氏眼睛上的面巾,对她说:“恭喜大夫人,得了个漂亮的千金。”
而张福则怀抱男孩,悄悄从后门而出。
郭郎中飞快从树上爬下,追踪张福而去。张福行了五六里地,来到一片种满白芍药的园子。那园子正是张福自己所有,因此他一路走来,轻车熟路。
张福这就走到园中央,将婴儿放在一块石板上,这才脱下外衣,将其蒙在婴儿头上,正欲用力将婴儿闷死,却不料郭郎中已经偷偷拾了块石头,走到他身后,突然照着张福的后脑一记重击,张福当即昏倒,不省人事。郭郎中将张福的外衣从婴儿头上取下,并将它裹在婴儿身上后,便赶紧离开了。
郭郎中并不后悔做了此事,但一想起张家的势力,他就不寒而栗。他当然不能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他想来想去,决定将这孩子送到道观。
他本想敲开道观的门,直接面见崔道长,但突然又觉不妥。便将婴儿往道观门口一放,自己赶忙趁着天未大亮,匆匆下山了。
郭郎中走后不久,那婴儿便大哭起来,吵醒了道观中人。一个道童发现了大门口的婴儿,并将其抱到崔道长屋中。
崔道长正愁不知婴儿来路,却不想从婴儿披着的衣服中,摸到一只香囊。那香囊就缝在衣服里面。定睛一看,则知香囊正是自己受张夫人之托所做,便笑对道童说:“这小男孩是张夫人送过来的,其中缘由,暂且不知。等天亮后,你不妨下山去打听打听,看看鸿德钱庄有没有发生什么变故。”
道童吃过早饭便下山去了,到下午回到道观,对崔道长说:“钱庄还真发生不少事,一是就在昨夜,黄夫人生下了一个千金。”
崔道长盯着怀里的男婴,凝神沉思,许久叹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作孽啊。”
道童问崔道长此话何意?道长让他不要多问,尽管说下面的事。
于是,道童接着说:“也是昨天晚上,张夫人的弟弟张福,在其自家的芍药园里,被人砸伤了,人没死,不过伤得挺重。”
听道童这么一说,崔道长更觉得事情复杂,不觉陷入忧虑之中。
再说张福在府上休养了百来天,渐渐复元。张福自觉命大,张夫人却说是崔道长的香囊,才使他逢凶化吉,并劝说张福择日与其共赴道观,贡献香火,以表谢意。
那一天,张夫人携张福刚踏入观门,便见崔道长正逗弄婴儿。张夫人走上前一看,不觉惊惶道:“哪来的小孩?”
崔道长正不知如何回答,此时却见张福的眼睛正狠狠盯着婴儿看。
“哪来的?这小孩你是哪儿弄来的?”张福突然冲崔道长大吼。
崔道长原以为这姐弟俩是在逢场作戏,明明自己偷龙转凤,将黄夫人的儿子,用女孩换出,抛在这道观,却还要在自己面前装疯卖傻。但如今看两人神情,似乎真不知这男婴为何会出现在这道观。
崔道长记起那天婴儿所披外衣,不正是张福以前穿过的吗?也正因为外衣是张福的,才会于衣服里面发现他做给张夫人的香囊。由此再联想到张福当夜被人打伤,莫非另有好汉,拔刀相助,从张福手中救下男婴,又托付于道观吗?
张福见崔道长久久不答,大声追问:“我再问一遍,这小孩哪来的?”
崔道长说:“这是我表兄的孩子。表兄是岭南人士。入夏以来,岭南瘟疫横行,表兄表嫂都不幸染病身亡。这孩子是表兄临死前,托一熟人送到道观,叫崔某抚养的。”
张氏姐弟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回想那夜匆匆将婴儿从黄氏身边抱走,不过如惊鸿一瞥,究竟婴儿长相如何,仓促之间,亦未能细认,况事情已过百日,婴儿模样又变,姐弟俩对于崔道长的说辞,都无从辩驳,只得作罢。
回去后,张福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道长怀中的男婴就是黄氏的儿子。张夫人也觉得天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那男婴必是黄氏骨肉无疑。
张福说:“这孩子必须得死。留在世上迟早都是祸害。”
张夫人道:“你已经失手过一次,这次一定要小心。”
张福说:“姐姐放心就是。就凭道观这一老一少,根本保护不了那孩子。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动手,结果那孩子的性命。”
三更时分,张福带上一把尖刀,只身往道观赶去。殊不料道观早已空无一人。崔道长料定张氏姐弟不会就此罢手,因此,他已早张福一步,带着道童与孩子离开道观,投奔郭郎中去了。
他将眼前的危机与郭郎中说了,郭郎中也不再隐瞒,坦白了那夜打伤张福,救下婴儿,并将其带到道观的人正是自己。
崔道长说:“前事不提也罢,还是想想今后如何行事要紧。”
郭郎中道:“张家乃地方一霸,凭你我之力,实在难以保全孩子。我近来正为知府大人诊病,不如你我直接去知府衙门,请知府为我们作主。”
崔道长认为可行,便不顾疲倦,与郭郎中连夜赶往知府衙门。知府听取郭、崔二人陈述,一番准备之后,便下令衙役将张氏姐弟及产婆捉拿归案。
起初,三人俱拼死抵赖。郭郎中便对知府说:“那天晚上,我用石头猛砸张福后脑,其后脑处必有伤疤,可以为证。”
知府命令衙役,剪去张福后脑头发,一道长长的伤疤,果然显露出来。但张福却说:“我被人打伤的事,很多人都知道,郭郎中是侥幸猜对。”
于是,郭郎中拿出了男婴所披之外衣,道:“这衣服就是张福脱下,用来蒙死婴儿的,我把婴儿救下后,就将它披在了婴儿身上。”
张福否认这是他的衣服,并称郭郎中血口喷人。
崔道长只好将衣服掀开,露出里面的香囊,道:“这是张夫人夏至前,托贫道所做的香囊。她说是送给娘家人,用来防暑辟邪的。张福是她弟弟,所以从张夫人处得到了我做的香囊。”
张夫人道:“这香囊我见都没见过。”
知府道:“你不要再狡辩了。本府已派人去你娘家查访,从你亲戚手中,得到香囊十来只,说都是你送的,且与崔道长所示之香囊一模一样。”
张夫人道:“我这香囊是端午赶庙会时买的。崔道长是存心要诬陷我,他又善做香囊,就故意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陷害我们姐弟。”
这时,郭郎中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呈在知府面前,道:“张夫人是夏至前一个月向崔道长订的香囊。她却不知,崔道长当天又向我订了做香囊的药材,也就是说,崔道长做香囊用的药材是来自我的医馆。这是郭某医馆贵重药材出入的账目。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所订药材名目、重量,时间,及订购者姓名。香囊所用的配方,一共九味药,方子是崔道长亲自制定的,所以独一无二,跟庙会上买的绝对不一样。”
知府明白了郭郎中的意思,下令同时打开张夫人送予娘家人的香囊,以及那件作为物证的外衣上所缝的香囊,并请一资深老药工上前检视。
老药工极力辨识,所有香囊,全部报出药名九味,与郭郎中账本所记之崔道长的香囊配方,完全吻合,从而证明了婴儿身上的衣服正是张福所有的事实。
至此,江产婆已然崩溃,先行坦白认罪,张氏姐弟终于无力回天,一一伏法,被知府大人打入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