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是下午班。西点房九点打烊。顾盼骑单车至社区中心前的喷水池,将近九点二十。
顾盼特意驻足了片刻。水声无比悦耳,水雾十分清凉。若不是“小心有电”的警示牌提醒,他几乎要将手臂探进池水里痛快地捞一捞。
猴子捞月捞的是虚妄,他能捞上来希望。他觉得。
这份欢欣,并不单单来自“贝甜”的海盐芝士蛋糕销量又一次大获全胜。它更是连日来雀跃的延续。
毕竟,许书屏所说的八月上旬已经到来了。
顾盼几乎踩着手机铃声踏入家门。
李丹霞的周末电话临时调整到了夜间。这对于一个平素把延缓衰老和养精蓄锐从而确保牌桌称霸看得比天大的人而言,实属不易。
“儿子,没睡吧?”
“……”顾盼习惯了等待下文,家训的重申从来都是重中之重。所以他敛声候着。
“估计你们年轻人没这么早睡,是吧?回答我呀!”李丹霞希望她每一句都被接住,距离不能成为削弱威权的理由。
“嗯,还没。”顾盼边回应着边取出壁橱里的健身垫。
垫子墨绿色,想象力够的话,那就是晨曦或暮色下的草坪。
顾盼在客厅地面将它铺好,旁边摆上哑铃。他的锻炼项目已由单纯握举哑铃发展壮大,新增了俯卧撑和仰卧卷腹。
“你干嘛呢?怎么听着像在喘气?”李丹霞的疑惑从语调里透出来。
“没什么啊!”顾盼不希望向李丹霞透露他生活态度的转变。这是他的选择。关乎着与她无关的人。“搬了个东西。”
“又买什么了吗?添的家具?”
“不是……就……反正不是。”
“儿子啊,你这个住处长什么样,妈还没亲眼看过。当时选房时也就看了看中介给的图。你也是,都没拍几张照片给我仔细看看。这样,开个视频,你在屋里转一圈,给我介绍介绍。”李丹霞在晚间时分依然保有对儿子生活动向穷追猛打的力气,这明显与往日有异。她催促道:“来,视个频!”
李丹霞话一说完,视频邀请就过来了。顾盼迅速翻身站起,将所有有可能被判定“不正常”的物件一一丢进了壁橱。
2
视频接通。
母亲李丹霞的脸起初凑得很近。就好像屏幕不是屏幕,而是一扇窗。只要脑袋探得够卖力,就能够侦查到窗外藏匿的一切隐秘。但后来她惊觉面孔在镜头里发生了异变,五官比例失衡以致在夜晚营造出了恐怖气息,这才甘心把手臂拉开、身子缩回。以正常且舒适的距离来验收儿子的生活境况。
深夜绿野小区居室深度游第一站,厨房。不常用,灶台无油垢,只落了些不易察觉的灰尘。画面一扫而过,整体呈现的是住户良好的清洁习惯。
第二站,卫生间。李丹霞对于墙面挂钩上的一只白底红点的干发帽发出质疑,觉得这不像是顾盼所说两个男生合租屋里该有的东西。顾盼解释说,室友长发,爱好特殊。
客厅短暂停留后,镜头指向了顾盼的卧室。
对于已年满18岁,母亲依然要求深入了解他的私密空间,顾盼进行了无效抗争。败退的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反驳李丹霞关于谁出房租谁就拥有这个房子里所有细部知情权的论点。有一瞬间,他想到了苏驰远。想像一个打航空官司的律师面对这样的局面会如何替委托人据理力争。
顾盼按指示,慢速深情地展示他的个人空间。墙面,墙面上原先住户留下的抽象油画。床头,床头枕边两本书,一对耳机……镜头继续挪移,来到书架。由最上层开始,逐级向下横扫。
就在顾盼准备将镜头转向书桌时,手机里响起另一个女性的声音。“等等,慢些,那是什么?”
顾盼闻之不禁手抖,以致镜头偏移。那嗓音有些熟悉,但通过手机传送过来,不大容易辨清。
没等儿子开口,李丹霞将这个另外的女性招呼到画面里:“儿子啊,一桐在呢。她妈妈让送些西瓜水蜜桃来,就他们家大卖场刚进的货……”
李丹霞告诉顾盼,姑娘下午就到了。一来就帮忙干活。给麻将桌牌桌的客人倒水,还帮着打扫顾盼房间。拦都拦不住。后来她见时间不早,就留姑娘吃了晚饭。姑娘还跟着网上现学做了道菜。
顾盼不知道回应些什么,只“嗯嗯”地应付。
“吃完饭天也晚了,我就留一桐住一宿。自家孩子,是吧一桐?”李丹霞两道青黑色文眉挑出了慈眉善目。
“嗯?哦哦,是,阿姨。”陆一桐被李丹霞突然间点名提问搞得措手不及,不过笑容在,没有僵住。
“我就喜欢这样的,没那么多客套。对了一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让顾盼慢些,等等……你想知道什么?”李丹霞喜欢某个人的表现之一,就是将原本已经翻篇的话题重新捡回来,替那个人将愿望加以实现。
“就是他书架上那个纸包,看着挺精致的……阿姨,我好奇心这么重,顾盼哥哥不会生气吧?”陆一桐声音怯怯的,弱柳扶风。
“生气?哪能呢,我担保我儿子不会!”李丹霞安抚陆一桐,一手将姑娘揽进怀里。“放心吧,让他打开他就得打开。”
“这……”顾盼明知道即使表现出为难,在母亲那里也只会进一步挑逗她的好奇心,于斩断窥视欲无益。但他仍然没忍住将迟疑表达了出来,尽管就一个字。
“别这啊那的,儿子啊,你打开让一桐看看呗!再说妈也想看看。”李丹霞不常有的软糯嗓音,将此时的氛围拿捏得异常诡异,让顾盼无法招架。
不得已,他小心地抽开丝带结,五指伸进袋口撑开,摄像头在上方快速掠过:“没什么,就是块布。礼物。”
他自认没有说谎,尽管对于礼物的归属语焉不详。他庆幸时间确实很晚了,让他有理由在陆一桐连连的哈欠声中果断结束这间卧室的对外展示。
不过李丹霞还精神着。她之所以离开牌桌还能够不犯困,是因为有强大的精神动力支撑。她对另外一间卧室的窥探欲显然要强过陆一桐。
她关心儿子究竟和怎样一个男生合租?一开始由她租下的整套房,现在那另一半的房租是否真的每月打到儿子账号里?
“儿子,房租说好均摊就是均摊,你不能替他付的,知道吗?钱的问题上不好含糊的哦!他打给你的那个款子,就给你当零花钱……”
所幸,李丹霞对于一个“外人”的隐私权终究还是敬畏的,没有要求强行闯入。
3
距离零点还剩半小时。
顾盼重新摊好健身垫。他比平时多做了两组,把自己逼到精疲力竭,瘫倒在地。他从未对自己如此残忍过。在他18年人生中,无论是学业,还是不擅长的社交,他都没有体验过突破边界的快感。
顾盼大口喘着粗气,四脚八叉。没有理会这种姿态是不是最科学的放松方式。
“墨绿色草坪”承接着这个大汗淋漓的少年最舒展恣意的身体。天花板上依照房东审美安装的椭圆磨砂吸顶灯,正与顾盼对视。畅快与疲惫交织,顾盼瞪大的眼睛在白炽光下终于渐渐散神,尽管他拼尽全力地想要聚焦。
那个磨砂白的椭圆,在他眼里是一张脸。尖额头尖下巴还秃顶,怪模怪样的让他发笑。他抽出一支意念中的笔,像幼时描鸡蛋小人儿一样,添了斜刘海,点了五官。勾勒嘴巴时,特地描画了微笑的唇勾。
他见识有限,对异性的长相也没有明确好恶。更不会因为长相去左右他与异性的亲疏。他的词汇表里,能用来描述女人的词语十分贫乏单调。比如,郁妍的脸是白的,眉毛又淡又细。李丹霞脸是红的,眉毛是烫上去的(他不懂那叫纹眉),眉心有皱纹。陆一桐的肤色相当于郁妍加李丹霞除以二,齐刘海盖住了眉毛……
唯有凌寒露,她的容颜在顾盼眼里才是具有动态的。她在六一橱窗前被陌生少年拽起飞奔,那眼神里除了惊讶更有欣慰。她领着顾盼回到家乡C县的母校,有一刻少女感迸发的样子,像极了他小时候奶奶家院子里那只爬上树杈的小白猫,活泼,通灵性。还有,她蹲在车站地上凝视守护病发的女孩儿,双唇是上弯的。尽管她借此传递出的鼓励和爱惜,那个女孩儿未必感知得到……
顾盼用意念润色了这张椭圆脸蛋。赋予她灵动,也将他自己融进了某种刻骨的愁绪里。
随着八月上旬的到来,顾盼每一天都在忍受欢欣和沮丧交替上场的折磨。他会发信息给苏驰远,诉说苏先生始终不以为然的所谓“伤害”。这样做,至少可以达到一吐为快的效果。但更多时候,他选择释放体能。“墨绿色草坪”不会讲专业术语,它给顾盼的,是最笨拙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