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离董清的董家庄只有三四里地,不过尽是走的田间窄路,虽也算平坦,可拐来拐去多走不少道。
聊了一路,少珺了解到这董清家里除了父亲和小妹,还有妻儿。
董清家里拥有几十亩田地,本人是县里的一名小小书吏。他自幼就被父亲开蒙读书。可他喜动不喜静,结交又广,所以心一直不在功名上,开科后两次乡试落榜,被父亲时时敲打。
最后他索性花钱托人进了县衙,平日也不在家,这次是因家里来人捎信说是父亲病了,才从县城请了大夫赶回来。
少郡看着车上有位年逾花甲的大夫,暗想,同行有忌,自己也不易插手,还是不要暴露自己医术吧。
董家庄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却是以董姓为主。先朝时这里是魏国的属地,董清的祖上是朝廷重臣,后因直谏被魏皇的宠臣挤压,辞官回乡。这里原是个挺大的庄园,周围大片农田都是董家的佃户。可几经战乱,家业破败,自立门户,才形成了这个小村落。
马车停在村中最大的一座青石青砖院落前,门楼已陈旧剥落,一株高大的槐树,一地半黄的树叶。
董清这一路也埋怨妹妹芸儿,家有短工,她不该下地让单家人钻空子。等到家后,他扶着董芸下车,见小妹已经从惊吓中走出,这才问:“爹咋地,怎么好好的就病了?”
“前一阵爹跟着打了几天谷,可能让风吹着了,前天就说头疼,也不爱吃饭,躺了几天了。”
董芸说着,看到车上下来的少珺,不觉住口。
少珺在初见董芸时,就发现这姑娘生的苗条匀称,瓜子脸,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润。听了她被劫持的经过,暗想,论长相在这穷乡僻壤也算是出类拔萃,也不怪董清埋怨,这样的人品确实容易惹人注目。
董清吩咐伙计卸下马,又让芸儿先去洗漱换衣,免得让父亲担忧。然后陪着少珺和大夫进了屋。
一阵忙乱后,少珺主仆被安顿下了,董清也让大夫为父亲诊过脉,将一张药方递与伙计让他回县城配药。
那位大夫便要一起跟着回去,董清道:“老先生在这用过饭再走吧,让伙计跑两趟就是。”
大夫推辞道:“董相公莫客气了,令尊的病不甚严重,只要多加调养,这几副药即可痊愈,我回去还要照应门面,就不留了。”
送走大夫,少珺又到正房看望了董老爷子。
这老人年纪五十开外,半白的胡须,虽是卧病,却是衣衫整洁。床头整整齐齐摞着几本书籍,屋子一角书桌上笔墨也齐全。看样子这董家虽是几代贫穷,却是书香门第的家风没变,怪不得对儿子荒疏学业耿耿于怀。
从老人的神情上,少珺却推断出他病不是多重,只是心事重重。
午饭时这家女主人,董清的妻子,一个典型农家妇女装束的女子,张罗着上菜上饭,小云抱着两岁的侄儿给他喂饭。
看这一家人融融的暖意,少珺不禁想起自家的亲人,一直压在心底的惆怅又涌了上来,不免神色有些暗淡。加上姑嫂二人又不在前厅用饭,这顿饭吃的有些沉闷,只是有主客之礼拘着才不失客套。
少珺也看出董清有心事,那神情也不似开始时的爽朗,他不说,自己也不好贸然去问。
吃过饭,少珺便告辞回了自己暂住的屋子。
兰湮这才得空拉着少珺问:“湮儿怎么不知道少爷这么厉害了,这是什么功夫啊,一抬手就能御敌?”
少珺怕她以后给自己露馅,便认真嘱咐:“这是师父教的,不宜在人前暴露,你少爷我也就这几下唬人,以后记住,不许跟任何人说起。”
今晚是客居,两人也没再练功,准备早早歇了。
可没过多久,就听到上房传来争吵,夹杂着芸儿的抽泣。
少珺知道是老爷子在发脾气,董芸的事是瞒不住的。
她轻轻起身披衣开了点门缝,见小云抹着眼泪出来,回后院去了。又听着董清父子一声高一声低的谈话,也听不出是何事,便怀着忐忑关上门,不知是否要过问。
一会儿便有人叩门,董清在门外小声道:“明毓兄弟睡了吗?”
“没有,没有,道安兄请进就是。”少珺忙开门迎进他来,问道:“兄长还没休息?”
董清面带歉意:“我见屋里烛光亮着,就知你未睡,是被吵醒了吧,真不好意思。不知明毓兄弟今后作何打算?”
少珺道:“小弟自小就睡的晚,喜欢夜读,并非受打扰,兄长莫介意。”
她让了董清坐,又回了他的问话,说自己父母去世,准备投靠自己幼时订了婚约的岳家。想不到岳父见自己家道落败,不认这门亲事。穷途陌路倒想发愤考个功名,可离乡背井,考期又近,正不知何处投靠,幸亏遇上恩兄留宿。这是民间话本里的噱头,她便拿来扯谎了。
董清道:“看韩公子谈吐气质不凡,一定是满腹经纶,若是报考,也定能金榜题名。这功名也曾是家父对在下的期望,可是,”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少珺借机小心问道:“道安兄似有心事,可是因家里小妹的事么?如此歹人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董清沉了一下:“确为此事,今日请兄弟来舍下小住,也不想你为此事牵连。”
少珺忙道:“兄长是古道热肠的人,这一路小弟见惯了苍凉世事,忧大于乐,不妨请兄长告知详情,看看是否能帮上忙。”
董清苦笑:“明毓远道而来,又无权势,这忙怕是也帮不了,在下一直对功名不屑,到了用时方觉人贱势微的无奈。”
“那兄长可是被权势所逼了?令妹即是被劫持,对方定是有权有势的恶人。”
“正是,离这儿不远有个单家庄园,庄主单洛九,生了四个儿女,结的都是州府郡县官员的姻亲。只有第五子先天有愚症,二十几了还如孩童一般无知,生的也丑陋,家世好的娶不到,长的丑的怕丢人。
也怨小妹不懂世事,只顾着家里省些活计,农忙时经常跟着她嫂子下地帮工,哪想就被单洛九碰上了。一月前遣了媒人说合,被父亲拒绝了两次,今天我回家才知道,这单家在绑架芸儿前就上门威胁过,家父为此才急出病来。”
少珺道:“说媒不成,哪有逼婚的道理,绑架良家女子就该告到官府要个说法。”
董清摇头:“我刚才说了,这官府就像他家开的,平日大事小情到了官府都是他的理,平常百姓没一次打赢的,这些枉食俸禄的贼官,”
董清说着,一拳捶在桌上,“我就恨自己为什么不争气,眼睁睁看着小妹要被恶人欺辱。”
少珺心里涌上一股怒气,离家以来,也遇到过急难的百姓,也曾拿出一部分带的盘资为他们解难。可自己毕竟是无权无势,大多都是无能为力,眼下就是自己拿出全部的首饰家当,怕也救不了那姑娘。
她想了想,说道:“如今只有让令妹到亲戚家暂避,等寻个好人家嫁了,才会平息此事。”
董清又是一声叹息:“我与家父也想过,可姓单的财大气粗,又有官府撑腰,他一发话,这十里八乡的谁还敢娶小妹。我结交的又都是官府小吏平头百姓,怕是他们也不敢惹事上身。我明日就去走动一下,实在不行就带着小妹离家,远走高飞。”
说完起身道:“打扰这么久,兄弟也该休息了。家事烦扰,你也无须担心,只管住着就是。”
送出董清,少珺却想,即便董清带着妹妹出走,单家也不会放过董父和妻小,这位厚道仁义的董大哥怕是真的很难。
由此又想到平头百姓尚且如此斗不过权势,赫连一家已被朝廷缉拿,案子上有权臣当道,下有他的爪牙压制,自己又能如何斗得过?手中无权难以上达天听,这世道忒难了,不如考个功名先进得朝政在说?
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个主意,直到夜深才睡去。快天亮时还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宁安府里的绣楼、溪水潺潺的麓州、窗前读书的惬意。
突然一阵风吹开窗扇,花雨纷飞,就像置身于一片桃林之中,似乎是自己很熟悉的地方。琼林楼阁玉宇,桃林的桃子竟是香气环绕,犹如瑶池仙境般怡人。
一开始那一树树芬芳、那满眼的浅红让她心旷神怡般的陶醉,可很快就陷入了恐惧。桃林无边无际,落红花雨的幕帐裹挟着自己,竟是身不由主的往桃林深处坠落。
她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却是碰到冷冰冰的墙壁,猛地醒来,才想起自己是睡在陌生乡村的土炕上。
等她彻底清醒,起身摸摸身边尚在熟睡的兰湮,舒了口气。
她穿好外衣,又把头发束好,出了屋子。
院落挺大,被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和两棵石榴树遮了一半,正值落叶季节,树下却干干净净,就知这家人起的很早。
她舒了舒手臂,空手做了几个舞剑的动作,这是她每日早起的习惯。
听到吱呀的门声,少珺回身,见董清的父亲已走下厦檐的台阶,对自己施礼问好。
她忙回礼,惶恐道:“老人家不要多礼,折煞晚辈了,您身体有恙,该多休息,怎也起这么早。”
董父笑道:“庄稼人习惯了,不愿躺着。我听清儿说,公子是想参加乡试?”
他上下打量少珺,掩饰不住眼里的欣赏和喜爱。
少珺并未想周全,只好回道:“是仓促决定,未做准备,就怕误了三年一次的考期。”
董父道:“我家祖上也是官宦读书世家,如今只因家国动乱与仕途无缘。看公子文静儒雅,老朽十分钦慕,可愿进屋慢慢叙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