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朴是平生头一次到苏州，但眼前的满目繁华，似乎引不起他的一丝兴趣。
他先是在孙家附近找了间客栈住下，接着便闭门不出，成天透过客栈的窗子，观察孙家，尤其是青环的起居，要么就是随处走走，有意无意地向街坊们打听些关于孙家与青环的掌故。碰到青环离家外出，他便让王勇尾随其后，进行跟踪，这样过了一阵子，便基本掌握了青环在孙家的生活状况。
所有的信息都表明了一点，孙家是上下和睦，老少相亲的，青环在孙家的日子是安宁祥和的。而她本人的德性也深受邻居们的敬重。
王勇不禁叹了一句：“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啊。”
陈朴微微一笑：“是啊，很完美，太完美了。听说明天这里有集市，青环应该会出来赶集，到时我们就会会这个完美的女人。”
次日早晨，青环果如陈朴所言，带着两丫头，出来赶集了。她左顾右盼，神采飞扬，看起来兴致很高。陈朴与王勇装成珠宝商人模样，就在她左前方蹲着，见青环过来，便上去套近乎。
青环本是爱美之人，就在陈朴的珠宝摊位前停了下来。她挑三拣四地看了一会儿，似乎不太满意。
“都是些不入流的，没一件好的。”青环一面嘀咕着，一面便要拔腿走人。
陈朴赶忙拦住她道：“方才那些不过是想探探夫人的眼光，既然夫人识货，我这儿有件好货，望夫人品鉴。”
青环接过陈朴递上的首饰，无非是一枚戒指而已。但其造型独特，做工精致，青环颇为心仪，打算买下。然而陈朴开出的价格却令她望而却步了。
她虽然再三还价，但陈朴始终不松口，青环不禁大怒道：“不过是一枚破戒指，你还真有脸卖这么贵？不卖就别挡老娘的道，赶紧给我滚开。”
陈朴见她发火，立马给她让开一条道，待她过去后，才回头与王勇说：“看见没有，飞扬跋扈才是她的本性。什么德性，什么通情达理，都是演给孙家人看的。”
王勇跟着道：“正如大人所料，她根本就不是青环。”
陈朴点头道：“得马上逮捕她。”
五
就这样，在当地衙门的配合下，青环连同孙家父子顺利从苏州带回。在审讯时，陈朴二话不说，先将那枚戒指取出，放在了青环的面前。
“原来你就是那个卖珠宝的。”青环疑惑地看着他。
陈朴笑了笑说：“不好意思，那天下巴上安了把假胡须，扮相有些老了。”
青环没有说话。陈朴又问：“还记得这枚戒指吗？”
“这不就是那天我想买的那枚戒指吗？”青环道。
陈朴道：“是啊。要不是我开价太高，你恐怕早就将它买下了吧。但其实你又何必花钱买呢，这戒指本来就是你们史家的祖传之物啊。是我从你姐姐的尸骨上取下来的。你怎么不认得了？”
青环的神情越发慌乱了，但面上还强装镇定。
她用手理了一把额上的头发，又清了清嗓子说：“是，我们家是有一枚这样的戒指，但这天下那么大，有一样的戒指不很正常吗，又何必大惊小怪的。”
“有道理，”陈朴淡然一笑，“不过你家的戒指确实是有特色，恐怕这天下之大，也找不出第二枚与它一样的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青环的眼神有些躲闪，她不敢直视陈朴的眼睛。
陈朴继续指出：“你家戒指的内壁上刻着‘史家三房’四个小字，如此显而易见的特征，难道你也忘了？那天你可是把戒指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看了个遍啊。我记得你不仅看到了那几个小字，而且还用手摸了摸啊。如果你真的是青环，看到自家的祖传之物，会如此迟钝麻木吗？”
青环抓耳挠腮地，彻底乱了阵脚，这时，陈朴又让王勇请出史家的几位长辈，让这个青环来指认。
陈朴道：“那天你来得急，走得急，跟你的长辈们也没一一见面，打招呼，今天我把几个长辈都请来了，你跟他们打个招呼吧。”
青环彻底慌了，她这个假青环哪里认得全这些史家的人？她知道，在如山的证据面前，她已没法再掩饰了。在僵持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开口道：“是的，我不是青环，我是假的。但我也是有苦衷的，还请大人宽恕。”
陈朴道：“你先把实情讲来。”
于是，在陈朴追问之下，这女子终于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女子本是许昌一青楼，也是史茂鸿的相好，名叫李玉桃。李玉桃一直想从良，史茂鸿也知道她的想法，并答应她会帮她务色人选。
四年前的一天，史茂鸿找到李玉桃，说有一门上好的亲事可以促成，但前提是，李玉桃必须假装成青环。李玉桃听了男方孙家的条件，早已动心，便答应了史茂鸿的条件，从此以青环的面目示人。
“虽然我没有见过真正的青环，但史茂鸿说我俩长得很像，又跟我说了关于青环的许多掌故，让我极力模仿她。我为了能嫁个好人家，也就尽力而为了。”李玉桃又补充道。
陈朴问：“那你知道真正的青环现在何处吗？”
李玉桃回答：“史茂鸿说真正的青环害病死了，但苏州的孙家还不知道，所以让我好好利用这个身分，假扮青环，圆了从良的梦。”
事到如今，陈朴已然明白，事后主谋是史茂鸿，而非李玉桃了。便将李玉桃关入牢中，听候发落。
王勇问陈朴道：“害病而死的明明是青环的姐姐青萍啊，史茂鸿怎么说是青环呢？”
陈朴道：“青环一定也已经死了。我认为青萍坟墓中的那具女尸就是青环，也就是说，青环她根本没去许昌，所以史茂鸿才需要寻一个假青环来替代。一定是史茂鸿当年见色起意，史长柱刚把青环托付于他，他便动起了色心，而青环可能年少刚烈，又不相从，便被史茂鸿杀害了，而史茂鸿是知道青萍的坟墓是空着的，便趁夜将青环的尸体埋在那儿了。
我们知道，史茂鸿离开野狸坪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他杀人埋尸的时间，必在长柱托孤之后，离开野狸坪之前。然后他一到许昌，便急着炮制出了一个假青环来迷惑世人。他不得不如此来做，因为史长柱把青环托付于他之事，史二叔是见证人，村里人也都知道的。他不搞一个假青环出来，没法向史长柱家交待，也没法向苏州的孙家交待。而如果他不是杀害青环的凶手，怎么可能会炮制一个假青环出来呢？”
“大人言之有理，我没有疑问了。”
“那好，事不宜迟，你速去许昌捉拿史茂鸿到案。”
当王勇把史茂鸿捉来，押到陈朴面前之时，陈朴单刀直入，直接发问道：“你是如何收青环为义女的，前后之事，说来听听吧。”
史茂鸿迟疑片刻，便将自己如何奔青萍之丧，又如何接受史长柱临死所托之事，一一作了交待。陈朴见其所说与史二叔所见证的一般无二，便又问：“照你这么说，史长柱一死，你就带着青环到了许昌，是这样吗？”
史茂鸿回答：“是这样的，不信大人可以去问许昌的街坊，他们能为小人作证。”
陈朴淡然一笑，又忽然肃穆道：“看来你是很久没去过野狸坪了吧。史家大女儿的棺材里出现了青环的尸骨，这事你没听说啊？”
史茂鸿闻言大惊，神色大乱，支支吾吾了一阵，又反驳道：“大人真会开玩笑，青环现在苏州孙家，相夫教子，过得好好的。怎么会变成尸骨呢。”
陈朴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令衙役押上了李玉桃，并将李玉桃的笔录扔给史茂鸿看了。直到此时，史茂鸿才知事情败露，已无形迹可藏，顿时跪倒在地，匍匐不起，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事情的经过。
六
四年前，史茂鸿自许昌回野狸坪，原是为给史长柱的大女儿青萍看病，没想到路遇劫匪，丢了盘缠，在半路耽搁了时日。当他日夜兼程赶到野狸坪时，已是子时。
那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深夜的村北山路，绝无人迹。然而一片寂静中，史茂鸿却隐隐听到了前面山坡上似乎有什么动静。他不敢再往前走，赶紧躲在一边，观望起来。
月色朦胧中，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座坟。
他躲在一排柏树后面，偷偷观察着那坟前的人影，侧耳倾听着所有的响动。
他是在盗墓？
史茂鸿睁大眼睛，轻轻往前移，借着月色，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正是同村的史高亭。野狸坪村的村民大部分都姓史，论起血缘关系来，都多少有点沾亲带故。
史高亭比他的岁数小多了，当年也就二十多岁，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此人平时看起来忠厚老实，但没成想还是个盗墓贼。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完全让史茂鸿目瞪口呆了。原来那史高亭并不偷东西，他偷的是尸体。他把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后，就小心翼翼地用锄头平整了坟地，并将锄头藏在一边的草丛中，接着便把尸体背起来往前走去了。由于史高亭走得急，尸体头上的金钗掉在地上，他也没发现，便被史茂鸿捡到了。
当天清早，当史茂鸿随长柱一起赶到他女儿的坟前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子时经过的这座坟，正是长柱女儿青萍的。可想而知，那史高亭偷的也正是青萍的尸体了。
然而，史茂鸿却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因为史高亭是他的亲戚，虽然史茂鸿年纪比史高亭大，但论辈份他还得喊史高亭一声哥，再者，他难得回乡一次，也实在不想趟这混水。便眼睁睁看着陈朴、王勇在村里忙活，眼睁睁看着老友长柱因郁怒而病倒，他就是一字不发。
不久，长柱病危，临死前，他将小女儿青环托付给史茂鸿。史茂鸿眼见青环美貌，又孤苦无依，竟然对这个可怜的姑娘动了色心，并且早已想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青环如果激烈反抗，那就一不做，二不休，将她一杀了事，并将青环的尸体伪装成青萍的尸体，埋进青萍的衣冠冢中。谁让这一带一直有飞尸的传说呢。
于是，长柱去世的当天夜里，史二叔走了之后，史茂鸿这个义父就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先假意对青环说：“青环，你姐姐的衣服给我找出几件来，我要带回许昌。”
“姐姐的衣服干嘛要带到许昌去？”青环不解道。
“我在许昌认识一个有名的道士，能凭死人的衣服超度亡魂，很灵验的。”
“是这样啊，那您等着，我这就去找。”
一会儿，青环拿着青萍的衣服走来了，史茂鸿也终于被欲望冲昏了脑袋，他就决定要霸占青环了。他原以为青环柔弱无知，会轻易就范，不料却遭到了青环的激烈抵抗。史茂鸿只好按照既定计划，用枕巾捂死了青环，又将青环的衣服脱了，穿上青萍的衣服，而青环的头发上，则插上了史茂鸿捡到的那枚青萍的金钗。
之后，又将青环的尸体连夜埋在了青萍的衣冠冢里。如此，只要这坟墓不受破坏，那么坟里埋着青环的秘密，就永无人知，就算有一天，坟墓遭到破坏，想必那时，青环的尸体已经腐烂，只剩下尸骨了，而尸骨上是穿着青萍的衣服的，头上也是戴着青萍的金钗的，想必人们也只会以为是青萍的尸骨又回来了。这儿本来就有飞尸的传说，老百姓一定会相信这一套的。
做完这一切，他便偷偷回了许昌。一到许昌，又从青楼女子中，务色了长相与青环相似的李玉桃，又唆使李玉桃假装青环来瞒天过海。
数年无事，史茂鸿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发的山洪，冲开了他所犯下的罪恶，而史高亭临死前的坦白，则更使真相一步步重现于天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