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日高温。上午八点，水泥马路边站上五分钟，T恤背部、腋下几乎湿透。顾盼已经站了十五分钟。双肩包里原本四瓶水，已经干掉了一瓶。
小区大门前新移栽了两排香樟树。平时念不到它们的好，待烈日悬空，暑气灼人，它们抚慰众生的姿态方才受人感佩。
顾盼立在其中一棵下面。
与他并排，另一棵树下，一辆流动早点车开始收摊。
摊主是位年轻的父亲，带着念小学的女儿。父亲做生意，女儿趴在一边的方凳上写作业。
小姑娘瘦小沉默，神情举止里却透着机灵。晨间繁忙时段，她心疼大人忙不过来，总能帮着监督顾客是否诚信扫码按价付钱，颇有眼力见儿。
早点主打地方特色。随春夏秋冬变换应季单品。唯有一样，常年不败。那是一种手握团子。滚热的拌了少量猪油的糯米饭摊平，撒上芝麻白糖。再将油条拦腰折断，裹进米饭里搓滚捏实。成品呈椭圆状。
它有名字，糍饭夹油条。
但郁妍管它叫“白糖油条饭”。她喜欢就着豆浆吃。最近一次让顾盼去买早点，要的就是这个。
顾盼不好这口，但乐得观赏郁妍五官变形的吃相。每次郁妍吃得满嘴糖粉，腮边还黏几粒米饭。她会冲着顾盼露出心满意足的笑。那时她牙上多半粘着有碍观瞻的油条屑，但就是这种不加收敛的状态下，她的盼盼弟弟才能感受到区别于苦心经营的笑态。
顾盼在这个酷热的上午，盯着摊主父女俩完成了早已驾轻就熟的一套收摊程序。小姑娘目光敏锐。虽不动声色，却将数米外一个少年的审视和沉思看得一清二楚。
父亲招呼她出发。“好嘞！”她脆生生应了句。随后，她麻利地收拾完书包，迅速爬上电动三轮车。
小姑娘坐上车后，并没有埋首沉思、或是仰面发呆又或是同驾车的父亲聊天。她掀开半遮的防雨帘子，朝顾盼挥挥手。
顾盼也挥了挥。回应小姑娘成熟凛冽的告别式。
大大小小的告别，他几乎每天都在经历。刚刚几秒的仪式感，顾盼仿佛遭受了精神碾压。小姑娘目睹父亲每日劳碌，跟着坐矮凳、熬酷暑，毫无怨言。她早已仰视了各怀喜忧的脸和行色匆匆的身影，也早早就自行脱离了对娇惯的奢想。所以她给一大早竟有闲暇发呆无所事事的大男生挥手。挥去的，或许只是一串问号。
刹车声。一辆车停在右前方，距离顾盼已有二十米远。它如同酒醉方醒，缓缓倒行至顾盼跟前。“嘿，顾同学！”
不经提醒，顾盼根本发现不了面前像个冒失鬼一样冲过去又返回来的黑色车居然正是来接他外出的那辆。而且驾车者还是向来严谨守时的苏先生。
车窗摇下，金丝眼镜边泛着光。“上来吧！”
“嗯。”顾盼仰头将第二瓶水的余量消灭，一抬手，空瓶子应声落入两米外的垃圾桶内。“来了！”
苏驰远给依然稳居车后排的顾盼递过去一瓶冰水。他因为赶路而鼻尖微汗，尽管焦急之色并未轻易透露出来。他微微笑道：“让你久等了，抱歉！孩子有些闹别扭，安抚了好一阵。不好意思啊！”
“也没等多久。”一会儿工夫，顾盼手里的冰水浅了一半。
“刚才差点开过头。诶？我记得你上回站的是大门另外一边啊，今天怎么换地方啦？”
“啊？是吗？哦，出门看时间还早，就散步从另外一个小门绕出来……”顾盼脸上一阵发烫。他觉得自己怕是真的魔怔了，凡有空闲，必绕至凌寒露的阳台下一观。顺路从小门而出，抬眼便是救命菩萨似的香樟树。烈日当头，只顾着依傍大树好乘凉，就忘了把自己展示在显眼处。
“怎么，你有些心绪不宁？”
“没……您刚才说孩子闹，她小名儿是不是叫乐乐？”顾盼“机智”地扯开话题。
“对啊！你猜的吗？太神了。”苏驰远眼睛放光，表示难以置信。
“不是猜。您最近到过大剧院附近吧？晚上。”
“这，对啊，去过大剧院。带老婆孩子去看演出。她早就订了票……其实我兴趣不大。怎么，你也去看啦？”
“嗯。”顾盼不想否认，否认就是撒谎。但诚实的风险是，可能被问及别的衍生问题，比如和谁一起？不过转念之间，他意识到自己的狭隘。苏驰远可不是村里的三姑六婆，哪有闲心打听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呢。
“演出还行，包袱挺多，图个乐。你说呢？”
“是啊。图个乐。”顾盼说着，将冰水瓶子贴在左侧脸颊上，并稍稍侧头。
他需要降温，更需要拿这塑料瓶当掩体，避开苏驰远随时可能从后视镜里投放过来的目光。他想起那晚夹竹桃遮掩下的路边长椅。孤男寡女，尤其是他，像被酒精壮了胆的怂人一样，借着夜色从一个同样生涩的女孩儿那里求取接吻经验。他羞愧。不敢看苏驰远。因为“半仙儿”能看透他。
“嘿，干嘛表情沉重？对了，说到乐，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叫乐乐？”
“听您教育她的时候喊的。苏先生，四岁的小朋友就要开始培养自律吗？”
“她不必理解‘自律’这两个字的意思，但是行为习惯上，家长要有意识引导。就比如今天，她要去参加好朋友的生日会。太兴奋，跟她妈妈一起忙着配衣服配鞋子。上午两个小时的钢琴练习就抛在脑后。我和她约法三章，不练完不许去……我不……”
顾盼从语势能判断出苏驰远戛然而止在又一个“不希望”脱口之际。但他愿意相信这来自男人统揽全局的气势，以及严谨的生活态度。离开“心灵氧吧”的方寸之地，他有权利做一个偶尔拥有偏颇的丈夫和父亲。
2
他们目的地在郊外。那里毗邻农田，翠山环抱，却与幽静出尘丝毫无关。它是A市版图上高科技、高分贝、高兴奋点之所在。它是超大型主题游乐园。
入口处排队。苏驰远将顾盼揽到身前。“你站我前面，让我看得到。我……”
“因为您不希望我在您视线之外。”顾盼笑笑，难得一见的幽默感令苏驰远也不禁露出一口白牙。
“你很敏锐啊！也很聪明。”
“一般吧，从小到大，凡事都表现平平。没有过人之处。”
“不是每个人都足够幸运在年少时候就遇见值得倾心以对的事或者人。碰到了，你就不再平平。相信我。”
“但愿如此。”顾盼轻笑一下。苏驰远刚刚的话，他是信的。而且越发预感到所谓“对”的人，已经立在不远处了。
“近在咫尺的挑战来了，想不想试试？”苏驰远摊开游乐设施分布图，指指其中几个明星站点，“我提前预约了这些个项目，怎么样？”
“苏先生，其实那天电话我就想问来着，您不是不建议我玩刺激的东西吗？”
“一，现在是上午，不是睡前。二，有我陪着。算解答了吗？”
“行。”顾盼心里更多是跃跃欲试。
这个机器声和尖叫声交相呼应的地方，他每次往返于老家和A市之间的途中都能看见。他在飞速行驶的大巴上目睹飞速起伏的过山车。那些坚信低概率事件绝无可能降临的勇士们，把肉身连同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一同抛给上天。到底是因为悲观而决绝，还是因为乐观而无畏？顾盼没有亲历，无法确知。而这个愿望，苏驰远即将带他实现。
令顾盼始料不及的是，苏驰远给他设定的第一站竟然是梦幻乐园里的旋转木马。
豪华双层梦幻转马。八音盒音乐，糖果色，亮晶晶，光灿灿，每一匹坐骑上镶金带银……满足的是女孩子们的公主梦。顾盼想问为什么他被安排在这里。可苏驰远率先跨了上去，这让他觉得任何扭捏都是罪过。于是像对待单车龙头一样握住了一匹白马的耳朵，再长腿一撩，坐上去。
苏驰远在顾盼身后望着，望着少年的义无反顾。眼底不经意流露出满足和慈爱。他庆幸，这一幕顾盼察觉不到。
陆续玩了几个项目。顾盼渐渐习惯了由苏驰远替他开瓶盖，习惯在玩得物我两忘时由苏驰远陪同大声呐喊。他不再怯于被苏先生窥见龇牙咧嘴、惊恐万状……任何原先只能在最熟悉的人面前才可以败露的丑态。
“开心吗？顾同学！”
“开——心——”
在落地玻璃构建的泰式餐厅里用完午餐，苏驰远领着顾盼畅游购物区。玩偶，装饰品，包袋，各种卡通衍生品，顾盼惊异地发现苏先生竟能沉浸其中。甚至有几次，苏驰远从货架上取下那些粉色波点、绿色格纹的头饰，在顾盼额前比划着看效果。他对镜凝视，满足感又一次从眼底倾泻而出。他们在镜中对视。顾盼只觉得这位先生的日常或许太过沉重，工作生活细枝末节，“繁如秋荼”，唯有异常宣泄方可治愈。
嘉年华大巡游前，他们再次跑去尖叫区。“顾同学，这是十环过山车，你可想好了？”
“您不是说有您在吗？”顾盼转述了他认为刚才苏驰远话语里最有力量的部分。
“没错！说得好！”
“我们走吧？！”顾盼有些迫不及待。与苏驰远大半天相处下来，他越发松弛。他觉得自己分明青涩的幽默感却有人稳稳当当地愿意接住，这是许久不曾，或者从未有过的舒适感了。他记起几个小时前苏驰远说过的关于“倾心以对”，关于“不再平平”。一种自信心，由声势浩大的狂欢背景所助阵，从他脊柱间陡然而生。当脑中又一次闪过那扇阳台，他的心是雀跃的。
这个夜晚难眠。但并不痛苦。顾盼脑袋里反复回旋着苏驰远坚定的鼓励。
小区另一头的某栋楼里不日即将充盈起来。栾树树顶照看着的阳台上，女主人进出的身影会照亮某个少年的心。少年发现，惯于履行承诺时，身体是被某种节律熟悉的心跳主宰。而当真正的雀跃来临时，那流淌在血液里的，才是无可比拟的欢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