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娃都八岁还是九岁来着？一天学都没上过。不会这里有什么问题吧？”
——“人倒正常，但这不上学，就跟傻子没什么区别。”
——“这么大都要准备三年级了，你连幼儿园都没上过。无知啊！可悲啊！”
李黑眼接受了这些。就连她原先想趁杜鹃心情爽快时，问她为什么不带自己去上学的问题也被硬生生给憋了回去，她打算将其腐烂在五脏六腑里。她也习惯了这些。
习惯有时候是一个魔鬼，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让你以为这都是理所应当，不管它让你感到舒适或者不舒适，压抑带来的痛苦你也可以泰然处之，所有一切你也都会自然而然地自我消化，甚至你都不曾想到过这一点，还带着某种最初继而欣然接受。
它仿佛一根缆绳，我们每天给它缠上一股新索，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变得牢不可破。
她以为杜鹃应当会高兴的。可是很多时候，只是你以为的以为，你以为的应当。
再后来，每每做一件事，她总是会顾及到杜鹃的感受。她总是会设想要是杜鹃知道的话，她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她会像隔壁姥姥那样抱若梦瑶在怀里给自己当摇篮吗？她会夸赞自己是个好孩子，然后亲吻自己的额头吗？
这一切李黑眼都不确定。她每天都在担心着这些，她的脑袋就像被炸弹炸开了一样，脑浆热的翻滚沸腾，接着整个身体也跟着沸腾起来，那些浆液毫无顾忌地不断四处飞溅，烫得她肉体千疮百孔。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靠着仅存的意识挪到大厅的竹椅上，整个人缩在里面。竹椅冰凉的温度让她稍微舒适了些。
“李黑眼...”
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迷糊中听到有人叫她，像是李冒的声音。
无应答。
“李黑眼...”
还是无应答。
“李黑眼...”
仍旧无应答。
“这该死的，怎么叫都不应，老子没给你长耳朵吗？还是翅膀硬了，不把老子放眼里了？”
李黑眼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地球中心，以她为原点，不停地加速度自转，转得她脑袋晕晕沉沉，眼前的事物迅速地成为无数纵横交错的线条，随之变成一条线，继而成为一个点，瞬间天昏地暗。
她的头颅比铅球还重，重的像要压断她的脖颈似的。她只感热，极度的热，像被恶鬼缠住，越来越热，并没有要把她放下来的意思。
这下完了，李冒会打她的。一想到这，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张网包裹住，一头站着杜鹃，另一头站着李冒，他们越网越紧，肋得四分五裂才罢休。
他们看着自己的战力杰作捧腹轩渠。她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目的，就是横亘在他俩之间，顺带成为他们的出气筒。
李冒和杜鹃平常极少会带她出门。难得一次被带出门的时候是和李冒。也谈不上带，是她自己非得要跟去的。
因为她总是会看见隔壁姥姥会带若梦瑶出去逛市集或者看大戏。但凡她们乐滋滋出门的时候，李黑眼总能看见她们，能抽得身的时候也会偷偷跟在她们后面。
市集的确比平常的市场热闹许多，商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你再长两双眼睛也未必够用。大多数年轻点的，喜欢三两个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
人潮涌动。吆喝声时而杂乱无章，时而此起彼伏，配合的倒是默契。美食一边扑鼻而来的香味，诱惑着人们掏腰包。也许真的味如其香，又或许放了什么人工食用香精。真吃起来时也许就像一坨屎。
但这其实与李黑眼没什么关系。就算她看上哪种小吃也买不了。她可没若梦瑶那么好运。只见若梦瑶在人群中像鱼一样穿梭。只要她想吃什么，她姥姥都会有求必应。但若梦瑶好像也见怪不怪的样子。她一点也不贪嘴。倒的确像个凑热闹的。
李黑眼倒喜欢看方形玻璃钢里鲜活的各种鱼。这些鱼长的其实也挺普通，没什么稀奇之处。但他们游来游去倒是很自在。有时她反而羡慕它们。
直到有个老头拿起漏网搅和一番，认定目标捞起一条大鱼，鱼在漏网上剧烈翻腾，甩的水花四溅，而老头毫不犹豫地用力往地上摔去时，她对鱼的羡慕之心也跟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鱼一块死心了。
晚上的戏台一角倒是喧哗。台下座无虚席，旁边还有围观的一群人，更高处就是各自站在自家阳台上直观的。这里头，随便一瞥基本都是中老年人，看得入迷至深。也有稀拉几个年轻人坐在电动车上借着啃甘蔗的时机时不时往戏台瞅上几眼，待啃完甘蔗，就呼啦一声开走了。
李黑眼寻到一丝缝隙就用力往里挤，看见不远处若梦瑶早已趴在她姥姥的身上睡得正香，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这点上她也有同感，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感到枯燥无味。
她之所以没睡着，完全因为台上戏曲演员的华丽装扮，再则不过是，无背给她当床，无人拥她入怀。
她就是没有若梦瑶那般好运。如果说世间最有技术的是哪一种活？那便是投胎。她觉得自己估计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投身如此。她开始渴望自己有通灵的本领，哪怕少活30年也愿意。
她知道所有人都怕死，她真希望可以在阴阳界来去自如，得到生死簿，知道所有人的寿命，以及如何反转。那样的话，李冒就不会嫌弃她，杜鹃就会在乎她，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的存在，愿意和她做朋友，千人拥戴，万人瞩目，她会得到很多快乐，再也不会孤独。
杜鹃有时会逼迫李黑眼干些家务活，诸如摘菜，洗碗，擦地，洗衣服之类。每隔一段时间还得上街买料酒。杜鹃非得要买那家的，说那家的料酒特别好，因为店老板特别好。
店老板是个和蔼的老大爷，整天都是乐陶陶的。有次她因为好奇打开瓶盖闻了闻，结果她的鼻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并没闻到什么特殊的地方。她搞不懂杜鹃的逻辑推理。
其实也谈不上逼迫，她倒是乐意。因为她无事可做，至少这些可以让她消磨时间。她每天的日子除了干这些，剩下的时间不是坐在大门前，就是趴在阳台上，再则就是天台。
她开始喜欢对从她家经过的那些人进行察言观色，研究那些人的衣着，神色，说话的方式，从中得到不少乐趣。
除了这些，她最喜欢的还是另外一件大事。
那就是每周一跑到学校大门口，透过镂空的大铁门看那些同龄的和那些不同龄的学生们举行的升旗仪式。
看门的是个老大爷，满口的黑黄牙，常年提着一个透明的水壶，里面总是泡满茶叶。没事时，总要坐在保安室门口喝上一口，接着打个盹。打得久了，就发出呼呼的打鼾声。连鼾声都透着半死不活的气息。
她厌恶这个早该腐朽的老大爷。因有次早晨，上学高峰期，她特意混在人群里想溜进去一睹校园芳容，却被这老头一把拦住，拉出校门口，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说道：“你个毛孩，要偷东西呢？”
“我没有。”她反驳。
“没有你进来干嘛？”
“我是学生。”
“学生？”老头大笑，唾沫横飞，“糊弄谁呢？我啊？没门。一边去。这么大不上学，你可真蠢。”
周遭一阵哈哈大笑。
自那以后，李黑眼恨透了这个死老头。
比如现在，她只能隔着铁门热切相望。而一旁的死老头正靠墙坐在椅凳上，时不时瞟她几个鄙夷的眼神。
那些老师和学生的神态动作从来没变过。就连台词也千篇一律。
——升旗仪式现在开始，请出旗。全体肃立，敬礼，奏国歌。
这几个短句主持人倒是咬字清楚，她都会倒背如流了。主持的那个女孩比她年长一些，五官端正，但和若梦瑶比起来，还是少了一点仙气。
她学会的第一首歌也便是义勇军进行曲。她不认字，只会跟着他们猜测歌词和着旋律唱出个大概。
她觉得自己唱得特别古怪，特别难听。她一心想把它唱好，越急就越乱，越乱就越急。
——“你一直在偷看我吗？”
若梦瑶鸾凤和鸣的音色穿透她的耳朵，耳朵莫名生疼，鲜血汩汩而出。她痛苦的在地上哀叫翻滚。
“丫头，你没事吧？”
抬眼一看，是看门死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