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郢城的那一日,十九姐早早地等在渡口送我。
她给我带了,嬛嬛最爱吃的煎羊角,看我吃着,忽而就流下泪。
“是我的错,不该相信男人。”
我狠狠咬了一口羊角,一五一十转述,驸马临终前告诉我的话。
她听了,只笑得凄然。
“他们为皇上尽忠,那谁又为无辜的女眷,和遍地的难民尽忠呢?”
感慨一声,又问我:“你既然逃了,为何要答应去渤海?”
我冲她一笑, “你还在他们手里,我如何逃得安生?”
她打我一下,要我说实话。
我便告诉她:“我与三太子做了个交易。他答应我,要善待那些被割郑地的子民,让他们不易服、不剃发。”
“你怎知他不是骗你?”
我顿了顿,只掏出袖口里那串诅咒一样的珠链,递给她看。
“这是三太子的信物,就这一串珠子,可以买下半个郢城。“
她不相信,“就这么一串珠子能说明什么?“
我只是笑,“我了解他,也了解渤海。”
“他肯求和,不仅是为了得利,渤海也打不起了。至少二十年内,他不会食言。“
十九姐听了,不由红了眼。
“你这么做值得吗?没有人会记得你做的一切。”
“你南归至今,皇上都没公布过你的身份。往后,更可见......”
我站起身,只是笑。
“逃了一辈子,不想再逃了。既然要将自己卖了,就该卖个好价钱,不是吗?“
“既得利益者,和这些幸免于难的人,永远也不会懂得,流离失所,被迫沦为奴隶的滋味。“
“感同身受的,只有我们这些,也曾遭受过侵害的人。“
“我知道他们的感受,和即将面临的劫难,只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帮他们。”
“何况,我要了张衡和潘妃的命,也不枉回郢城走那么一遭。“
十九姐破涕为笑,“锱铢必较,像我。”
吸了吸鼻子,便拉着我起身,走至那波光万顷的河边。不自觉感慨:
“初来郢城时,觉得这儿的一切美得像画。”
“可现在,却觉得这些江水楼阁、烟柳画桥,更像是泡影。“
“只要轻轻一戳,便会碎成满地的灰烬。”
我叹了口气,嘱托她,“从今往后,北行的人,就剩你一个了。“
”皇上不会想记得那些耻辱,你想活着,便早些走吧。”
我指着远处柳树下站着的王都,“我的一些细软都给了王都,他会带你到南疆。”
“听说那是个,与这里一样美的地方。你若喜欢他,便生个可爱的孩子,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若不喜欢,就随着你的性子,有了这些家财,再加上你的积蓄,足够安老一生了。”
十九姐侧头看我,不自觉又抹起眼泪。
“你能忘了那些死去的人,好好活着吗?”
我只是笑着,按了按她的手,而后顺着舷梯,走上了楼船。
……
往淮水的数日中,天上总飘着,淅淅沥沥的雨。
直到快近泗州,才见得些许日光。
随侍的阿嬷,替我画上三白妆,贴上珍珠面靥。
带上垂珠耳坠,又为我换上翟衣与花钗冠,才心满意足地站在飞庐旁等着。
我望着铜镜中模糊的影子,忽而想起,被带到垂拱殿的那日,父皇也是差人,命我换上这大婚的礼服。
只是那时的我,却将自己整得蓬头垢面,白费了那一身衣服。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竟仍是同样的结局。
我站起身,嘱咐她们好好照顾安儿,便走出庐门,靠到没有围栏的端口旁透气。
我伸着手,感受着已化为牛毛的雨丝,忽然觉得它们,很像黑水城里的雪。
轻飘飘地,被风扯着落下。
落入水中、泥里,或许会溅出一丝丝涟漪。
可等它真的融化,没有人会记得,它曾经来过。
心思聚焦,一时失神,没想到脚下一空,直往水里倾倒。
险些跌落时,我忽然听到一阵鸣叫。便自觉往后一仰。
转头去看,便见那只雪白的海东青,正煽动着翅膀,在我的头上盘旋。
他一下一下地摆动羽翼,在水面上带起一阵风。
那风吹过我的鬓发,随即转入后侧的飞庐。
安儿捡起被吹落在门边的书,好奇喊我:“娘亲,这是什么?”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青宫译语”那四个字,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昌平哥哥。
他与我相对立着,依旧穿着那身皂罗长衫,直冲我笑。
我被他引着,退了一步,想多与他说一句:我真的很想他。
可他的身影,已然如飞烟般,飘逝在了风里。
我伸出手,想要攫住一丝烟尘。
但那手,却转落入另一只粗粝的掌心。
安儿扑上来,将我们抱住。
“阿爹,你终于来了!我好想你!”
我便也松开手,任由他将我抱着,凑到我的耳边说:
“走,跟我回家。”
……
直到玥儿出生时,我都在思考,为什么我能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
是因为离世亲人的庇佑?
还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等待着我去做。
离开康邑时,我终于想明白了。
在大郑的史书中,郑嘉元这个名字,已如康平这个年号,和无数淹没在,北国风霜里的俘虏一般,被轻描淡写地略过。
龙椅上的皇帝费力去遗忘,史官们费尽心机地掩盖,连一贯高谈阔论的言官们,也沉默了。
他们难得一致地认为,只要将我们的存在一笔抹去,把仅剩的幸存者,也扫荡干净。
他们便可说服自己忘了,令他们颜面尽失的过往,继续苟安在平和静好的江南。
用不了几代,便不会有人记得,更不会有人怀疑。
后世的子孙,会将他们篡改过的谎言,奉为真相。
而康平元年的那场灾难,和由此引发的所有悲剧,在大郑的功过榜上,也不至于过分难堪。
当然,为了杜绝女眷所带给他们的耻辱。
言臣们还想出了一劳永逸的法子,为后来的女眷们,大扬起名节这块旗帜。
他们大肆鼓吹从一而终的主张,先是身体力行地赞美:将女人们圈养在后院的三寸金莲。
而后是口诛笔伐,那些不忠于丈夫,胆敢改嫁的女人。
他们视我们为耻辱,为梦魇。费尽心力扫尽我们留下的每一丝痕迹。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令他们重新拾掇起,早已被践踏的尊严。
可他们却忘了,那些历尽万难,只想回家的人,并没有错。
而诿过于人、掩耳盗铃的做法,并不能令他们,在对敌的局势中取胜。
只会让他们脚下的楼船,如失灵的司南一般,一步一步在虚幻的安宁里,走向沉没。
与我一同北行的人,大多都已埋骨异乡,无法再发出声音。
而我便要用余下的半生,去记录下那些没有名字,被逼着为他人的过错,而陪葬的人与故事。
我要让后世的人知晓,被毁灭在这一连串灾难里的人,都经历了什么。
我想让他们引以为鉴,即使是身处太平,也永远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我猜想,那便是上天一次次,令我活下来的因由。
也是昌平哥哥,希望我替他完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