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跳起来:“真的吗?我好想阿爹,好想蒲里哥哥。”
“若是阿爹在,我们就不用搬柴,不用烧火做饭,也不会有那么多难民了。”
从前他总是念的什么好吃,跟了我一路,不是风餐露宿,就是生病受伤。
到了郑宫,还屡次被威胁,险些失了性命。如今连温饱也难以为继。
思及此,我已是懊悔万分,只觉对不住他。
当下便定了主意,不再躲藏。
我将他抱住,允诺道:“那你在这,与方丈待几日,娘亲与你王伯要进城办一些事情,等事情了了,我便来接你。”
安儿难得开心,一口答应。
王都却不解:“公主为何要去渤海?”
我指着远处见不到头的难民队伍,示意他去看。
“我可以逃,逃一辈子。但我也可以用我自己,换取无数百姓的安宁。”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选?”
“可是刘大人给的命令,是带公主与小公子去南疆。”
我沉默一瞬,与他道:“刘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
“方丈说,每个人生来便都背负着不同的宿命。或许,我的宿命便是力所能及地,救人于水火。”
“何况,我也不想安儿再继续跟着我受累了。”
“那公主打算如何做?”
我只问他:“你想要报仇吗?”
他便恨得直咬牙。“我做梦都期盼,能手刃张衡。”
我便拍着他的肩,“还不是时候。”
“但等我与他谈一笔买卖,买卖完成后。我要你砍下他的头,去告慰王嫂和刘江。”
他听我一言,终于有了些笑容,随即应允,与我一道进城。
......
门口到处都是我的画像,守卫并不需要周折便能认出,很快便请来张衡。
我将怀里的一封信交给张衡,嘱托他交给三太子。三太子若肯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带着安儿回去。
搜了一月无果,想必从五哥和三太子都承受了不少指责。
如今见我自投罗网,张衡自然是松了口气,一面让兵士送我进宫,一面按照我的吩咐,亲自去见三太子。
趁着夜色,我便在内侍的拥簇下,顺着长长的宫道,再一次来到了垂拱殿。
上一次回来,他神采斐然,与潘妃作画。
不过半年,他已长满胡茬,瘦削脱了相。
据内侍说,杀了刘江那日,他被暴民围堵,险些没能全身而退。
回来后,更是日日被百姓咒骂,每夜总能梦到刘江带着百姓喊冤,几乎不能成眠。
为了安眠,便大肆喝酒,连早朝也时常带着酒气。
我越过门槛时,他正抱着一坛酒倒吸。
见来人是我,忙将空坛子丢到我的脚边。
“惹了这么个烂摊子,你还有脸回来?!”
“你不是有本事吗?你逃,朕的禁卫军都抓不住你。”
“你逃啊!回来做什么?”
“不怕我把你送到渤海吗?”
我拾起一坛酒,猛灌了一口应他:
“我来,就是让你把我送回渤海的。”
他半撑起身,不由张大了嘴巴:“你说什么?”
我便又说:“我不逃了,愿意带着安儿回渤海。”
他反而冷笑起来。
“你对我失望了是不是?连对郑国都厌恶了是不是?”
我又呷了一口酒,也没应他,只告诉他我准备好的话。
“我可以回渤海,前提是你要杀了潘妃和张衡。”
“我知道,你没胆子杀张衡,你怕被那些文臣围攻。”
“你不敢,我来。”
“他死了后,你只需公布他是死于流民攻击,你少了一个掣肘的门阀,大郑也能再续上几年命。也算是我为大郑做的最后一件善事。”
他坐起来,眼睛忽然红了,好像恢复了五哥的口吻。
“阿圆,我对不起你。”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郑。我知道,我不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千古一帝。但我没有一刻敢忘了,自己为民立命的初心。”
“是,所有人都在骂我是苟安之君,我丧权辱国。”
“可至少百姓能获得喘息之机,黄河两岸的州府,也不必再经受战乱之苦,母后亦可早日回来。”
“我的苦心,你能明白吗?”
我盯着他,只觉得可笑又可怜。
又看窗外的月色很好,便冷声告诉他:
“还有三日,便是辛姐姐的忌日了,潘妃若是能去为辛姐姐端茶送水,想必能得到她的原谅。”
“再有,辛姐姐坠楼时坏了脸,潘妃也不能太美,辛姐姐看了会伤心的。“
”我看宣德门的城楼不高不矮,往来也没什么人,正好可以送潘妃一程。”
他听我一说,打了个寒噤,瞬时精神了。
“非要如此吗?潘妃已经失去了太子,朕有愧于她。”
于她有愧,那辛姐姐呢?她就活该葬送在北地吗?
我冷笑一声,将酒坛丢回给他。
“潘妃死了,我便接了安儿回去。”
“潘妃不死,即便你将我孤身扭送到渤海,我也只会是劝三太子夺了你的皇位。”
“孰轻孰重,以皇上的英明,应该自有决断。”
话已至此,我便不再多言,转过身便往门外走。
跨过门槛时,他突然喊我一句:“阿圆!”
“你还能叫我一声五哥吗?”
我低下头,忽见地面上有只蚂蚁,便喃喃说:
“你是那只蚂蚁。”
“什么?”
我侧过身,说出与他之间最后一番话:
“思所以危则安,思所以乱则治,思所以亡则存。”
“在强者面前,逃避是没有用的。你越是示弱,他们只会欺负得越狠。“
“你可以将我卖了,但不要忘了那些耻辱。”
“记得我们为何会分开,我们又为何会走到此处,吸取康邑覆灭的前辙,才能真正拥有你想要的安宁。”
“否则,哪怕你守住了皇位,哪怕能躲上一辈子。你的子子孙孙,也将永远活在同样的恐惧里。”
“而总有一日,这仅存的繁华,都会如康邑的宫殿,和我们这些女眷一样,被敌人的铁蹄,野蛮地践踏。”
……
走出垂拱殿后,我在门外站了许久。
绿色的琉璃,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流光溢彩。
连屋脊上的走兽,也变得栩栩如生,这与康邑大雪里的宫殿,截然不同。
可冥冥之中,两次决定千万人命运的合议,却都诞生在这“垂拱”二字里。
“垂衣拱手,无为而治”,究竟是对仁政的赞许,还是怯弱的托词呢?
父皇在康邑将我卖了。
而后,五哥又在这儿将我卖了。
我从那儿,被迫走到三太子身边。
而现在,又将从这,回到他的身边。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命运的眷顾,还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戏谑。
但无论如何,该是悲哀的。
可奇怪的是,我却觉察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或许是挣扎得太久,再也没有气力。
或许是千帆过尽,麻木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