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茶馆
“到了。”牛车行入茶馆前的大草棚下，老人勒住了缰绳。
少年一跃而下，走到车侧。
老人扶着一位少女下了车，看到她衣领旁的泥渍，少年羞愧不已，忙道：“对不住，小姐，适才...”少女一抬头，他早已想好的致歉便如同溪水断流般无影了，只想到两个字“西子”。总算，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前，他猛地捂住了嘴。目柔若星，眉秀如柳...他脸突然一红，低下了头。
“适才多谢少侠雨中相助，小女子甚是感...”女孩子用袖子挡住衣领泥渍，含羞侧身说道。“姐姐，姐姐！”一个小童跑过来，拉住了女孩的手。
“三位快到里面喝杯茶吧！”一个店家打扮的少 妇迎上来。小童拉着女孩，又拉住少 妇的手往里面走，“妈妈，我说过今天姐姐会来的。我看到姐姐的车子了。”
“咳咳。”女孩掩面咳嗽了一下，玉弱花柔般，又笑着问小童：“阿毛，奶奶最近可好些？”小童跳着说，“好多了，就是还不能陪我玩。你好些了吗，姐姐？”“姐姐也好多了。你先在外面玩一会儿，姐姐马上就过来陪你。”
店里有两桌客人，都在谈着雨。
老人递给少年一个包袱，笑道：“这是老汉的两件粗衣。少侠要是不嫌弃，就先换上吧。”阿毛热情地把少年拉去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须臾，少年出来，见老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坐着，就坐在了桌旁，对着门。没一会儿，少 妇端上了一壶茶。老人问道：“阿毛爹还没回来？”少 妇笑道：“还没呢，可能在地里避雨呢。”
“来，尝尝我们杭州鼎鼎有名的‘龙井’。”老人手伸向茶壶，少年已抢先站起，给老人倒了一杯，又倒了两杯才坐下。
老人抚须点了点头，笑道：“少侠来自何方啊？”少年躬身道：“不敢，小可自衡山来，昨日方到。”老人道：“你们那里的四月没这么大的雨吧？”少年看了看门外，大雨依自瓢泼，笑答：“不似这般。”
“哦——”小童惊呼一声。
众人忙转过头，只见女孩已换了衣服，白衣退雾，肌肤胜雪，翩翩若仙子。少年不禁呆了，呼吸顿住，手有些抖，他忙左手握住腰间佩剑，用力把眼光转向了门外，右手按在了桌子上，桌子竟也微微抖动起来。待女孩轻轻坐在他右侧桌旁，他已是眼花缭乱。
“咔嚓——当——”一道闪电刚过，滚雷便凌空炸开，大地惊颤。
“啊——”女孩吓得身子一仰，便欲向后跌去。
少年身形一晃，左手已扶住女孩的腰，仓朗一声，右手持剑护住了她，沉声道：“小姐莫怕。”双目盯着窗外，有如强人来袭。
“啊，好快啊！哥哥你太厉害了！”阿毛大叫着，“你这是要斩去雷电吗？”
众人本来惊讶于少年的武功，听到小童的话，不禁莞尔，有的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有老人若无其事，转头望向门外，却似在强忍笑意。
少年顿觉失礼，脸一红，，急道：“在下鲁莽了，得罪莫怪。”他坐回原处，犹自纳闷，自己怎会这么做呢。女孩羞得低下了头，轻声道：“多谢公子。”
少年坐着，只觉身子如同石头一般，说不出来的僵硬。阿毛在旁边看着，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哥哥，你这姿势好酷啊！是在等着打雷吗？”
众人又是一阵暗笑。女孩偷偷看了一眼，赶紧望向窗外，脖颈有些发红。
少年忙道：“没有。”接着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坐好，直身望向窗外，心里却是怦怦直跳，来来回回一个念头：斩去雷电，莫要惊吓了小姐。
阿毛见少年不说话，很是奇怪，又不敢直问，就拉着女孩的手，轻声问：“姐姐，这个哥哥怎么了？怎么不理我啊，跟丢了魂儿似的？啊，姐姐，你发烧了吗？怎么脸这么红？”女孩忙道：“阿毛最近用功吗？又学会什么诗句了？”阿毛偎依着她，道：“我这几日都没去学堂。妈妈说，隔些日子，等钱攒够了，再让我去。”女孩道：“那不就被同学们落下了？这样，”她伸手掏出来一块碎银，交给阿毛，道：“明天把这个交给老师，就能继续读书了。”阿毛还给女孩，道：“妈妈不让我再要姐姐的银子了，我现在天天都帮妈妈煮茶，能自己挣钱了。而且，我不喜欢读书，我想学武功，长大当剑客，就像那个大哥哥，还要去参加‘天下武林大会’。”说着，他指了指少年。看到少年神情柔和，他又大着胆子问：“哥哥，你是哪一派的？”
少年此时心神驰骋，没听到他的话，怔了一怔，歉声道：“小兄弟，你方才说什么？”阿毛不好意思了，女孩轻道：“他问，少侠是哪一派的？”少年一笑，道：“在下衡山派。”阿毛惊道：“衡山派！我知道，你们派的西江越可厉害了，你可识得？”少年笑道：“识得。”阿毛道：“我将来也要去衡山派学剑，你说我行吗？”少年思索着，没有回答。阿毛慌了，道：“我不行吗？”少年正色道：“你吃饭多不多啊？听不听话？”阿毛挺起胸脯，道：“我吃饭又快又多！很听爹爹妈妈的话！”少年点头道：“那就可以！”女孩看着少年认真回答着阿毛的问题，微笑不语。
“妈妈，我是可以做剑客的。这个哥哥说我行！”店家少 妇过来填茶，阿毛拉着她的手喜道。少 妇笑道：“好啊，我就知道阿毛能行。”又对老人说：“大爷今日被雨淋了，多喝些热茶除除寒气。”老人笑道：“几十年都过来了，这点雨算不得什么。近日店里可太平？”少 妇道：“托大伙儿的福，太平无事。不过，听说杭州城里来了三个武功高强的大恶人，为非作歹，令人忧心？”老人叹道：“听说了，钱塘帮和临平帮正到处搜寻，还许下重金，奖赏线报。”
看着外面雨歇了，老人问女孩：“姑娘，趁着雨歇，我们不如这就回去？”女孩点了点头，同老人一同起身，少年也站起。老人对少年道：“少侠住在哪里啊？”少年道：“小可住清河坊。”老人略一沉吟，叹道：“可惜，不顺路了。我们去西湖那边。”
走到门口，女孩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不知明日，能不能赏樱？”店家少妇笑道：“四月天，娃娃脸。明日或可天晴。”
老人与少年道别，牛车离店，行至路口，车子停下了，少年忙走上前。只见女孩拨开窗帘，低头道：“小女子听闻，雷雨天不可持剑，也不知对错。咳咳。”少年躬身谢过。
牛车已不见，少年犹在树下目送。风夹着树上雨滴，不时吹来，兀自不觉。他默念着“西湖边，西湖边......”，一阵惆怅。他忽然想到，自己不正是要去西湖，不正好顺路吗？当下甚是气恼，猛一顿足，却见阿毛站在自己前面，正看着自己。
少年奇道：“阿毛，你在看什么呢？”阿毛道：“看你啊。我看你呆呆的，是不是很想跟着姐姐的车走啊？”少年忙道：“没有。”阿毛道：“老师说，要诚实。偷偷告诉你，我也想跟着去的。”
到了茶馆，少年要付茶钱，少妇告诉他老人已经留下了。这时，一位老妪走了出来。阿毛忙跑过去：“奶奶，你可好些？”老妪抚摸着他，道：“好。看到阿毛就更好了。我刚才听到小小姐姐来了。”少妇道：“是，刚走。”老妪叹道：“多亏了她给我请的郎中，还抓了药，竟不能当面道谢。”
“小小姑娘...”少年心想着，向外走去。
“客官慢走啊。”老妪说着，少年却没听到，只是低着头，没精打采地出了门。
“当——”远远一阵雷声传来。
他又想去拔剑。
“雷雨天不可持剑。”
他怔了一下，看了看腰间的剑，暗自长叹了一声。
虽然这句话师傅早就告诫过，但是总觉得是女孩刚嘱咐的。
“哥哥你要再来啊。”阿毛在门口喊道。
少年转过身，叫阿毛过来，道：“阿毛，你真的想去衡山学剑吗？”阿毛用力点了点头。
少年拿出一块碎银，交给他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衡山派有规矩，凡是到衡山学剑的孩子，都给学费。”阿毛惊喜地接过银子，说道：“我被收入衡山派了吗？”少年道：“还不算收入，我们会考《三字经》《千字文》，你一定要背过啊。”阿毛使劲点着头。少年道：“去吧。”阿毛跑了进去。
白马见了主人，长嘶一声。少年摸了摸马头，强笑了一下，便解开缰绳，牵着要离开茶馆。
“哥哥！”阿毛追了过来。少年忙停下来。
阿毛把银子还给他，道：“妈妈不让我要，她让我谢谢你。她还说，我要自己挣到钱去衡山。我要再多干些活，一定会快些挣够路费。”少年摸了摸阿毛的头，笑道：“好样的。”
阿毛又道：“妈妈还让我指给你去看樱花的地方。”
少年现下对什么都没兴致，随口道：“不用，我明天找一处就是了。”
阿毛瞪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他，道：“看来你真是不知道。我们杭州虽然大，但是赏樱却只有一处。”少年一拍头，抓住他的手，急道：“哪里？”阿毛道：“柳岸闻莺。从这里往那条路走，再在第一个路口往右拐，再在第一个路口往左拐，就是了。你记住了吗？”少年默念了两遍，点了点头。
阿毛又问：“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啊？”少年道：“吃完早饭就去。”阿毛道：“不行，要早点去，否则就没有地方了。明天会有很多人去。你是不是还想看到小小姐姐？”少年不知如何回答。
阿毛道：“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小小姐姐都是辰时出门。你知道怎么找到她吗？”少年摇了摇头。
阿毛道：“她的车子啊。你今天不是看到了。西湖只有一辆那样的油壁车。”少年惊喜地点了点头。
“咦——那是什么？”少年盯着阿毛背后说。阿毛忙转过身。
少年说道：“好像是一只松鼠...不对，不太像，好像是一只...”阿毛叫道：“是不是大大的尾巴？”少年道：“是啊。那是什么？”阿毛道：“那就是‘狐仙’。”少年奇道：“狐仙？”阿毛道：“是啊，我们杭州这里有许多狐仙。”少年恍然大悟：“哦，对，一定是。我听说，狐仙很喜欢乖孩子，会在他们睡觉时送给他们礼物。”阿毛道：“真的吗？”少年道：“阿毛想要什么礼物？”阿毛叫道：“一把短剑！”少年道：“那今天可能就能拿到了。你得赶快去躺在床上，从现在开始，不能说话，还不能碰口袋。要是觉得口袋里有东西也不能看，睡醒了才能看。否则狐仙就会生气的。你赶快去吧。”
阿毛连忙抬着手，闭紧嘴，慢慢往屋里走去。
走了几步，他停了下来，回头小声叮嘱着：“明日你可千万别睡过了啊，去晚了，就没地方了。”少年小声道：“不会的。”
“西子湖，西子湖，既见西子，何须见湖。”
少年闭着眼，骑在马上，信马由缰地走着，一遍又一遍想着今日的大雨，如饮琼浆，如食糖蜜。
“嗡——仓朗——”他腰间的剑震了几下，跳出两寸。
有杀气。他内力陡生，衣衫鼓起。
他定住马，看了看前方。
一条林荫道，两边林深树密。很适合伏击。
他笑了一下，拍马继续前行。
“哒哒哒——哒哒哒——”两匹马从前方远处传来。
“师兄，你在这里呢。”童飞，慕进远远喊着。
三匹马远去了。
嗖嗖嗖，三个身影从树上落下。
“看来这小子功力不差，剑随气动，力随意生。算他命大，来了帮手。” 狠不楞道。
“那也未必是我们三个的对手。你说呢，老三？”混不吝不屑一顾。
“急什么。”滑不溜狞笑着。
“在林子里你躲着不出手，现在还不出手，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们要被衡山派追着跑吗？”混不吝怒道。
“衡山派算什么，到了杭州城不也得听钱塘帮的。是吧，燧帮主？”滑不溜向混不吝背后喊道。
狠不楞和混不吝忙回身望去，一众人已经围了过来，为首一人锦衣玉容，面带微笑。
“滑三爷好眼力啊。三位大驾光临，实乃我帮之幸。何不随小弟一同到鄙帮总舵，共谋一醉。”燧帮主亲切地说道。
“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就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也想挡爷的道儿？齐膀子上吧。”混不吝怒喝着，便掏出兵刃，向身后两人打去。狠不楞也和三人斗在了一处，两个人冲上来齐攻滑不溜。滑不溜还想着先寒暄几句，能不打则不打，但是狠不楞和混不吝却是窝了一肚子火，说什么也要先杀杀钱塘帮的威风。
三人和钱塘帮众人斗在了一处，燧帮主在旁边笑着观战，身后站着一名灰衣人，笑嘻嘻的，拿两把折扇给他扇着风。
这三恶着实厉害，转眼已取得上风，两个兄弟已经受伤倒地，灰衣人呼哨一声，马上又围上来十余人。
“钱塘帮就会仗着人多啊，那我就只好擒贼擒王了。”狠不楞快速逼开围攻的四人，跃向燧帮主。
燧帮主却不理他，灰衣人呼哨一声，四名帮众已经挡在他的面前，又把狠不楞围住了。“啊——”狠不楞被砍了一刀。气急之下，招式更猛。
见此情景，滑不溜忙打了个呼哨，三人连攻数招，便向后退去，回手一把袖箭飞出，又有几名钱塘帮帮众受伤，余人兀自呼喝着追去。
“燧帮主，多承厚意，改日拜访。”滑不溜喊着便远去了。
燧帮主一使眼色，灰衣人打了个呼哨，钱塘帮帮众便回来了。
灰衣人笑道：“‘娄底三恶’徒有虚名，帮主不费吹灰之力，就杀得三贼屁滚尿流，狼狈逃窜。”两把扇子扇得更起劲了。
“荀遇，别小瞧了他们。今日我帮二十余名好手都没拿住他们。看来得再想点办法。”燧帮主皱眉道。他坐在竹椅上，两名帮众抬着走在路上。
荀遇笑道：“衡山派那帮人不也是没拿住他们？帮主无需过虑，明日再召集更多弟兄，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啊，还有衡山派。”
回到客栈。
听得慕进说师叔房门关着，少年才偷偷溜了进来。
“给我进来，还有你们五个。”师叔大喝一声，转身进了屋。
啪，师叔一拍桌子。少年和四名师弟刚进屋，就跳了起来。
“你们两个，我叮嘱过，凡事冷静，今天怎么又着了恶人的道儿？”慕进和童飞低头不语。
“你，今早刚说，不要独身犯险，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少年低着头。
师叔又把江湖险恶，一路教训等说了一遍，见到五人连连点头，方感心慰。但讲完后，见少年兀自低着头连连点头，不觉生疑。
少年还在想着今日的大雨，正闭目微笑，突然耳边炸起一声惊雷：“睡着了？”
少年跳了起来，喊道：“师叔教诲，师侄铭记在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