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二人回到八极山时,已是夤夜。
点金台上灯火通明,数万人聚集于此,却没有发出丝毫噪音。
四下俱寂,连风都保持沉默了。
唯场地中央,代掌门顾执笙立在掌门宝座前,谦卑的弯腰,将一条薄薄的孔雀羽薄毯盖在祝年年腿上。
祝年年端坐在本该属于万石君的宝座上,支着下巴昏昏欲睡。
“柔柔,记住师父说的话,去拜见师娘。”
万石君带着徽柔落在点金台下,推了推正在犯困的小孩。
小孩揉着睡眼,不情不愿的回头看了眼自己师父,本想问他不去吗?
却见他正垂眸打量自己的倒影,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
师父时常这样发呆,徽柔倒也习惯了,只是……
她扁着嘴,垂头丧气的走上点金台。
点金台上鸦雀无声,白天她的入门仪式上,喧闹得跟集市一样,此刻却一个个站得跟木桩似的,尤其是往日里喜欢她喜欢得不行的八极门弟子们,此刻她从他们身旁走过,却连眼神都不曾给过她。
这让她平生出些许落差与不快来。
怎么会这样?
等走得近了,她才看见坐在宝座上的祝年年。
垂垂老矣的身躯,高挽的白发,这样的特征深深地印在她脑海里,端庄又威严,如同梦魇一般,挥之不去赶之不走。
徽柔隐隐明白,点金台上的安静或多或少与祝年年有关。
然而这种明悟,却让她感觉到了一种无望的窒息。
“师……”
后面那个字,徽柔卡在喉咙里,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的眼光左右观瞧,掠过祝年年脚边时,却被吓了一跳,方才没看清,离近了才发现楚京奄奄一息的趴跪在地。
“师父,楚京哥哥快不行了,你救救他好不好!你救救他!”
徽柔含着眼泪,转身就往万石君所在之地跑。
随着她脚步而来的,是点金台上九天十地诸门掌教的目光,以及慢半拍的山呼。
万石君面无表情的揉了揉徽柔的脑袋,缓步走上点金台。
“君上,这楚京是朱陵原谢家的俘虏。”
万石君还未发话,顾执笙已是率先开口。
朱陵原是十魔地之一,其中魔道家族谢家在此次伏击妖族的行动中收获颇丰。
魔道讲究弱肉强食,因此谢家前脚跟正道诸人分开,后脚就遭到了伏击,家族内部损失惨重,却只抓住了楚京一个人。
本是想着,严刑拷打之下,楚京必定会招出同伙和藏匿洗劫来的资源所在地,不曾想,才到八极门,关押楚京的玄铁牢笼就被打开。
楚京不翼而飞。
这事发生在八极门,不少知情的人都在猜测,是不是八极门打算昧下这笔资源,因而将楚京藏了起来。
直到昨日黄昏,楚京挑萝卜似的挑到了祝年年,这才暴露了行踪。
祝年年先是示敌以弱,让楚京对她掉以轻心,紧接着趁热打铁,言明自己懂些医术,楚京的伤口可以由她简易的处理一下。
可当楚京卸下防备,露出多次裂开的伤口时, 她却讥讽他不过是个软弱无能的懦夫,又将他的来历说了个明白。
“发现徽柔对君上的仰慕之情,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吧?你嫉妒的都快发疯了吧!”
“可是你不敢找君上的麻烦,更不敢向徽柔表明心意,只能在这问道峰蹲守我这你眼中蝼蚁一般的凡人。”祝年年眼神如刀,“只敢欺软怕硬,呸!”
楚京缓缓抬袖,擦掉脸颊上祝年年的唾沫。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骂过。
他恨恨地盯着眼前这老女人,几次想出手掐断她带着颈纹的脖子,却都在祝年年的动作中卸了力道——
她手里捏着一根五寸长的银针,正扎进他的伤口里,直直的穿过他的肾脏。
不是很痛,但他的尾椎骨都在发软,一种莫名的恐惧爬上他的心头。
祝年年骂完了,尚且不过瘾。
她冷笑:
“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养了你十六年的楚家,就在几天前,已经被愤怒的谢家灭门了!”
“你胡说!”
楚京揎拳捰袖,却败在祝年年手中明晃晃的银针下,脸色灰白的搓着虎牙:
“这都是你编纂的鬼话!我不会再信你了!”
他是花谢天楚家的养子,从小性子便别扭又偏执,总觉得养父母并不爱他。
尤其是最近他们迎回了走失多年的亲儿子后,似乎对他更为冷淡了。
因此楚京负气打伤他们的亲儿子,离家出走成了漂泊在外的魔道修士,伙同着几个半道认识的魔道修士劫掠谢家,却在功成身退时腰上中箭,从而摔下马背,被愤怒的谢家抓了个正着。
魔道手段向来毒辣,要不是徽柔救了他,他现在只怕已经被谢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这几天一直是徽柔在照顾他,给他鼓励和温柔,如果楚家真的被灭门了,她怎么不告诉他?!
楚京的心跌落谷底。
“怪不得楚家人会把你逐出家门,原来你冷心薄情,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
楚京万万没想到,祝年年不仅知道他的来历,还知道他已经被赶出楚家了,要知道,将他赶出楚家这件事,将来楚家做的极其低调。
八极山远离花谢天,他也只跟徽柔一个人说起过这个事,那就是徽柔。
他脸色倏然阴沉如寒潭:
“你知道什么?!”
“他们不过是怕我学会了他们的家传功法,他们防了我十年,生怕我学会了其中的一招半式,却轻而易举的将功法传给了他们的儿子!楚家被灭门,是他们活该!”
“《楚家七十二剑》是吧?”
比起楚京的癫狂激动,祝年年反而异常冷静。
事实上,在楚京别扭又别无他法的露出他的伤口后,主动权就到了她的手上。
楚京是条疯狗,但这条疯狗的心智尚不成熟,她有的是手段对付。
因此纵使被法宝封锁了气息和身形,祝年年也并不担忧,她注视着柳末柳未两兄弟从身旁路过,悠悠的道:
“楚家的家传剑法,是叫这个吧?”
楚京顿时有种底裤被掀的荒谬感。
“你怎么知道?!”
祝年年怜悯道:
“《楚家七十二剑》修界闻名,可惜并不完善,楚家推演百年,也只是解决了部分破绽罢了,但一旦使用便会被反噬的缺点,依旧是《楚家七十二剑》的痛点,你身为楚家养子,竟是毫不知情。”
“更为可笑的是,你的养父母疼惜你,爱护你,不想你跟他们一样,所以将你送去朱陵原学艺,可是你呢?!自以为是!自怨自艾!是非不分!好赖不听!甚至能说得出‘他们活该’这样的话来,养你,不如养条狗!”
最后一句话祝年年的语速很慢,可每一字都在敲打楚京裸露在外的血肉。
他觉得自己命运多舛,实际上比起流落在外十几年的义兄,已是身在福中。
伤口痛到极处时,他也曾向徽柔诉说过这些年的委屈,但徽柔只会揽过他的肩,一遍遍的告诉他,她会一直陪着他,不会像父母和养父母一样抛弃他。
徽柔或许年纪还小,说不出什么一针见血的话来,可她是君上的爱徒,祝年年能知道的修界轶事,她没道理便不会知晓。
楚京心里有根弦,突然就断了。
他神色慌乱纠结,咬牙切齿的道:
“你在骗我!”
“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
祝年年将最后一根银针插入楚京的伤口,换来他的一声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