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祖母的智慧,全不止在物质上。
她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丝毫不会多说什么。
沉檀大妈妈嘴快,性子直,遇事反应也快。
要她说省柴火烧饭,沉檀大妈妈肯定当场‘啊呀’怪叫跳起来,说祖母这是在讲自己不节俭不会过日子。
要沉檀祖父在,老头子脾气更差,还能控制控制。
当然,也就是互相压制了。
沉檀祖父发火发过头,沉檀大妈妈是个读书人,但又不完全是读书人,她教音乐,读书人的儒雅她没有,尖酸刻薄倒是十足,那讲起话可就太难听了。
有时候难听到大半夜里,沉檀祖父都犹自愤愤地指着墙骂。
沉檀祖父不在,祖母也有自己办法转圜,不过到底是长辈晚辈的关系。
她上了年纪,不该跟儿媳辈的人一般见识。
这在她旧时的家庭教育理念里,是驳逆的。
长辈得有长辈的尊严和架子,也不该那样碎嘴。
小儿媳,也就是沉檀母亲,跟沉檀大妈妈又是完全另一种风格。
虽然娘家那边不如沉檀大妈妈底气足,早年也吃苦,但是读过书的,是识字明理的。
又是家里老大,性子温柔贤淑,有责任担当,凡事都喜好在心里兀自琢磨。
今日要是听得一两句,夜里就指不定如何想。
觉得受委屈受不公,也都压抑在心里,不会四处去说,不会抱怨,只默默受着,甚至都不怨天道不公,命道乖蹇。
所以祖母没纷说什么,默默去灶膛烧火,顺带把白苕和米放进锅中,就着大火,煮成了午间的饭食。
老师们吃烤红薯,家里的人还得吃饭。
不能让大人和小孩子,跟乞丐似的去老师那边转吧?
白苕的香气很特殊,带着山药一样的,偏中药的气味儿。
又比中药要淡,草本植物的独特涩麻混杂其间,柔和成一股独特药膳香。
那些老师进大门口,便嗅着了。
知道主人家中午是要吃白苕。
到得院里,纷纷称赞香气浓郁。
这样吃食也不是家家都有,没谁地里总种这些奇怪不常见的果蔬。
老李家守旧而已。
所以他们也只是夸一夸,并不很馋。
要馋,也是馋即将吃到的烤红薯。
对于他们来说,三窝子白苕,十几个人,一人一碗都分不到。
红薯是管够的。
见老师们都来了,铁锅里还没铲好炭火,沉檀大妈妈着急起来。
她想着招待老师,又想去催沉檀祖母赶紧添炭。
一人不能分饰两角,总得给样事给沉檀母亲去做。
招待老师是很显主人家气派的事,也很出风头,还得跟那些老师都熟识,沉檀母亲性子内敛,比较腼腆,大约是做不来。
即便做得来,也做不好。
但叫沉檀母亲去催炭火,大妈妈也不放心。
一直低了声,语速极快,又多次重复地交代沉檀母亲。
“喊妈搞快些!老师都来了,像啥子样子嘛!她这样不忙那样不忙,喊她就在锅里头烧火,她不做声,以为我不晓得,她就是可惜那些柴噻,也不看哈啥子场合,这哈可惜,我丢大人了,要早听我的,就是炭没烧好,嫩个冷的天,大家坐下来烤火也好些嘛,她非要嫩个搞,老师来了光坐到起干瞪眼……”
大人或许确实都长了十个心眼儿。
也可能是过于熟悉和了解。
沉檀祖母不曾说出口那些话,大妈妈心里其实都有数。
只不过先前祖母不说,她也不好发作。
这会儿耽误了她的事情,她才没能忍住对着沉檀母亲一吐怨气。
母亲自然也着急,想转身去厨房催沉檀祖母,又碍于大妈妈喋喋不休,正左右为难,又听大妈妈责怪:“还木到起干啥子哟,还不搞快点去……诶郭老师好!”
沉檀大妈妈已然和熟识的老师打起招呼,眼里全看不见沉檀母亲了。
对于自己的大嫂,沉檀母亲也是谨慎的,又站了一会儿,见沉檀大妈妈确实没有要再吩咐的,她才转身,往厨房那边去,步子是不紧不慢的,做事再慌张,仪态还是要有,这是最初当老师的时候,自己下意识养成的修养。
那时候,沉檀母亲还觉得教师是个需要时刻端着的职业。
当然,后来教学经验有了,体会更深,便知道不全是这样。
不过习惯是改不掉了。
沉檀大妈妈虽说一直忙着和老师交际,但她眼睛余光,不时在瞟沉檀母亲。
见着她这样不紧不慢,沉檀大妈妈心下都要急死了。
只碍于老师都在,不好表露。
到底心性耿直,又确实心头有火。
恰巧谈话的老师,目光四转,正好转到沉檀母亲背影上。
沉檀大妈妈就借题发挥,隔着檐下长廊,凭空地吼:“元初!你还不搞快哈子些,老师要冷死了哦!”
母亲身形僵住,也就僵那么下,生活总要继续。
她步子迈得大些了,有点像个男人。
到底不习惯这么风风火火走路,她索性小跑进厨房里。
可能是怀揣着躲避心理,跑进厨房,她竟下意识长舒了口气。
像是终于不被人瞧见她的窘相。
也不是没人瞧见。
沉檀在院子边上蹲着,雪花落在她肩头发上,她旁观了整个过程。
那会儿她没有意识到母亲的为难。
也没有觉得大妈妈在故意刁难。
是很久以后,沉檀才发现,原来早先的母亲,处境和自己是那么相似。
在祖父眼里,母亲或许只是个下崽的鸡、猪什么的……可能还没这两样畜生待遇好。
毕竟母亲还要教书挣钱补贴家用。
在大妈妈眼里,母亲就是祖父祖母他们各种实惠的受益人,也是她关系不好但必须得亲近的同事。
甚至两家子女,都时不时被人拿出来一同比较。
各种竞争关系。
母亲其实,也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啊!
沉檀觉得,母亲在大妈妈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和自己在母亲面前的样子,何其相似。
悲剧总是类似。
“张老板讲话囊个嫩个难听,啥子死不死的嘛……”有别的老师笑着调侃,不知算不算在帮着沉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