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国基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在书房里慢慢踱着步，不时长长地叹着气，低吟着: “仁义呀，仁义!”真来方拿在手上的烟袋早就没了烟，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和国基似梦 非梦地讲着故事，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看清楚了站在他面前的这位洋行掌柜，他穿着一 身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衣裤，衣领上还挂着蝴蝶结，头上没有长辫，上嘴唇上却留着 两撇长长的八字胡须。这也许就是洋人的打扮，他在心里说。
“和先生，寇大哥回来过没有，他是不是被官府抓去了？”真来方越听心越紧，越 听心里悬着的石头越重，看见和国基又走到窗前，久久地看着窗外的那片废墟不说话 了，他站起身来，焦急地问着。
“不。”和国基没有回过头来，只轻轻地说了一个“不”字。
“那就好，寇大哥是天上的星宿，老天爷会关照他的，官兵肯定抓不到他。”真来 方听了这个“不”字，心松了下来，脸上现出了笑容，又坐到椅子上，想起了抽烟, 掏烟丝填满烟锅，擦洋火点燃，深深吸了一 口。
“他死了！”和国基闷雷般又说了三个字，把真来方那没有来得及吐出来的烟，全 部填在了喉咙里。真来方只觉得心口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彻心彻肝地咳嗽起来，嘶 哑着声音，猛地站起身来，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不，不会的!”
和国基紧紧抓着窗沿的左手开始颤抖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着，声音也变了 调，从他那肺腑间喷出来的话，低沉得让人不寒而栗，那份压抑的情感，仿佛是在诅 咒着这个人世的不仁。
“国之栋梁呀，天地无眼!”和国基仰起头，对天哀号着，任眼泪流进了衣领，他 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寇大哥!”真来方丢了烟袋，双膝一屈，重重地跪在地上，对着楼下的那片废墟, 重重地磕下了头，恸哭不止。“不，您不该走，我那地方穷，没得好吃好喝，至少可以 保住您的命。哥，老弟今生今世再到哪里去找您?”
和国基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悲痛欲绝的真来方，听见他情真意切地叫寇世民 “哥”，与寇世民以兄弟相称，便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了这个人绝对不是一般的药材商人, 他与寇世民绝对认识，绝对不是他所说的只是听说“寇宝泰”这个大药房，出于好奇 来看看，寇世民离开山东以后的这几个月，同这个人肯定有关系。对和国基来说，寇 世民一家突然离开山东，他一点音讯都不知道，寇世民也不打任何招呼地走了，他后 来才想清楚了，这是寇世民不愿意连累他而做的善举。这其中的谜，和国基怎么也想 不透，因此，他一直在关注着这片废墟前后的人来人往，他断定，对“寇宝泰”这样 一个朝野闻名的药店，肯定会有人来往，希望从那些来往者中，得到一些寇世民一家 的消息。今日看见真来方久久不走，他心里就有了数。因此，把自己与寇世民的关系 告诉他，让他对自己放松戒备，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如实说出来。现在真来方听见他说 寇世民死了，痛哭不止，和国基心里有了数。
“老弟，”和国基走上前去，轻轻拉起真来方说：“起来吧，人死不能复生，保重自 己的身体要紧。”
“和先生，请您告诉我，寇大哥是怎么死的?”真来方紧紧抓着和国基的手，盯着 他那满是眼泪的脸，焦急地问着。
“来，坐!”和国基拉真来方坐了下来，擦干了眼泪，长长叹了一 口气，又接着没 有说完的话题往下说。
原来，自从“寇宝泰”被烧毁后，官府彻底断了寇世民一家的消息，为了从到 “寇宝泰”来的人那里了解一点蛛丝马迹，官府便改派了便衣密探成日在这里转，看见 在“寇宝泰”废墟前观望久了的人就抓，弄得来往行人人心惶惶。直到一个月前，这 些密探突然不来了。不久，和国基从与他往来的某日本商人口中得到确切消息，才痛 心疾首地知道一艘从上海驶往日本的客轮触礁沉没了，从日方打捞上岸的尸体中，就 有寇世民。在日本，同康有为一起逃出去的“维新变法”同仁，最先从日方公开的认 尸照片中认出了寇世民，他们在日本为寇世民隆重地召开了追悼大会，并用绣有“民 族精英”的红缎子包裹着他的尸体，与他的家人一起，把寇世民葬在了日本。
和国基说完话，真来方又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久久地盯着已经被黑夜笼罩 着的“寇宝泰”废墟，喃喃地说：“哥，您不该走。天，我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 人，你么样就不容他?”
“来，老弟，别伤心了，坐，你告诉我，寇先生是不是到过你们湖北?”和国基走 上前来，轻轻拉了真来方一把，将窗门合上，又拉着他一起坐了下来。
到这个时候，真来方才彻底相信了和国基，也才彻底放松了警惕，一五一十地把 寇世民落难到湖北，在他的家里蛰居了一个冬天的经过，前前后后告诉了和国基，这 才解开了和国基一直无法解的寇世民失踪之谜。
听完了真来方的话，和国基起身又慢慢踱到窗前，重新推开了窗门，眺望着似明 非明的星光下那片“寇宝泰”的废墟，长长叹着气说：“’救国’这两个字好说，这些 明白人死的死，逃的逃了，这灾难深重的祖国，谁还救得了？”
看到真来方，和国基仿佛又看见了让自己魂牵梦绕的寇世民，彼此都是兄弟，对 真来方他这时才感到特别的亲切。这一夜，他们谈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快破晓了，和 国基才安排真来方在客房里躺了下来。他留真来方在这个地方多住几日，要好好招待 这位难得的远方来客。
第二天，和国基叫司机开着自己的小车同真来方一起到客栈取来了包袱。真来方 又仔仔细细地把熊秀芳对寇世民的感情细细说了一遍，和国基感慨再三。真来方将熊 秀芳做的几双鞋一并托付给了和国基，说如果有朝一日能见到寇大哥的一家人，托和 先生一定转交熊大嫂的一片真情。又将自己带来的土特产转送给了和国基，和国基一 并收了下来，道了谢，也替寇世民向俞夫人道了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