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捧了本专业书倚窗坐着,目光却放飞到了人工河对岸的商业楼里。从他的视角望过去,可算俯视。那是二层楼上一家健身中心。上午十点半,前来锻炼的人不及晚上多。落地窗边的跑步机上,几个短裤背心的男男女女正在跑带上原地奔踏。
在这公寓住了不到一年,顾盼以前从未留意观察过这个减脂增肌塑型爱好者的天堂。可是近几日,他却像被拿了魂似的。凡有机会立到窗边,便不由自主放眼望去。
活了十八年,他第一次想要摆脱运动低能者的属性。他忘不了苏驰远站在岩壁下面过度关注的眼神。那是他幼年翻云梯玩耍时,顾学平仰头观望传递出的爱护。可是苏驰远,他凭什么?
多少有些受挫。再加之他始终记得郁妍所说的“安全感”,前几日陆一桐又给他下了“不爱运动”的评语,顾盼琢磨着,运动和安全感之间或许真有联系。他或许真应该为男人的荣誉努力一下。
不过他心里清楚,其实郁妍和陆一桐都不是真正的动力来源。
顾盼骑车去了苏驰远上回领他买攀岩装备的体育用品店。刚一进门,眼尖的导购员迎了上来。
十分钟后,顾盼在墙边一溜儿摆着的臂力锻炼器材中选了最便宜的哑铃。这让热情指导他使用划船器并极力推介进口某品牌的导购姑娘心情低落。
去付款。
顾盼无数次使用过支付软件。从初中时拥有第一枚手机开始,他就能十分娴熟地使用这个功能。他自然明白仪器轻轻的一扫,立即会在母亲李丹霞的银行卡里产生联动。只是长久以来,衣食无忧的家境允许他将这种便利视为理所当然。所以,他从未以一个在法律意义上已经成年的男性角度,去反思自己依旧持有的这份坦然。
但今天,站在收银台前为两只他急切需要的哑铃付款,他却感到了压力。他越是确定这个举动是他真正的心之所向,就越感到压力重重……那是他无法即刻拥有的能力,顾盼知道。他拎着购物袋步出店门,内心比哑铃还要沉重。
街边站着几个腰系小围裙、头扎小头巾的年轻姑娘。看着都与顾盼一般大小。她们将切成小块插上牙签的甜品分发给路人试吃。顾盼骑车经过时也接了一块。那一小颗油亮焦黄的蛋糕,被他举到眼前,注视良久。
“您尝尝吧!海盐……”
“海盐芝士……”顾盼几乎与那姑娘异口同声。
后来顾盼在路边锁了车,跑进店里。无形力量怂恿下,他蛰伏十八年之久的沟通技巧一朝喷发,居然凭借一个烂俗煽情的故事使老板动了恻隐之心,“要不,你帮顾客装袋吧!你问清楚,如果面包需要切开,你帮他们……”
而之后与老板交谈中,顾盼又无意透露了高考完在街头闲逛被拉去参加“算24”比赛还获得冠军的战绩。
就这样,他在西点房谋得了一个鸡肋岗位,以及在店里与老板读小学的儿子一周对战两次的有偿“陪算”工作。老板为了给算术能力不佳又抗拒培训班的儿子找个压迫感不那么强的提升途径,愿意开一对一家教的价格。
顾盼在连鞠六个躬之后欢腾地飞了出去。他身下的单车如同安了风火轮一般,载着他一路烧到了小区里。他迫不及待又一次杀到凌寒露的阳台下。急刹声中,那里空空的晾衣架将他胯下的两轮烈焰顷刻间扑灭。
2
傍晚时分,顾盼的卧室窗外霞光四射。他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边远望健身中心里攒动的人头,一边按照教程指导举哑铃。
连续完成了几组动作,天色又暗下几分。顾盼掀起背心,正往浴室走,陆一桐的来电不期而至。
“我明天回老家。想今天请你看场话剧,就当感谢你那天特地接我。同学老早就订了票,准备和男朋友去的,现在突发情况去不了,机会就让给我……如果你拒绝,我就当你还在生气。你是男生,应该不会吧?”
顾盼听完,蜷缩在肚皮上方汗湿的背心似乎一下收紧。将他绑了个透彻。
快速冲洗完身体,他扯了沙发上刚收回来不久的T恤套上。衣服经过一整天高温炙烤,热气还没散尽。包裹住湿润的皮肤,吸湿的同时,又催生出汗水。未吹干的头发,末端坠下颗颗水珠,铺排在他浮着薄薄一层绒毛的颈部。
楼下,屋外。身体刚一嵌入依旧热烘烘的空气里,水珠就蒸发不见了。顾盼携着一身沐浴液的洁净气息和淡淡的少年体味,向剧院赶去。
陆一桐在张望。雷达似的。因为她不确定偌大的广场上,顾盼会从哪个方向突然出现。她必须要捕捉到那一瞬间,顾盼每一个动态的静态的样子,她都不舍得错过。
高中校运会她偷偷观察顾盼时,顾盼还没认识她。身高腿长面色净白的男孩儿独自坐在操场边听音乐,与周遭的热烈仿佛毫不相干。少年的遗世独立在少女眼里成了最致幻的魅力。她跟着安静下来,目光不离不弃。
后来少年被拽去替补接力赛,她又成为赛道边最疯狂的呐喊者。少年的耳边掠过疾风、掠过高低起伏的加油助威声,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声音里,除了热情,更有爱慕。
能和顾盼就读于同一座城市,陆一桐越发相信上天在给她机会。而顾盼小姨李庆霞从中穿针引线,则更令她志在必得。
夏夜,剧院广场上人流渐渐稀疏。她立在台阶上,一边继续扫视,一边心里发慌。甚至琢磨起稍后在电话中如何旁敲侧击,让一个爽约的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在她春风化雨的包容里心怀愧疚。毕竟,某种意义上,“被亏欠”是一个女孩儿不可估量的资本。
可是她心底的暗流戛然而止。顾盼来了。
“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嗯。”
“这个剧在其他城市巡演反响特别好,真的一票难求。我同学差点儿就没买到,幸好当时有人退票,呵呵,就是那么巧。最后还是让我们俩给赶上了。顾盼哥哥,你说是不是天意难违?”
“好,知道了。”顾盼答得敷衍。
“嗯?我怎么觉得你不喜欢看话剧?”
“何以见得?”
“感觉。你都不关心剧是谁演的,剧名叫什么……好吧,演出团体呢,是这两年爆火的‘悲伤油条’剧团,演出剧目《安妮倍儿开心》。你不会失望的!”
“好。该进场了吧?哦,我去买爆米花和饮料……”顾盼四肢动得比嘴巴还快。
“你带我一起去!”陆一桐上前试图挽住顾盼手臂,然而对方转身迅速。幸好她幅度不大,避免了扑空的姿态呈现于大庭广众之下。
散场时已至深夜十点。剧院外暑气尽散。
陆一桐意犹未尽,边步下台阶边询问顾盼观感,与他讨论剧里的高光时刻。顾盼用万能答案应和着,注意力却在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上。
“你同学家具体地址是什么?我打车送你过去。”顾盼亮出手机屏幕上小程序的图标。
“其实现在不算太晚。我们散散步,累了打车,行吗?”陆一桐态度恳切。
他们择一条剧院外相对幽静的小路,开始月下漫步。陆一桐的高跟凉鞋在一路静僻之中踩出了高调的回响。她自觉突兀,便踮起脚。可如此一来,身体失衡,步伐缓慢,于是顺理成章搭住顾盼的胳膊。“顾盼,你不会怪我吧?”
“没事,慢慢走。”顾盼往路灯指引的方向观望,好在这条路不长。
可即将抵达小路尽头时,陆一桐却毫无征兆地身体歪向顾盼,像是被无形之手推了一把。“顾盼,我腿抽筋了,能不能扶我去那边坐坐?”
顾盼望向陆一桐所指的“那边”,果然扎着一张木头长椅!短短十来秒钟,一歪一靠一抽筋,状况令人目不暇接,却又行云流水。
他内心惊呼,神奇!
对于A市而言,他是异乡客。他们此刻身处的街区,他更是从未踏足。高跟鞋,小路,回声,腿抽筋时适时出现的长椅……每一样都仿佛精准踩着点过来的,无懈可击。除了神奇,他还能慨叹什么呢?
长椅一侧栽着几丛夹竹桃。粉或白,路灯光线下看不清颜色。少量伸展出来的花叶,将休憩的人们与大路之间分隔开。当然,这只是一种聊以安慰的遮挡。
可是陆一桐却被这种遮挡给壮了胆。她试探着拽了顾盼的手臂揽向自己腰间,感觉到他意欲挣脱,她加力握住。趁顾盼惶惑之际,她突然松手,一个侧身,将嘴唇贴了上去……贴上了她思慕之人的双唇。
但仅仅轻触一下,旋即分开。
生疏的亲密举动令她些许慌乱。然而她不甘心就此终止。内心权衡一二,陆姑娘小心翼翼再一次靠上前去……
“别动。”陆一桐微微颤抖的手指扣住顾盼手腕。她拇指轻抚着对方,替他驱赶肌肤上的不安,又似乎在央求着,别动,和我一起共赴月夜良辰。
顾盼没有动,没有挣脱。他头脑里某颗指令按钮仿佛被触发,使他专注起来,投入到某种对他而言既新奇又深邃的探究中去。他不由自主,顺势而为,一手托住陆一桐后脑勺。他矜持的嘴唇轻微开合,嗓音低沉:“你会接吻?怎么接?”
“吻……我没有接过。我们试试吧,应该就会了。”陆一桐紧张又兴奋,声音颤抖起来,“顾盼,你真好闻,特意洗了澡过来的吗?”顾左右而言他使姑娘情绪得以缓冲,心跳规律起来。
“好闻?哦,出门前刚好锻炼过,出了汗,就冲澡了。”
“嗯,难怪,好闻!”陆一桐再次深吸气,但她只允许自己沉浸两秒,因为面前这个男孩儿正托着她的脑袋,摆好了架势,这是比体香更加蛊惑她的东西。“顾盼哥哥,你刚刚问我怎么接吻,我不会,更别说什么式什么式的了……你当真愿意的话,接下来将是我的初吻。呵呵,你也不会,真好……我们试试吧!”
“好,试试。”顾盼将上身完全摆正,肩头放松,“手这样托着你,可以吗?一只手好,还是两只手一起托着好?”
“是你,都好。”
两束车灯打过来,穿透夹竹桃枝叶,在陆一桐脸上扣了几个散乱的光斑。而车辆急刹的声音,则使顾盼猛张双眼。陆一桐也从迷离之中惊醒过来。两人同时望向大路上停驻的一辆黑色轿车。
车窗摇下。里面传出儿童的哭泣声。女人试图安抚,却被男人喝止。男人极力控制音量,语气之严厉却无丝毫减弱。
不多时,孩子停止哭泣。车门打开,女人下车来透了口气,随即返回车里。
引擎声里,黑色轿车再次出发。驶过夹竹桃枝叶花朵前方,驾驶室车窗未及关上。车内飘出来一句“爸爸不希望你从小任性,将来不自律……”。这熟悉的句式,引得顾盼立即起身,跨出两步来到大路边。车已经开出了视线。而“不希望”,这冷峻生硬的词在他脑袋里旋了又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