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山河有恙祭血膋,社稷无凭大盗貤
回目注:貤,平声时韵脚为四支,去声则为四寘。
回目解:膋liáo,脂膏也,血膋,血和脂膏。貤yí ,贩卖。盗,道也,阴符经云,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前半句,所谓‘山河本无主,兴亡万民苦’;后半句‘社稷无名亦无姓,叨凌神器合其命’!
二日一早,元俌早早起身更衣:“阿奴!吩咐备马!”
“是!”一几尽八尺俊俏男子身着铠甲立于元俌身侧,闻听主人吩咐一诺抱拳离去。几名侍女与那男子擦肩而过,无不频频回首。室内,元俌任由侍女为他梳头,擦拭上身。
“春娇,何故这般看我!”元俌用手挑起面前侍女下巴,那少女面目羞涩,以细绢沾了温水擦拭元俌上身,低头笑道:“能服侍主人这等美男子谁人不喜。”
元俌心中暗笑:“当真是只看皮囊的俗气女子!可惜桑氏不在身边,若得她服侍该有多好!”
“秋韵!今日不用准备香汤了,我一刻之后便要出门。”元俌对门外一七尺余窈窕侍女说罢,那少女‘啊’的一声惊呼。
“怎了?”
“奴婢见主人威仪,还以为也如朝中那些偏偏大腹之……”秋韵忽觉失言,不敢再提。
元俌笑道:“你等当真消息灵通,是谁偏偏大腹!”
“萧……奴婢不知,嘻嘻!”秋韵乖巧一笑,元俌被春娇服侍穿上便服,旋即坐在榻上,不多时夏荷端来一碗莲子羹汤,一份大碗汤饼,一大盘火腿牛肉,一叠蛮头,元俌胃口甚好,吃起来慢条斯理,又因髯须靓丽,时不时还要捋到一侧,以防被吃食碰到,三女噗嗤一笑。
元俌抬头,笑道:“你三人又生出什么歪点子?”
春娇腼腆不言,秋韵嬉笑道:“不若让奴婢给主人捋着胡须,这便吃着容易些。”
元俌微笑摇头,问道:“怎么不见枏儿!”
(注:枏nán,同“楠”,梅也。)
夏荷假意不悦,笑道:“我三个不在时也不见主人想念,冬梅不在便即呼她乳名。可见主人偏私。”
元俌哈哈大笑,轻挥袍袖裹住侍女腰身,夏荷一声惊呼,已然被元俌搂在怀中,不待反抗便被吻住,口中但觉一股冰凉莲子羹汤之味,又觉水火激荡,一时动情之极,四唇便即分开,当下跳将起来,面红耳赤道:“主人……欺负人家。”
夏荷虽然爱嬉笑,面皮确是甚薄,当下飞也似地奔去,眼神如春,朱唇如火,心中仍旧回味。
春娇低头不语。秋韵面红耳赤,似觉莫名欣羡。元俌微笑,吃食极快:“看你二人还敢不敢撒野!”
“主人,马车已经备好!”阿奴回身,立在屋前,二女齐刷刷将目光转去,无不面含春 色。
“车舆太过招摇,今番乘马!”
“是!”
元俌匆匆吃过,吩咐道:“春娇,且从厨房备些吃食,吾这十数日怕都在外面。”
“啊!主人……”
“速去!”
“是!”春娇不敢怠慢,慌忙离去。元俌起身,裹上披风,从屋中取来佩剑,抽出后仔细观看,暗暗摇头:“世间能匹敌‘鬼神’者唯有‘问霸’,多搜寻经年,一无结果,如何是好?”
不多时,粮草马匹水囊齐备,阿奴牵马坠蹬,元俌翻身上马。
数匹骏马前后奔驰出洛阳。数双眼睛在城中高处注视二人离去。
“此人难缠之极,元曦兄可有把握?”‘夏王’在阁楼上眺望,夫人摇头不语:“他还有后招,今番鹿死谁手,尚不知晓。”
萧家叔侄二人亦在高处观望,萧卿之疑惑道:“元俌甚是依重那陈刓,怎么今番只带了一个仆人出行?”
“那女子名唤阿奴,真名不知叫甚,乃是他贴身侍婢,平日在府中黏上胡须,身着男装以掩人耳目,然其一身武功比之胡太岁、‘军中吕布’之辈亦不遑多让!乃九锡门主真正心腹之人。”萧琤处乱不惊,似乎又对九锡门内事知之甚详,当即和盘托出。萧卿之笑道:“我那三弟生的好儿子,他若有侄儿你一半治世之才,我便省了大力。”
萧琤谦退一笑:“叔父谬赞了,吾父却不善为人处世,然白首穷经之志、考校汉典之才却远非侄儿可比了!”
“看来是我失言!你父子二人俱是人杰!”萧卿之抚须长笑。
萧琤忽而正色道:“九锡门主心怀叵测,正邪难分。夏王元曦不过只要我等银钱、人口、土地,那柳氏元俌……却是既要吾家之财,又要吾家之命,实是拆皮煎骨之豺狼、鲸吞血肉之虎豹!”
萧卿之皱眉道:“依侄儿所见,难不成我们反该与大王……吾欲使其两败俱伤,在收余利……”
“叔父,他二人皆欲除吾族而后快,此事恐不可得。”
“我与此人几次接洽,但觉他心机叵测、胸若汪洋,凝之而不见其深,睎之不察其广,每每颤栗,侄儿方才所言深和我意。与这魔头共事,直若与虎谋皮。”萧卿之重重叹息一声:“不若……便随了夏王之愿,将田产户口予他些吧。”
“叔父,不可,虎狼之口,岂有尽头?此先河一开,吾宗基业丧尽矣。”萧琤有些犹豫。萧卿之神色反而淡然:“看来只有饮鸩止渴这一条路了!且从长计议吧!”
萧家叔侄缓缓走下阁楼,却一直未曾发现其台檐下隐蔽角落处,竟藏匿一身形诡异小巧之蝙蝠!
而元俌亦在城外土山上远眺之,不住冷笑。
阿奴侧头问道:“主人,今次去往何处?”
“便去天都东北处温县吧!”元俌摸出怀中那‘籍册’,不住翻看,甚是喜悦:“前后数年功夫,已然收集了这许多!”
“可有了‘一州’之地?”
元俌甚是喜悦,笑道:“远不止如此,但现下还不能暴露此宝物。”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阿奴大喜神色溢于言表。
“言之尚早!”元俌摇了摇头,面带忧色。
“主人为何非要这般奔波?叫四刀尊、四剑使去民间籍录岂不省心?”
元俌嗤笑一声:“龙肝凤胆,汝可分予旁人?”
阿奴心领神会,不敢再问。
“况且,那陈刓野心勃勃、萧虺雄心难测,这两个都是一等一的人杰,比之余人又有不同,若对他二人委任过重,至使权倾柄覆,悔之晚矣,这便是吾着意提拔博吟、博恒之故!王者之度,不仅在举贤任能,亦在中正平和,若失了中庸,纵然文武成康亦制约不得权臣,到时曹操、刘裕等辈出,如之奈何?”
“主人,顾大少爷近来行为诡异,顾小少爷却越来越亲于夏王而疏远于主人,以他两个性子,本就不适合行细作之事,若时日久了,其心志撼动,岂不可惜?”
元俌沉思,叹息道:“我来华夏之时已然甚晚,元曦成了气候,罗网尽天下英雄豪杰,乃至于我已几乎无人可用。但吾毕竟待彼以国士,彼待吾以兄弟,博吟、博恒断不会弃吾而去。”
“主人,我等做这些事……”阿奴面显愧色,元俌心头一颤,安慰道:“此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待这两年间事了,便可让百姓坐享太平了。”
阿奴神色惶恐,急忙辩解:“主人,小人失言,小人得主人救命之恩,与夏贼有血海深仇,主人便是让我上刀山、下油锅,亦不会犹豫半分!”
“言重了!我怎舍得让你赴死!”元俌伸手欲握其手掌,阿奴红着脸躲开。元俌一笑了之,看着极远处那村落,似乎回想起些许往事,笑问:“阿奴,你前时也算是‘皇家子弟’……”
阿奴惶恐道:“主人万不可再提此事,折煞小人了!”
元俌正色道:“天下有德者居之,汝出身本就如此,若一朝天下有变,又身具乾符、手持太阿,怎能坐视百姓身处水火而不顾!”
阿奴只是不语。
“我且问你,本朝州郡土地如何划分?”
阿奴道:“本朝初时仍将天下分做九州,仍为雍、梁、豫、冀、兖、青、荆、扬、徐,夏贼靖扫大漠、涤荡河北之后,天下已无抗手,开疆拓土之事便由其座下段虎臣、胡成、赵延子、应憎之等爪牙为之,统辖两广以增设交州、改梁州为益州、将上郡与河东郡及以北共计十郡从雍州拆出合为并州、再拆河西四郡为凉州、增设幽州以辖辽东、将剑门关以南至江油合并源州,共计十四州,与后汉十三州大体相仿,只多出一个源州。”阿奴看似性子随和、木讷寡言,论起国事却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元俌拊掌而笑。阿奴羞涩面红道:“都是主人教导有方。十四州中,以源州最是特异,夏王对地方割据之势,甚是忌惮,益州天府之国,若有不臣之心,再得山川屏障,短时间内为祸极大,汉中为益州之屏,而剑门又为江油之屏,此等险要,若在郡治制度上将其拆解,来日益州太守纵不是夏贼心腹,亦为制度所掣肘,不敢造次!则天下事不足为惧!”
“我兄眼光毒辣、手段凶残,寻常豪杰哪里是他对手!”元俌叹了一声,续道,“汝刚所言未尽……”
阿奴摇了摇头:“却不知关节还在何处了。”
“天下五都何在?”
“原来在此处!”阿奴惊喜,面色潮红。
元俌笑道:“五都地处要冲,北都龙城直通云中为漠南防务要害所在,常年重兵把守;幽都蓟州可直达辽东,为防东北卓陀部再起,亦于要害处布防;锦都蜀州,乃为分权,益州太守管的巴西、巴东、汉嘉、建宁等十余郡,唯独管不得蜀郡,锦都便如几大族眼中钉、肉中刺,直欲拔之而后快,比之那源州更甚!”
阿奴掩口而笑:“源州太守东郭狐就曾做过锦都巡政使,去年时那老儿险些命丧咱们手中,此后辞官归乡。东郭狐那老狐狸本是秦公手下,后被夏王网罗于其麾下,前次未能将此人击杀,当真可惜!”
元俌闻言一笑,又皱眉道:“天都洛阳西连关中,东出大河,北抵幽燕、南通江淮,为天下之中,四方纽带,亦极紧要,自不待言……”
“主人……”阿奴见主人面带忧色,心底有些担心。
“汝可曾注意,自去年东郭狐遇刺之后,那奸贼元曦便将益州太守更换为王杊举,更将锦都巡政使之职责亦合并之,显是对他信任有佳!”
(注:杊xún,大木。王杊举,字建远。)
阿奴惊道:“王杊举不是一直与主人密谋共反夏贼么?事发如此巧合?难道夏贼此棋乃是要逼反……”
“建远兄本是王氏一族之人,少时原本正直无私,及弱冠之年便到南朝游历,与当朝名士论道,其间引经据典,力压群儒,竟无一抗手,只萧卿之、顾坦之可勉强一驳,继之名动天下。当世有言,北有一麒,南有一凤,汝可知之?”
元俌饶有兴趣,双眼直勾勾笑看之。阿奴面颊如火,低声道:“一麟便是龙城王仲明,一凤乃三人合称,王杊举为凤首,萧卿之为凤身,顾坦之便是凤尾。”
“聪明!”元俌抚掌大笑,“王杊举能文能武,乃社稷栋梁之大才。元曦南北征战之时,龙城并州亦在其辖下。王杊举在后方与王仲明一道协力,坚守城池,举贤任能,筹措粮草,凡此要务,不一而足,可说是居功甚伟!天授二年,其子坐犯军规,被枭首于世。王杊举因之心智大变!那时我方恰逢其会,对他稍加引导,便得此助力,而后这数年间一直蛰伏朝中,不曾有任何作为,此事只你我二人知道,纵以萧虺、陈刓地位之尊,亦不曾与闻。只不知能否瞒得住萧家两叔侄那等绝顶聪明之人。”
“萧卿之大人和萧琤公子?”阿奴提到萧琤,面色一红,元俌伸手挑起阿奴下巴,阿奴忙即闪避,扭捏道:“主人……人家现在这身男装,又在大路上……”
“主人,别这样看人家。。。。。”阿奴越发羞涩,元俌知他面皮甚薄,收敛笑容,仍旧忧虑道:“他二人知之也就罢了,想来亦无胆子捅破,可顾坦之与建远兄意气相投,事谋者众则必泄,就怕泰 安兄一时急躁,便只说漏一字,以元曦那贼人思量之深、资辩之疾,立时便能查之,到时便前功尽弃了!”
“顾公亦为我方盟友,且做事周密,想来不该有恙!”
元俌心底暗暗摇头:“我总觉得顾坦之城府极深,尚且摇摆不定,断不能将背后托付之!”
“夏贼也会‘通神之术’,他若稍加探查,便即知之,若如此便麻烦了。”阿奴问罢,就听元俌纵声大笑:“那贼人百密一疏,他常言道‘我但闻其言见其行,不揣测其心’,又常因吾嫂之故,不敢无端耗费法力,这才有一二疏漏。有此神技而不用,直如坐拥金山而四面乞讨。愚不可及!”
(注:‘我但闻其言行’一句,意思是,只看一个人说了那些话,做了那些事,是否言行一致,不揣测他的行为动机。)
阿奴心中恻然:“那夏王虽是吾家死仇,对王妃用情却这般深,当真是个大丈夫!”
“你在想,那厮用情至深,也是个大丈夫,我说的可对?”元俌笑问。
“主人,前面不远处便是温县县治了!可是入县城中一探?”阿奴面色羞红不答,身子轻轻一纵,八尺长身立在马鞍之上,远远眺望,旋即又坐稳,神情甚是喜悦。
“这小娘莫非对我动了真情?”元俌侧头看阿奴,见他极长的睫毛之下眼神如一汪秋水,便道,“先到左近村落中体察民情。”
元俌与阿奴牵马,走入一村中,一老妇背背三岁小儿在地中劳作,看到二人走来,甚觉奇怪,元俌笑道:“阿婆,我和仆人路过此地,且来讨碗水喝!”
阿婆看到元俌相貌堂堂,仪表赫赫,心中忐忑,不住打量:“这丈夫这般高大,又带了兵刃,莫不是劫道的歹人?可看他面皮白净的很,嗯!多半是官府的探子。”
元俌笑着上前,阿奴亦走上前去,将一吊钱塞入老者手中:“阿婆,我二人忙着赶路错过旅店,劳烦您给些吃的?”
阿婆面色肃然,推开他手掌:“没吃的,速速离开此地便是。”
老妪冷漠异常,阿奴有些愤然,元俌笑劝之,轻声道:“此事蹊跷,我等且在村中转转。”
二人将马栓在村口,从马背上取下豆料袋子,马儿欢快吃着,他两个则边走边看,村中时有不少老者围观二人,亦有不少新妇,眼神警惕观看二人,却甚少青年,阿奴越发心惊:“主人?”
元俌闭目,一股诡异紫气弥漫于身周五丈。
“这人面相也算和善,我觉得该当不是县令派来的!”
“老高,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怎知他不是吃人的禽兽,就如那狗官一般。”
“哎,听前村老张说,大王派巡政使去了关中,然洛阳近在咫尺,却无人管我等死活?”
“不如我先将他二人迎到家里?”
“不可!不可!”
百姓‘道路以目’,千言万语如涓涓细流化作长河汇聚而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元俌一览无余,当下睁开双眼,便朝那高姓老者走去,笑道:“高老丈,我和仆人错过时辰,却想讨碗水喝!”
“阁下怎知老儿姓氏?”高老丈神色惊恐,倒退了数步。
元俌笑道:“方才偶有有村民如此呼唤老丈,小子便已知之。”
高老丈长呼了一口气,又见元俌神崇仪美,面白身长,手掌洁净,半分茧子也无,当下笑道:“这位大……相比两位口渴,且来我家坐坐!”老者忙不迭将二人引到家中,村中一时有不少人围在屋前,元俌坐在条凳之上,老者甚是忐忑,笑道:“家中甚贫,勿怪,勿怪!”
阿奴一路劳顿,甚感口渴,却先将老者递来茶盏端给主人,元俌只等阿奴也拿起茶盏,方才小口细品,但觉茶香阵阵,喉间说不出的舒泰,阿奴早已喝了第二盏,不住以折扇给元俌扇风,元俌笑问:“还不知老人家姓名?”
“贱名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老者有些手足无措,心底又略忐忑。
“您家中子女却在何处,为何只您在家中?”
老高未想到面前男子这般直接,紧张中更带着些许期待。门口处另一老者皱眉,不住摇头。阿奴柔声道:“老丈,我二人只是过路旅客,您不必介意。”
元俌笑道:“我们还是不必强人所难了,多谢老丈香茶解渴,这就告辞!”
高老丈看到面前‘贵人’起身欲走,一咬牙,急道:“这位大人,非是小民隐瞒,若非逼得走投无路,谁人愿将子女隐遁在山中。”
阿奴大奇:“老人家,此话怎讲?”
门外老者闻听老高之言,长叹一声惊走。
老高道:“两位大人请坐,请坐!小老儿慢慢讲来!”
元俌仍旧微笑入座。
“七、八年之前,大王削平河北诸侯,我等小民闻听河洛之间十分安稳,便携家带口来此地安居,日子倒也过得下去。然前数年开始,天都左近或以大修土木之名、或以整修河渠为籍,频繁征调周遭十余县之青壮,虽然也非要命之事,但却甚是耽误农事,前时我们村咬咬牙也就忍了!可自去年起,征调之事变本加厉,家中青壮一年中常有四个月需为官府卖命,若是不从,便需缴纳‘抽丁税’,约合三百五十斤稻谷之价!”
“简直无耻!”阿奴龙眉大张,极为恼怒。
高老丈苦笑:“非也,不是一年,乃是一月,一月不去,便需缴纳这许多,官府按照四个月计,纵然富户家中有数子,也是缴纳不起这般多银钱!”
元俌面色一沉,阿奴大怒,拍案而起:“难道便没有王法了吗!”
高老丈急忙关上房门,左顾右看,轻声道:“这位爷,可不敢这般说话!小老儿合家性命不保!”
元俌眼见天色昏暗,问道:“老丈,可山中虎豹豺狼这般多,如何住的?”
高老丈苦笑:“我们村中商议,便让挨家挨户子女合在一处,在后山一个大洞之中躲避,前十数年战乱之时曾有此地居民在山中居住,而今也在村中,是以才得知有此躲避之处所。儿女们白日躲在其中,外面堆满稻草碎石,极难发现,晚间却再归来!”
“若是农忙,又该如何?”元俌又问。
“白日无法,只得我们这些老朽下地,若实在干不完,那便晚上让孩儿们……”
元俌叹了口气:“横征暴敛,贪鄙成性,大干天和,岂可久乎。”
“主人……”阿奴神色愤慨,转头满眼祈求,元俌传音笑道:“我尽力帮这些老人家便是,可天如此之事数不胜数,仅靠一二贤才,又有成效几何?”
阿奴甚喜。
老者看到二人神色,心知自己这一赌该是对了,隐隐的也是喜悦,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爹,爹!我们回来了!”
老者急忙开门,一青年带着一女子入内,二人看到元俌主仆二人,大感惊讶:“爹,这两位是……”
高老丈本欲介绍,元俌起身笑道:“我和仆人是路过此地,讨碗水喝,却太过打搅!”
“这为仁兄身材竟和夏王差不多!”那青年大感兴奋,一时喜悦,脱口而出。
阿奴问道:“兄弟见过大王?”
女子拉丈夫衣袖,青年满不在乎,笑道:“前时大王和夫人曾巡查周遭县治,路过此地,我们远远望过,当真是说书先生口中所言‘龙凤之姿、日月之表’!”
村中稀稀落落有无数男女归来,阿奴甚喜,正在此时,惊恐尖叫却自远处响起。
一人身着衣裳,头戴长冠手持长剑带领数十差役走入村中,怒道:“汝等违抗我令,当真以为本县令不知此事?来人,将村中壮丁全数带走!”
无数老者跪地求饶,哭得声泪俱下。
县令叹了口气,宏声道:“若非本朝‘悯囚之法’,汝等一干老朽亦犯了包庇之罪,此刻不知悔改,仍旧在这效小儿曹之态!众人,还不上前!”
(注:悯囚法,据《汉书刑法志》记载, “年八十以上,八岁以下,及孕者未乳,师、朱儒当鞠系者,颂系之。朕念夫耆老之人,发齿堕 落,血气既衰,亦无逆乱之心,今或罗于文法,执于囹圄,不得终其年命,朕甚怜之。自今以来,诸年八十非诬告、杀伤人,它皆勿坐。”意思就是说,年龄在八十岁以上、八岁以下,以及怀孕了还没生孩子的妇女,乐师、侏儒应当审讯拘捕的,可宽容不带刑具;惦念老人头发和牙齿掉落、血气衰弱,没有凶暴叛逆念头,现在让他们陷入莫须有罪行之中,关押在牢房,不得善终,应该怜悯他们。从今以后,年龄在八十岁不是诬告、杀伤的罪犯,都不要判刑。)
“是,大人!”
士卒解开镣铐捉拿青壮年,村中哭嚎声大起,高老丈闻听这般,早已吓得胆寒,拉住儿子道:“我儿,快从后院和媳妇一道逃走!不必管我!”
“忍!我忍够了!”青年大怒,拾起镰刀冲到门外,众士卒眼见村人行凶,手起刀落,便要斩杀!
“夫君!”高家少妇悲愤痛哭,众人叹息!
正在此时,一道神雷游走众人身前,那县令所带士卒全数莫名委顿于地,原是阿奴赤手而前,一一伸指点倒,元俌面显威严怒色,缓缓而来,县令大骇:“你……您是元俌公……”
“你认得我?”元俌甚奇。
县令跪下叩首行礼:“属下温县县令吴廞裘见过柳公!”
(注:廞xīn,陈列。《周礼·天官·司裘》:大丧,廞裘饰皮车。吴廞裘,字宗育。)
“宗育兄,快起来!”
县令大惊,甚是激动:“元俌公竟记得属下草字?”
元俌笑道:“那年萧兄将汝引荐给大王时,小弟亦在廊下,还与兄有半面之缘,奈何忘记!”
县令甚是感动,落泪道:“可惜属下忠孝不能两全。”
“汝亦知此事违背天理人伦乎?”元俌追问。
县令叹息,低头不语。
“今次看我面子,不要再为难洛阳周遭县外村中百姓。至于郡守乃至恒勉兄那里,来日我自去说之。”
“甚好!如此两全其美!” 吴廞裘甚喜。
二人叙话,满地士卒仍旧不住哀嚎,元俌冷笑一声,手端激荡二十余道剑气,地上众人缓缓起身,眼中红芒一闪而逝。
“元俌公,属下先不打扰您了!”
“保重!”
县令带众人离去,村中百姓欢声雷动,高家少妇扶起丈夫,合村百姓对元俌二人不住叩首,阿奴急忙拉起众人:“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高老丈忙不迭带二人回到家中,激动喜悦:“大人,您当真朝廷派来的巡政使?”
元俌摇头,只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前时与高老丈交谈甚欢,对二人冷若冰霜那老者满脸堆笑:“大人,老高便是此处里长。今日该当多谢大人。”
“哼,奴颜婢膝,两面三刀!”阿奴不喜这老人势利,自不搭理。
元俌从袖中取出那册子,阿奴接过交给众人。
“这个……”高老丈翻开,见是户籍一类,随意翻看,内中空空如也之处占了十之五六,从索引处翻看,但见豫州、洛阳、温县所在页却也是空的,高老丈大惑不解:“前数年土断之时,朝廷曾派人丈量土地,核查户籍,为何此处……”
元俌笑道:“大族驭民如驭六畜,不恤民力,更时常抢夺劳力,至使流民时或有起,大王为天下长治久安,便着意再核查民籍,调整赋税,与民休息。”
众人还略带犹豫,高家青年大声道:“若不是这位大人挺身而出,我等合家遇难,怕什么!写了就是!”
青年取出笔墨,高老丈一咬牙,当先写下自己名讳籍贯,高家夫妇亦写下,那册子散发无穷黄色光华,磅礴无边,厚重无涯!
众人大感奇异时,那光竟消失了,众百姓见老高写了,无不一一报上名讳高老丈如实记下,阿奴从随身携带包裹中取出一袋袋银钱,笑着分给众人,众百姓又觉忐忑,又觉欢喜,拿在手中不知所措。元俌笑道:“大王知百姓生计艰难,前面数岁又被无良官员欺压,便着意让我寻访民间,但见不平之事不必隐忍。这些钱财值不得许多,不过也便给儿孙添件新衣罢了。众位父老快快收下。”
“谢大王,谢大王啊!”百姓纷纷朝天都所在叩拜。
是夜,元俌与阿奴暂寄宿在高家老丈家中,村人感念元俌主仆之德,将这所房屋让他暂时借宿,高家人则分住村中别处。
烛光之下,阿奴换回一袭红妆,面上并施铅华,嘴唇亦未涂脂,却也是端庄俏立,甚有姿色,眼中含情脉脉瞅着面前男子。
元俌动情,握住阿奴纤腰,将她揽在怀中,但觉她身躯柔软,笑道:“何故不做反抗?”
阿奴眼中含泪,笑道:“阿奴死过翻生,早已是主人的人。”
“来日我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了你。”元俌叹息,阿奴眼泪汝晶玉般颗颗滚落,屋内红烛熄灭,正是,
袜肚如霞肤如雪,山溪为妾君为峰,
玉蕊淙淙泣喜时,寒潭深处起蛟龙。
接近亥时,元俌轻轻抚摸阿奴胜雪肌肤:“你劳碌一整日,早些睡下吧!”
“主人却还要作甚?”阿奴依在怀中,温柔笑问。
“还叫我主人……”
阿奴在他面颊上一吻,但觉一日奔波,四肢乏力,头脑昏沉。元俌给她盖好被子,起身披衣,不多时但听见阿奴呼吸绵长沉沉睡去,当下在屋中四角各放下一奇形小石,又到屋子正中,再放一石,手指点去,翁然中五道光亮构成一小山之形,原本破败之居室竟隐隐然给人稳如泰山之感!
“夏贼若来,一息之间却也攻不破了!到可以睡个安稳觉。”
他这才释然一笑,转身出屋,虚掩门户,但听得屋顶上一少女笑道:“甜言蜜语哄骗人家姑娘,当真不害臊!”
元俌笑道:“汝是何人,且来一叙?”
少女乃是红玉,她本打算回转天都,因路上顽皮都耽误了几日,这日在洛阳城外看到元俌主仆二人策马出行,便觉那人头上气运之强从所未见,只远远跟随,这才看到整出‘大戏’,而元俌与阿奴之事亦‘学到’一二,当下羞不可耐。
“我为何要下来,你这淫贼坏的很,专骗如花似玉的女子,本姑娘这便走了!”红玉面颊如火,不敢抬眼看他,当即转身就要离去。
元俌冷笑:“原来你这般胆小,却不知是狐是鼠,我看多半还是老鼠下的崽。”
少女不知激将法,一跃而下,昂头怒视元俌:“本姑娘当然是大妖之狐一族,你待怎样?”
“原来当真是狐族,失敬失敬!”元俌前倨后恭,红玉暗中亦能视物,看到面前男子仪表堂堂,不由得面红耳赤:“难怪阿奴姐姐对他倾心,这人倒也有些能耐。”
“你这贼人,不在城中享受美婢,来此荒村作甚?”红玉大模大样,坐在一块石头上审问,元俌笑道:“姑娘莫不是刑部之人?难道是捕快?”
红玉掩口而笑:“吾便是捕快,怎样,你若不照实说,我便将你扭送到官府!呀!”红玉话未说完,元俌已然欺近身前数寸,眼见自己胸脯便即撞到这男子,一时羞不可遏,抬手就打,岂知这一拳却打了个空,元俌又已转至其背后,似乎尚能感到一股男子气息吹到脖颈处,红玉骇然,回身侧踢,元俌故技重施!
红玉恼怒中突发急智,喜道:“呀,老君、吕祖、北斗星君、大王,你们怎了来了!”
元俌面上恐惧神色一显既隐,仍旧笑吟吟立在红玉身前三尺处。
“你……你为何不怕!”红玉颤抖,元俌笑道:“你若说这几位任何一位,我便怕了,合在一处,确实不惧!”
红玉仔细一想,扑哧一声笑的花枝乱颤:“你可真厉害!元俌公!”
柳玄刱不言,正色问道:“你一个姑娘,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做甚?天下尚不太平,匪人甚多。你爹妈便没告诫过你么?”
“我爹……”红玉心想,“若我说爹爹是纵横山海界的妖皇,岂不让人看扁了,哼,我自有本事,何必报爹爹名号!”
元俌闻听少女心声,心底一沉,似有一座大山压在头颈处:“原来这少女是‘他’的女儿!”
“我来此便是闯荡江湖!你来此作甚?速速招来!”
元俌笑道:“甚好,姑娘且去闯荡,咱们就此别过!”红玉见他要走,大感好奇,急忙追上:“你别走,你还没回答本捕快的答话呢!”
元俌笑道:“我又不打算说,何必告诉姑娘?”
“岂有此理,官府问话,也敢不从!”红玉叉着腰,大模大样拦住他。
元俌笑道:“告诉你也无不可!那便是‘闻听民间疾苦!亦为人欲!’”
红玉面色羞红,噗嗤一笑:“莫非你是一面探访百姓生活,一面又在民间物色良家美女?你这贼子打得如意算盘!好不知羞!”
元俌但觉少女有趣,大笑之。红玉怒道:“怎样,被我戳穿了,汝无话可说。”
“是也!无话可说,这便逃命去也!”
“哎,你别走……”红玉从后追赶,岂知那人越走越快,在树后一个转弯再无人影:“咦,此处怎么有些许波动?”红玉朝树后一处涟漪钻去,眼前白光闪烁,再度脚踏实地之时,已然到了河东郡!
“啊!这奸贼,怎么竟用阵法将我引到了此处!”
红玉已在数百里之外。
元俌这才一阵轻笑从树上纵下,挥手间掏出一张符篆点在虚空处,一阵波动如涟漪般荡起!他合身钻入其中,竟已回到九锡门!
仍旧风云激荡,玉华幽显,一崇玉阶绵延至九重天上。然天之高似有所增,地之厚亦有所长,上天四道粗锁隐隐下垂,元俌伸手握住,锁链上玄文尚不明朗,地上亦长出四方参天大柱,元俌取出黄册,激动万分,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