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里,李丹霞声如洪钟。
起初顾盼不解。静下心,仔细辨认了那头的背景音。他立刻明白,母亲是用生命在压住一浪接一浪的搓麻甩牌谈笑声。
李丹霞此番兴师问罪与十指运动双管齐下。
作为方圆十里第一个蓝牙耳机使用者,李丹霞无疑是有前瞻性的。两年前营业厅柜台付款时,她似乎就已神奇预见这个时刻的到来。
一心二用。解放出来的双手得以继续操持个人爱好,而与此同时,两片薄唇遥控远在天边的儿子。她忿忿道:“你现在本事了,岁数不大谱大。人家给你热脸,你回人家冷屁股。跟谁学的?一个德性……”
顾盼一声轻叹,不予回应。李丹霞短短几句话,将她对两个女孩儿的一好一恶表达得酣畅淋漓。
母亲是有多憎恶郁妍啊!看得见就当面指桑骂槐,看不见即使对着空气也能背负恶意穷追不舍。顾盼心想。他握着手机,觉得一股浓黑酸败的凛冽之气从听筒里冲杀而出。震得手腕生疼。
那么,对陆家姑娘呢?李丹霞的呵护和善意又有几分不是出自她对所谓家训的执念?
顾盼想挂断电话,却又不能挂。无奈之下点开了免提。如此,李丹霞中气十足的训导声弥漫在居室里。火力四散,耳膜不那么遭罪。
李丹霞听出来儿子“嗯嗯”的回应声忽远忽近,便趁着洗牌间隙停了手里的动作。她思忖片刻,决定总结陈词:“儿子,你听好了。昨天一桐给我电话的时候都差点哭起来,人姑娘多委屈,啊?这么着,她后面一周还得在艺术馆解说,说是换成下午场,七点能下班。你反正放着假没事,去接她……”
哦,一周!顾盼在这一大段步步紧逼的指令里划出了重点,一周。这让他畅快了些许。如同长跑考试时被跑道边的体育老师告知仅剩一圈。终点在招手,那种喉咙里的干渴刺痛、腿肚子的酸胀沉重就都变得可以忍受。
2
第二天下午七时整,顾盼听从李丹霞安排,来到艺术馆正门前。母亲让他学着做护花使者。
陆一桐远远地看见顾盼,便踩着轻快急促的步子奔了过来。及膝裙下摆偏窄,步伐受限,只有提高迈步频率才能使这距离尽快缩短。石板路面上,鞋底急切地咯噔咯噔。顾盼见了竟有些愧疚。却不知愧疚从何而来。
顾盼早在陆一桐现身的第一秒,就掏出手机点开网约车小程序。可是待陆姑娘站到他面前,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目的地,便被拽了拽衣袖。姑娘提议:“我们走走吧!不远。”
“你们学校不是挺远的吗?走过去得多久啊,我还是打车吧!”顾盼没有轻易放弃预设好的“速去速回”“送佛到西”计划。
“不用。其实吧,学校宿舍已经清空了,我没申请延期离校……放假之后一直住在同学家,离这儿不远。”
“可我妈说……”
“对,阿姨问我学校离艺术馆远吗?我说远。因为确实远啊,是事实。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别的我没多说啊!”陆一桐神色坦然。
“但是你让我妈以为你还天天住校来着,上下班途路遥远……”
“阿姨说让你每天来接我下班,怕我一个人危险。我光顾着高兴,就没再更正了……”
“你!”顾盼将手机重又塞回裤兜,顺势保持了单手插兜的姿态,一言不发。
“顾盼哥哥,你不会真生气吧?”陆一桐两指捻住顾盼的衣袖边沿,摇了摇。力度控制得当,似乎很清楚眼下她与顾盼之间稀薄的情感联系吹弹可破似的。
“什么,哥哥?”顾盼一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小臂扬起,抚了抚耳侧的头发。然而这下意识的小动作并没有抵消半分尴尬。
“有错吗?你和我同年,比我大两个月,喊你声哥,我不觉得吃亏。除了年龄,你身高182,喜欢看书,不爱运动……暂时就知道这么多,还有什么你以后慢慢会告诉我的,是吧?”陆一桐绕至顾盼正面,直视他已然放空的眼睛。
顾盼发觉,他对近在眼前的事物放空之后,居然可以看到几个街区以外。他知道此时并不具备海市蜃楼的自然条件,但他分明就是被某个远在天边的景象抚慰了。忽明忽暗,还不时带着晃动,那是一处被栾树树顶半遮的阳台。阳台一侧晾衣架上,晃荡着肉色丝袜,还有文胸和内 裤……
这让他一阵警觉,不能再肆无忌惮放眼望下去了。“那,走吧。送你去同学家!”
艺术馆前一片小型绿地。分散着三五成群散步聊天的人们。其间穿梭而过,不消两分钟便到了马路边。而马路对面近在咫尺的小区里某一栋楼,就是陆一桐暂住的地方。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顾盼为使命完成感到欣慰。如同一个神思游移的上班族终于盼到了下班时间。“你上楼慢点儿!”
“行。你租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打车过去二十分钟吧。”顾盼一只脚低调地向后挪移了半步。“其实还行,不算太远。”
“哎呀,我做错事了,明明挺远的。你别生气啊,当时听阿姨那么一说,我真的高兴。一高兴就忘了解释。那后面几天你就别来了。以后我们常联系!”
“呵,没生气。再见!”顾盼起初的不平之感被这骤然间终点撞线的喜悦冲散一空。他挥挥手,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涌动的车流和灯火之中。
3
绿野小区外,顾盼再度舍近求远。他轻车熟路又一次来到凌寒露的阳台下。
就在半个小时前,这个阳台曾影影绰绰出现在他眼前。替他抵挡了当时内心难以抑制的不耐,而同时,也将一份潜滋暗长的澎湃种植在他身体里。少年不知道该不该羞 耻。
顾盼记起家乡的废弃厂房,记起妍妍姐的“郁公馆”。五楼最西边房间,那张灰扑扑破旧的沙发。当十六岁的郁妍跨坐在他大腿上,当少女带着酣然醉意搂住他的脖子,当蓬松绵软又弹力十足的两团贴在他胸前……他腿根涌起的热流,一浪接着一浪让他面红耳赤。让他不知所措。
而此刻,顾盼面对空无一物的阳台,再次感受到皮肤的灼热难当,以及爬虫蚀骨的拷问之后,私密部位汹涌的扩张……
自从开始“失眠”,顾盼对于黑夜降临始终抱有敌意。不过这时,他分明被夜色解救。少年带着他两腿之间神鬼不知的“羞 耻”,逃回了家。
一头扑进卧室。顾盼躺倒在大床上,胡乱挣扎着将外裤褪去。空调的风带走体表的汗湿感,可心却不能立刻沉静下来。胸腔里咚咚乱撞的,不仅有少年蓬勃的渴望,更有一种他难以厘清的复杂情绪。他被一根无形指挥棒左右着的人生,已经由起初单纯的不自由和抗拒慢慢变得浓稠,成了令他窒息的罪恶感。
他越渴望放开身心去活着,越感到无力。他想打电话告诉苏驰远,那天他在心灵氧吧里所说的“伤害别人”并不是少年臆想,不是强说愁。可是苏驰远能帮他吗?一个并不相信他已经“病”了的人,能帮他吗?
顾盼猛地起身,扑到书桌前。抽屉里那本蓝色软面记事本仿佛静候多时。翻开。最近一次用彩笔标记的页面,那彩色还正鲜亮着。
那是种迷幻的引人沉沦的艳丽。夜晚不够通透的光亮下,摇曳出骇人的魅惑之色。
它指尖修长,肤色惨白。不断摆弄出诱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手势。
它拨 弄记事本边缘,将平整的纸张掀动起波澜。
一下,两下,它使出浑身解数去对抗来自某个不明方向的阻力。它将纸页拨动出鬼魅般的声响。
那声响警告少年,别妄图放弃。
下一页,那迫不及待想要现身的下一页,正等着少年去完善。添上浓墨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