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教师与按摩女的故事
书名:归宿 作者:欢喜雪娃 本章字数:37935字 发布时间:2022-09-02

                                                  四, 教师与按摩女的故事

 

天地轮回,山河依旧。人去人还,接力赛似地主宰着世界。浩茫莫测的人生,是人在玩弄感情,还是感情在捉弄人,其实并非如此;而是生活的真实在体现着五彩缤纷的人生。不能领悟人生真谛者,又怎能高质量地活着呢!有人总觉得活得很累很累;有人总觉得活得无滋无味,也有人总觉得活得不自由自在;……但愿你不是这样活着!

 

1

 

火锅村的生意被人们炒得愈来愈火爆,人们流着IZI水似地向往着那里。火锅村位于县城的西门堤边。面对着巍巍的长江大堤有一排经过简陋改造的门面,大概不少于80间,门店前是一片葱郁的长江防护林;树林边有条2米来宽的水泥小道;小道到堤脚还有3米来宽的平坦草地。翻过江堤——过去人们把江堤称为皇堤,以区别于地方民境堤,就是临江的民垸堤内的一片沙洲;沙洲上有座座露天卡拉OK帐棚,是人们——更主要是年轻人们纳凉和娱乐消遣的圣地。是这个县城特有的一道盛夏风景线!本来是厌恶那些大酒店进小饭馆出的馋客的郝建国,经几位校友的邀约,也就毫不推辞地来了。他听到有关火锅村的传神传闻,心想正好借机到此瞧瞧,亲身体验一下那令人垂涎的旷野似的生活。

    墨绿色的面的将他们送到火锅村村口。郝建国钻出面的,站稳脚后抬头放眼望去,在那树林下,堤脚边,凉棚内,几乎坐满了蚕食的上帝。他心头一振,感觉此处果真不同凡响,名不虚传。这场面简直就是皇亲国戚的人家在宴请、吃常饭一般热闹。这里有天地作证,人们在无拘无束地品味,赌酒,狼吞虎咽和干杯。他们还在东张西望时,就有店主各施其术,热情地招呼说,来,就在这里,有名厨师主理。来,品一品,包您满意!郝建国顺声望去,那门面的顶上竖有“牛霸王火锅”、“金龙火锅”、  “毛血旺火锅”的醒目招牌。他们中,有的说就在这家,有的说到那家去,还有的说向前走走看看再说。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能定夺之时,有一人特惊喜地说,我一个同事的弟弟在这里开火锅店,要我关照关照。他想了想接着说,对,叫惠友火锅。随即有人附和,去惠友,一听就觉得这名字又现代又亲切,似乎还有点雅俗共赏的味道。大家正在寻找惠友的门店,郝建国却插话说,依我看还是不到惠友的好。越是熟人越宰客,还是随便找一家,碰碰我们的运气。他的提议,终于达成统一,就在堤边的一桌空席上坐下。

    夕阳西下映红了半边天。尽管他们的席位还处在晚霞的照耀中,显得不如他人的席位那么阴凉,然而阵阵河风吹来。给人以爽心悦目的感觉。加之他们来西门堤火锅村的心情本来就那么渴望。渐渐地余辉散尽,他们在等待着菜肴、笑侃着,不知不觉地进人了清凉的世界。郝建国深深地吮 吸着这新鲜而又清凉的空气,浑身都凉爽爽的,禁不住感慨地说,难怪这么多人往这里跑的,就是不吃什么,不喝什么,只在这里坐一阵子都比美味佳肴还享受。的确,他讲的大家都有同感,严天暑热的闷着,一丝凉风难求,在这凉爽的西门堤火锅村真比神仙还神仙。他们围坐在圆桌旁的凉竹椅上,尽情地陶醉,尽情地闲聊。小圆桌中间有个小圆窟窿,是专门用作放火锅炉煮火锅的。火锅炉也不是古时意义的柴炭炉或近代意义的酒精炉,而是具有现代特征的液化气炉灶。他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地,一会儿碗筷来了,酒杯来了,都是一次性的餐具。那酒杯又是作茶杯用的。他们每人被满满地斟上了一杯白酒,足有二两多。他们相互眼睛里溢着酒兴,似乎火锅未到就要一饮而尽而痛快。郝建国嗅了嗅飘香的酒分子,有点寒颤,苦着脸说,我不能喝酒。马上有人就抗 议说,不能喝酒就别上这西门火锅村来,免得影响了我们的酒情酒绪。也有人附和着说,对!不喝你就走人。郝建国也不示弱地说,走人就走人!当然,他没有起身离开之意。这只不过是校友间的说笑,打嘴巴仗罢了,不像课堂上一字一句的那么认真。也有人从中劝解说,你喝点,我们再加的时候,你就免了。

    不一会,热喷喷地满满的火锅被服务 小姐端上桌来,锅内以牛肚为主伴有配菜。他们帮着点燃液化气灶,先都同时举杯喝了一口。郝建国从火锅内夹了块冬瓜放到嘴里,立刻烫得他眼泪差点掉出,又不好当着人吐出,只好用牙尖慢慢地嚼烂咽下。他吸取这痛苦的教训,接下来总是将从火锅内夹起的热菜放到碗里冷却一下后再往嘴里去。他还特地留心他们也是这样吃火锅的,原来什么事都有个讲究,真是见多才识广。火锅的味道果然不同于家常便饭。有人说是火锅汤里放了罂 粟壳子的缘故,让人吃了上瘾。当然,罂 粟壳子只是起调味的作用,老板绝不会过量地投人,否则成本投大了怎么赚钱,再说政府还会追查责任的。他们吃着,喝着,聊着,毫不顾忌。郝建国也似乎被酒激昂,失去了往日的沉静,也和着赌酒,讲狠。

    夜幕渐渐降临,火锅村一片灯火通明,更是热闹非凡,简直就是一个小香港。郝建国和校友们终于结束吃火锅,个个醉醺醺的。大概他们的酒真喝好了,常言道喝好不喝醉的标准是:罗而不乱,歪而不倒,隔而不吐。有人提议到沙滩露天歌厅唱歌去,也有人提议就在江堤边坐坐,纳凉和观赏;还有人提议去按摩,醒醒酒,并承担买单。他们经过一阵争辩,觉得40大几的人不适合去唱歌,那是青年人的事,再说坐到堤边,来往的人又多,也不怎么体面。最后达成协议,去按摩,体验一下现代生活的滋味。

    近几年,一个小小县城,按摩业迅猛崛起,并且开成了宋家湾、财巷、后街等几条按摩红灯 区。所谓红灯 区是受公安部门保护的开放区。他们一面的,风一阵地涌到了宋家湾。这条不超过10米宽的小街,几乎家家门前挂有保健按摩的灯箱,紧闭的铝合金玻璃门上通过室内的灯光反衬出几个醒目的楷字:正在营业。那个承当买单的校友,将他们带到挂有“姐妹按摩”招牌的屋子,说这里的按摩特舒服,操作也很规范,小姐更是俏丽。

    按摩室内充溢着柔和的灯光和空调释放出的冷气。郝建国尾随着进屋,像进人了另一个世界。他也学着他们换上拖鞋。先进屋的已进到底层的几间床边,他呆呆地看着他们很熟练地睡上按摩床。他是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心想既来了也只有顺其自然了。随后他被带上阁楼。阁楼上有四个床位,有2个正在做着按摩。他扶着一张空床,又望着另一张空床。带他上来的小姐很温情地说,您随便上哪张都可以。他略加考虑,便上了最里边的与正做按摩的相隔的一张空床,为的是回避一点,不被人认出。他觉得这样选择会使自己减轻顾虑,精神放轻松点。因为,他尽管酒兴还很浓,仍然清醒地觉得这种地方不适合自己。他仰卧在按摩床上,静静地望着咫尺之隔的白色天花板,然而心里却扑扑地跳过不停。他忠告自己不要太紧张,要放松一点。过了好一会,才上楼来一位小姐。小姐叫他将胸 脯上的手挪开放平,又问他从什么地方按起。他开始集中精力,注意着按摩是怎样一回事,也不知道该从什么部位按起,就随口说,随便吧。

    整个按摩室静静的,没有人喧哗。按摩 小姐站在他的头前,用她那纤细而温馥的嫩手开始轻柔地从他的头部两边的太阳穴进行揉摸,又到脸部,额头,又问他需要轻点还是重点。他早已被小姐的触摸和小姐细微的呼吸声,感觉得浑身骨软筋酥的。以至小姐的问话,他半晌才回过神来,便轻声说,就像这样,蛮好的。其实,他已经觉得小姐的操捏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不自在的奇异臊痒。她继续着,甚至还用力地捏他的手臂肌肉,脚腿肌肉,还差点捏到他那敏感的部位,真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仅如此,她还要他翻过身来,俯卧在床,又从头到脚捏操,还用她那特有的小拳锤打他那腰和臀部的结合处。当她捏揉他那紧挨臀部的大腿时,他真有点抑制不住那敏感的家伙,他竭力强制它,乖巧得不敢轻举妄动。整个按摩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结束了,没有出现什么意外。郝建国忙坐起来,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小小年纪的小姐,想打破一下沉闷的氛围,和她聊点什么。他正要开口,她却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

    郝建国下床站起身子,耸了耸身子,似乎觉得比按摩前轻松了一节。他见其他人还没有按结束,便又坐到按摩床上等候。他还在回味着刚才小姐揉捏和抚摸他的滋味。这是他除了妻子外,跟第二个女人有了感性接触,就像他当初和妻子谈恋爱时的,那是第一次接触女人,觉得浑身触电。当他一想到妻子,就觉得自愧,觉得对不起妻子,觉得这按摩是万万使不得的事件。他警告自己,只能有这第一次,也就是只能有这最后一次。他似乎担心按摩次数多了,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再说家境也不如别人,没有钱享受这种带刺激性的消费。他想着想着,便自觉不自觉地下床下楼来,又对其他人说,你们还没有完,我有事先走的。立刻有人说,你享受了想溜,不给钱是吧。他只静静地等着暗暗地摸摸荷包里仅有的一张百元和几张零票子。这时,那个承诺了买单的人说,建国,你有事先去,这里没你的事。不过,你别对你老婆说我带你按了摩。否则,她要找我扯皮的。

    室内室外冷热两个世界。郝建国一出按摩屋,闷人的热流就袭击着他。他仍觉得脚步轻盈,心旷神怡。他无暇顾及行路的人们和繁华的街市,兴冲冲地向家走去。这里离他家有一两里路远,他没有乘面的意思。因为,三元钱的面的费可以供他的两个早餐。他是长江中学的体育老师,家也住在学校。长江中学被人们戏谑为水货学校,每年高考没有几个人金榜提名,能考取的也只是体育、音乐、美术等专业生。冷门学校自然没有名望学校的创收门路多,教职员的待遇也就是石板上日屁股,硬场合,没有额外油水。加之他妻子下岗多年,去年底才打通关节,进了社保部门。女儿花尽了全家几万元的积蓄,买了张进大学门的入场券。还有他整个大家庭的境况也是四伏危机。家穷使他过惯了节俭的日子,养成了节俭的秉性。

    随着郝建国头脑的愈来愈清醒和脚步的愈加愈快、离家也愈来愈近,他却像做错事的小孩也愈来愈忐忑不安。他再三叮嘱自己,绝不能在家里露出半点按摩的蛛丝马迹,也不能让学校知道半点风声。因为,他正在向教务主任的职务上努力。

 

2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郝建国在家外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人们尊敬的教师,可是一回到家里,他就蹙紧了眉头,心事重重。他在大家庭是长子,在小家里是户主,上有老,下有小,横竖还有兄弟姊妹四小家。他本来就生得黑不溜秋,老磨老糙的,尤其是进人四十岁后,更加快了他生命的衰老和加重了他精神的压力。尽管他还只有45岁,可看上去足足过了五十岁。他进门后扪心有愧地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时不时地望望妻子。他敢肯定妻子决不会知道他上按摩屋的事。

    他妻子陈瑾芳笑嘻嘻地迎接他进门,并催他快洗澡,洗了澡她好洗衣服,洗了澡她还有件事跟他说。他想难道她知道了,要说按摩的事,便装得若无其事的,一屁股踏到地板砖上,说,太热了,让我坐静后再洗,你有么事先说说。陈瑾芳忙拉下脸,说,你看你,到外面花天酒地,一回到家里就都不合你的意。你要不洗澡,那今后你的衣服你自己洗,我又不是你带工资的保姆。郝建国还有些酒兴,也瞪作眼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是你带工资的保姆,还是我带工资的保姆。你下岗在家坐了这多年,这才拿几个月的工资回家,就不得啦。你要知道,不是我到处求爹爹拜奶奶,能有你带工资的保姆。他这般大声的讲狠话是想填补自己按摩后面空虚的心理。陈瑾芳又怎能听得他这番轻视自己的话,便不干不净地咒起他来,得亏没像人家的男人有本领,那还要上天。搞到如今,和我一样,不过是个水货学校的穷教书匠!

    夫妻俩关在屋内吵开了,解交的人都没有。不一会叮当的电话铃声响起,俩人都不去接,好像都在讲狠,互不妥协。铃声响了好一阵,简直都有嘶哑了。郝建国只怕是学校有事,只好去接。原来,电话是他的三弟打来的,说是儿子中考分数公布了,只有420分,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肯定在550分以上,可儿子硬要进一中读书,请他拿主意。他正在气头上,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忙训斥地说,平时要你们把威威抓紧点,你们总不当回事,考了这么点分看怎么得了。想进一中没有一万多是绝对不行的!我能做工作人家接受就不错的,钱的问题是绝对分文不少的。对方还想和他申辩几句,他忙说,我知道!再说,再说!他就反电话挂断了。

    陈瑾芳知道了他接电话的内容和气氛,又见他恼羞成怒的样子,就轻声说,刚才老三来过,我是怕你燥,所以要你洗澡了才说,可你……。郝建国似乎听着妻子的说话,又不直接接她的话说,呔,威威太不争气了!连我这个做伯伯的都没有面子找人去说情去。他说着说着,便自觉自愿地去洗澡。

    小家庭又恢复了一时的平静。郝建国和陈瑾芳双双坐在木条椅上,迎接摇摆的电风扇的热风,静静地看着电视节目,似乎进入了电视连续剧《壮志凌云》的场景。陈瑾芳起身去倒了杯凉茶递给郝建国。郝建国接过茶一口饮尽,笑嘿嘿地说,知我者莫过于老婆也。陈瑾芳也深情地望着他莞尔一笑说,真是个团子东西!郝建国也逗趣地说,这叫团子东西找团子东西,咱俩团到一块了。

    砰砰地敲门声轻轻的响起,陈瑾芳起身去开门。他见她打开门没有明显的表情,想必是三弟为儿子上高中的事来找自己的。他立刻皱眉头,一股烦恼又涌上心头,便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三弟还带着儿子威威一起进门。侄儿进屋后,不敢正视伯伯。郝建国见侄儿和往日那玩皮的劲头大不相同,忙对三弟说,威威的考分也出来了,你们也不要过多地责怪他,再责怪也没有用,不把他逼憨了。他又转向侄儿微笑着说,威威,你该活泼的还是要活泼,不要像个死老鼠的。陈瑾芳见丈夫这么说,心里也开了窍,忙去从冰箱内拿了雪糕塞给侄子,又问老三和建国吃不吃。他们都说不吃,她便自己拿了一个,和侄子一起吃起来,还边吃边和  威威闲聊。

    他三弟开门见山,推心胃腹地对他说,我现在是又急又很矛盾。让他上一中我又没有那  多钱,我们下岗这多年,才搞点早餐闯出路来,也只能混个生活。不让他进一中,又怕耽误他一生,到你们长江中学他这一世就算完了。而且,他现在又想书读。我还有一个想法,想让他复读,明年再考,可复读生要加 30分录取,我担心复读会影响他的进取。郝建国凝视着三弟那期盼的目光,也为难地说,刚才我已跟你说明白了,上一中的钱是一分都不能少的,你知道我为郝婕上大学已是柴干米尽了,钱的问题我是帮不上你的。要是威威肯来长江读书也可以,万一高考不行,再到一中去复读,或许能考上。这是我的建议,你们再  去考虑考虑。当然,到一中肯定要比我们长江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而,他三弟还是不放松地央求着说,我还是想让他到一中。你当老师都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愿给人说好话,可为了你侄儿子的前程,你还是去找找他们,减一千两千不行,就是减一百两百也可以。一百块钱得我卖三天的早餐。他停了下又诡秘地说,听说当老师的每人都有一个指标。郝建国忙认真地说,没那回事,要不就是一中校长们搞的一点特殊。我去打听,不一定有什么作用。他三弟见他的口气软了点,心头也松了一节,就感慨地说,到他们这代人不读书就更不行了。你只上了个工农兵大学,都不知要比我强多少倍。他静静地听着三弟的述说,心想三弟又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将怎么解答得了。他听着琢磨着,无意思地望了下墙壁上的圆钟。他三弟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忙惊异地说,呵,快1 l点了。不早了,威威,我们回去。

    他们父子带着希冀走了。他们的到来犹如在平静的水面投掷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余波荡荡不断。陈瑾芳对丈夫说,这老三也不摸摸自己的家底,还想进一中,进得起吗!她见丈夫直直地望着电视,默不作声,又接着说,我觉得你说的想法蛮好,就把他搞到你们长江读,就对人说威威分太低,进了一中也跟不上班。他要真进一中,没有钱,还不想刮你当伯伯的油。不过,我提前把话和你说清楚,你们家的涤坑,我们一家也填不起来。就是威威到长江来读,也不能让他到我们家吃住。郝建国本来就心烦意乱的,一听妻子说些吝啬话,忙发怒地大声嚷道,你口口声声你们家,你们家,你是哪个家的。你嫁到我们郝家,郝家就是你的家。家里的难事,你作大嫂的不操心分忧,难道让外人去操心分忧。俗话说,长哥长嫂当爹娘。爹已走了三四年,妈妈年岁又这么大,身体又不硬朗。你说说,让我袖手旁观。就是旁人也要指责我哇!她知道愧理,但心里总不顺,忙申辩说,你不必发这么大的火,我是当心你的身体。你年纪也不小了,总是操不完的心,整天愁眉苦脸的。我是要让你放轻松些,不要活得太累,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不要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唉,好了,好了,不要为了人家……为了老三家的事,我们来争争吵吵,闹得大家都不愉快,让人听了影响也不好。陈瑾芳越这么说得光明堂皇,郝建国越是心里气愤。她说出的不轻不重的话,简直听死人的,就像小孩玩的气球,破了不伤人但有些炸人!然而,他没有心思和她辩论,他还是放心不下按摩的事,要是让她知道了,要是让学校同仁们知道了,自己谨慎一生的名声将毁于一旦。至少别人会背后指责自己是个伪君子,还会用那杀人的眼光脾睨自己。家庭里也会闹得不得安宁,更无脸去面对兄弟姊妹们。

    陈瑾芳见他痴痴地想着心思,又劝慰他说,不早了,睡去吧。你还要起早床跑步搞锻炼。家里的这些繁琐事,也不是一下子都能解决的,自得有个自来然的。担心狠了也没有用的,最终只能伤身体。你还是把心思多放些到我身上。她见他仍不理自己,似乎没有听到自己在说话,就注视了他一会,然后自个去房里睡觉。她又将房门锁的舌子定位,将房门掩上,也好让丈夫早点进房睡觉,以享受夫妻间的幸福生活。

    长江中学校园随着郝建国家的窗口灯光最后关掉,而进人了静谧的沉睡之中,而葱郁的树林护卫般地在忙碌着为人们净化空气。尽管她不是重点中学,而校园的绿化是一流水平的,都是师生挥汗栽种和精心培管的结果,还多次受过省里的表彰。郝建国躺到床上更是兴奋难眠。他又看到了那按摩室里暗淡的灯光,窄窄的床位,和小姐那令人肉麻的纤瘦的小手。他还记得按摩 小姐有一双会说话会发光的迷人的黑溜溜的眼睛,和白净白净的脸蛋,和淡淡的红嘴唇。他又看到了她,她依旧在给他做按摩,还看到了那隆起的胸脯,嗅到了它涌动的青春气息。他也很理智的记得警告过自己不能再有第二次按摩,更不能有丝毫的痴心妄想。他担心自己是陷入女性痴迷之中而不能自拔,忙骨碌地坐起来。

当他睁开双眼见身边的妻子呼呼地酣睡着,原来是自己进人了朦朦胧胧的幻觉之中。他轻轻挪开妻子伏在自己身上的手,又轻轻地抚摸了下妻子丰腴的胳膊,真像支洁白无瑕的香脆的莲藕。她便侧过身,将他紧紧地抱住。他发现她仍然是睡着的,睡梦中还这样不放过自己,便在心里笑了。即使这样,他对妻子也没有半点那个意思。他又想到了威威读书的事,却更是没有睡意,比白天还清醒十倍。他干脆掰开她,起身站到窗边,扒开窗帘,闻到了那浓郁芬芳的樟树香气。他尽情地吮 吸着。突然,他妻子嗡声嗡气地说,你疯了,怎么不睡呀!他被惊吓了一下,然后回过神来,便说,你怎么也醒了。

 

3

 

    一条带有核爆炸威力的轰动性新闻让这个沉睡而古板的农业县闹得沸沸扬扬,县城里更是喧腾开了。据说新闻的炮制者是名乡党委书 记。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亲身感受,和充分的数据与事实,以《农民真苦,农村工作真难,农业真危险》为题,被《农民日报》头版刊登,并加了附标题《一位乡党委书 记的心声》和编者按。看了这条新闻真令人咋舌。这个县就像当年传达毛主 席最新指示不过夜那样,迅速采取了卧薪尝胆、厉行节约的 10条措施,以减轻农民负担,促进农村经济的发展。陈瑾芳好不容易调进社保,才享受了半年拿工资在世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日子,却又要被县里的10条措施革 命。说是95年以后进社保局的人员都要被清退。当然不光是社保部门要清退,所有的吃财政饭的部门都要清退,仅此一项措施全县就可减少地方财政支出几千万元,这不是农民身上割下的肉!

    郝建国开门时发现门没有反锁,心想她今天怎么提前回家了?一进门,却见她脸色难堪地呆坐着,她每月的例事总是这样痛苦难度,并要向丈夫告假最厉害的三天,家务事全由他承担。生活使他懂得,男人要承担家庭户主怕压力、做女人也不容易! 就说她例事的几天,不想吃喝,不笑不闹,半夜还疼痛得不能人睡,真是无法摆脱的苦衷。因而,他觉得夫妻间应该是相互关爱才对!他习惯地先到卫生间小便,却发现纸篓里没有卫生巾。这位细心的男人又揣摩,一定是为像威威这类家庭琐事而烦恼。便不惹她的嫌,自个动手去做饭。他找寻了一番,没有找到她买的菜,就问,今天你没有买菜?他见她不答话,又接着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昨天的剩菜,中午一餐可以混过去。是要节点约。像我们这个年层的家庭,人家大多总有几万元的积蓄。我们现在是穿在身上,吃在肚里,万一有个要钱用的事,那怎么办哟!就说万一周她生病要住院,谁拿得钱出来,老三没有,铃铃下岗在家更没有。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总不能看着她那样走。他换了语气,宽慰地对她说,威威读书的事,我是只能尽力而为了。我也只有这个能力,办得么样是么样。

    谁知陈瑾芳却突突地捅出一句话,你别老为人家家里的事操瞎心,多划划自家的事。我又要下岗了,彻底失业了,看你怎么办?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反问她,你说什么?她没好气地说,你耳朵打蚊子去了。我要彻底失业了,你知道吧!郝建国忙停住手里的活计,大脑简直要炸开似的。他的精神是再也经不起这些不顺心的事折腾了。他嗔目盼之,不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忙威严地说,你别吓唬我了,看我的心情刚静几天好的。你是通过正式手续调进去的,说直一点是花了大把票子才把你买进去的。谁要这样平白无故地赶你出来,我老子非要和他闹个鱼死网破不可。陈瑾芳很认真地说,我才没有这份闲功夫逗你呢!你横竖喜欢操  心,这下让你操够心好了,以免得你下辈子再遭这操心的罪。他不能再怀疑她的话,忙问,是谁通知你的?这才说出原委,是局里通知下午开机关大会。那些人就用不可捉摸的目光瞟我,还背里叽叽嘁嘁的。我感觉不对头,心里嘀咕起来,就私下找王姐一打听。原来,下午的大会,局领导要宣布清退人员的事,凡是没有办正式手续的和95年以后进的人,一律清退。王姐和我都是被清退的对象,她也气愤得很。她的舅兄还在组织部里,都没有办法留住她。

    这下郝建国真的傻了眼,脸色陡变,就像乌天黑地马上要暴雨倾盆似的。陈瑾芳见此,肚里的气这才消了半截。她担心他会暴跳如雷,怒火喷发,会不顾一切的闹出什么乱子来,就转移矛头地说,只怪那个写信的乡党委书 记,现在全县哪个人不在骂他。他自己不好好地当书 记,就拿着笔戳人家的路子。这种人是决没有好下场的。

    的确,社会上对乡党委书 记的举动,众说纷纭。其实,郝建国早已听说过此事,他的观点是赞同的,心情是拍手称快的。然而,事件却殃及到自己的家庭,自家的切身利益,他又不得不冷静思考,重新来评判了。她见他的脸色有些向晴转变,就是不说话,不表示态度,便说,本来应该是他们当官的责任。他们不从自己整改,专整基层群众。听说老师也要清退,还把几个村的小学合并成一所。这样下去,不闹到老师们都罢 课才怪。他想了想,接过妻子的话说,随它怎么减员,还减到我的头上不成。他接着很诚恳地说,现在的农民也是事实,种田没有种头。就是大包干那几年农民尝到了一点甜头,得了点春风熏雨。现在城乡差别越来越大,不是剪刀差,而是火剪差,可以说有的地方农民到了苦不堪言的地步。有谁能替老百姓说话!不仅农业是这样,像人们所说的,所有的厂子的烟囱都不冒烟,刚刚就是火葬厂的烟囱在冒烟。而上报的工业产值年年月月还在增长。这样报下去总有一天要穿底的,总有该谁结总帐的一天的。当然,县里的措施只是治标,也是必要的。但根本原因是受国家的大的宏观政策影响着,受国际经济大环境的影响。从县里到村里,层层亏空,靠举债借高利贷过日子。这样下去怎么了得!他激动着慷慨陈词,俨如关心国家大事的匹夫,更俨如高级领导在作形势和经济报告似的。

    陈瑾芳懒得听丈夫这些夸夸其谈的高谈阔论,丈夫说得再漂亮也不能解决她下岗的现实,不能解决肚子的问题,忙抢过他的话说,你就只知道国家国家,你看你郝建国家里怎么过日子?靠你的几百块钱,也养不活我们母女。婕婕一个月就得三四百元。下午,我也没有脸面去参加什么大会了,看到他们那种蔑视人的目光,我心里就作呕。当真我比他们低一等似的,我死不要脸的在他们的锅边乞讨。其实,他们哪个又说得干净,不是凭关系说好话进的社保局,他们凭什么小瞧人!

    人世间的事总是不那么让人称心如意的,关键是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是嫉妒悲观,还是自强不息。陈瑾芳的一席苦衷倒掀起了郝建国的同感。他真有些替妻子不平这口气。他又觉得自己怎么这般的命苦,偏偏这些不尽人意的烦事都往自己的头脑里钻。他作为一家之主,想到的是整个家庭的生计,他不知道别人家里是不是过得这么艰难。总之,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就像要被生活压垮似的。他作户主就像劝小孩似的,要她去社保局参加大会,把精神弄清楚,也好让他去找社保局的领导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办法。她却反驳说,要去你去。让你去领受那些人的嘴脸和德行。他也火了,大吼着,你不听我的,那随你怎么办,不关我屁事。事件说到这个份上,陈瑾芳只好默许了。

人夜,他们按商量好的意见,到社保局那个和他们很熟悉的领导家里去,却被拒之门外。那位官夫人味道十足的局坐夫人简直连防盗门都没打开,就隔着门答了他们一句话,然后砰地将木门关上。他们回到家里,硬是不信局长不在家里。这时,邀约打麻 将的一老师家属找上门来,问他们俩口子去哪里了,说他们还有这般雅兴去逛马路,说三差一要她去。为打 麻 将的事,他们俩口子争辩过不少回,一场牌总要输掉几十上百的。他们也相互承诺过,都不准打麻 将,家庭里没有这项开支。郝建国总是对她说,我们不想赢别人的,别人也休想赢我们的,都好自为之。然而,她调入社保局后,手头的钱也活起来,被那班牌鬼们叫,免为其难的还赢了钱。以后他也再不过问她打麻 将的事了。他也怕别人知道自己管老婆打牌,会小瞧自己。现在的人啊,谁不打牌玩玩,不打牌又没有别的事来打发日子。不像革 命时代,晚上都要开会,斗私批修。然而,眼前约她去打麻 将,她不敢轻举妄动,就扫了他一眼。他没有应允的意思,自个的上厕所去。来者焦急地催她,快去!我们都等了你好一会了。什么都可以耽误,就是打牌的时间不能误,不能挤占挪用。陈瑾芳捺面子不过,不等他批准,只好随人去了。

    郝建国听到关门声,知道她又去打麻 将了。他恨不得当着来人的面训斥她一顿,但他压制着自己,没有那么做,而是有意上厕所回避。他从厕所里出来,坐立不安,肚子里的怨气、怒气和火气,无处发泄。他打开电视机,马上又将其关掉。他忧虑着她的下岗,忧虑着威威的读书,忧虑着老母的生活,忧虑着自己的前程,……桩桩件件,件件桩桩都不能让他喘息轻松,惬意愉悦。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建国啊,建国,你上有老下有小,你活得好累啊!他甚至到了有些绝望的地步。他觉得她去娱乐去了,自己不能孤独呆在家里闷死,得出去走动,透透新鲜空气。

    在这样极度苦恼的时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孩时,想到了常和后街小伙伴们在后街玩耍,那无忧无虑的心里像猪油光溜溜的天真年代。他算计了一下,总有10多年没有到过后街了。他朴朴地走出长江中学的大门,招了面的来到老城区的街口。这里有窄窄的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街;有排列不齐的木瓦砖房子;有在门前纳凉闲聊的人们;更有幽凉的轻风一阵阵地吹着他发烧的身子,和要炸裂的脑壳。在这里,他有了一种异样的心情,他放慢脚步,尽情地欣赏着,他忘记了一切一切的烦愁。他在想人为什么这样奇怪,为什么不能活得超脱些,无所顾忌些,悠然自得些。他思奈着体味着感悟着,却不知不觉地就到了后街的出口。他埋怨后街太短,他想回转身,再从进口走出。

他正处踯躅之际,忽地有人叫他大叔。他不以为是叫自己,便顺声望去,就在街口有个大女孩亭亭玉立在街口的房前。他借着红绿交织的灯光,见她有点面熟,似曾相见又未相识的。他见她当真在向自己招手,还笑盈盈的。他走过去,她更是喜形于色地说,大叔,怎么不记得了,您好健忘啊。十几天前,我给您做过按摩的。郝建国在小姐说出根由的同时,已回顾起了是按摩的小姐,一时脸上火辣辣的。只不过他皮肤黑黝黝的,又是夜晚在昏暗的街灯下,不易被人觉察。郝建国忙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她显出笑容,甩出一句甜甜的反问,你猜猜!

尽管是夜晚,尽管他比她大多了。然而,在怡和大方的按摩女的面前,他的脸上似乎有点如蚂蚁夹一般的刺痛。他心里很是矛盾,既怕别人看见自己在和按摩女攀谈,又想和按摩女在一起多呆一会,哪怕是说几句无滋无味、毫无意义、无关紧要的话。因为,他觉得她那清脆的嗓音,就像甘泉一般滋润着他枯燥的心田。按摩女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主动和他移到墙边避光处说话。她又欣然地告诉他,她不在姐妹按摩屋了。她指着前边的莺莺保健按摩的招牌说,我就在那里找口饭吃。你如果有这份心情的话,我可以为你服务,包你满意。郝建国也笑着说,上次我已经享受了你的按摩技艺,也真让我久久难忘。不过,今天我还有点其它的事,改日我会来这里找你按摩的。按摩女怕他有些顾虑,忙介绍说,其实保健按摩是一种高尚的健身活动,并不是像有人想象那么不可告人。不知你是怎么看待的?郝建国听了她的话有些心虚,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就绕开她的问话,说,你只给我按过一次,怎么就记住我了呢?她又显出惹人的笑容,诙谐地说,因为你有特殊的标志!他立刻意识到她所说的特殊标志,一定是说他的皮肤很黑,而且黑得泛光,黑得简直上了釉。

他心领神会地嘿嘿地笑了,她也跟着格格地笑了。他们笑得是那么开心,那么默契。然而,他还想问她的名字和有关个人情况,但又一想有这个必要吗!她也想了解一下他的有关情况,但按摩的职业不允许她这样做。她担心客户忌讳这些。他们终于无始无终的相互告辞了。

 

4

 

    一年一度的让世人瞩目的高考刚一结束,长江中学就人事变动掀起了小小的波浪。在办公楼的走道上,带着黑框眼镜的很精瘦的语文教师很先知先觉而又自豪地告诉郝建国。说,昨晚教委跟新任副校长和教务主任谈了话,你知道吧!其实,我们一直以为教务主任的位子非你莫属。谁知那姓秦的走了关系。他哪能和你比。他就是在主任位子,我看也是占着茅房不拉屎的。他见他很严肃,忙改变了幸灾乐祸的语气,接着更隐忌地说,什么主任不主任的,我看就是当校长已只这个味,人家一议论起来是水货学校的校长,有什么意思!还是增广贤文说得好,人争寒气一场空。还是像济公那样悠哉游哉,走啊走,乐啊乐的好!而他把贤文里“不争寒气枉为人”没有说。他自以为是的说着说着,见郝建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忙止住话头,提起脚步,匆匆离去。

    高考结束,学校就等于是不放假的放假,整个校园静悄悄的,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哗和朗朗书声。办公楼里就几个有责任心的教师在做着整理资料和收拾教具的工作。仿佛也是静悄悄的。随着语文教师的嚓嚓脚步声的消失,郝建国就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地呆立在空旷的荒野,那颗期盼已久的心嘣嘣地愈跳愈快。他最终的精神寄托——事业上的荣升已彻底的泯灭。他辛苦的忍辱负重,孜孜的追求着个人的理想,最终令他失望而告终。他觉得自己45岁的人了,家庭清贫如洗,事业屡屡受挫,便从心底里发生了感慨——我一生完了!他真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碌碌无为的完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怎么进屋的,整个脑子被“主任”这根弦搅得乱糟糟的,整个记忆已经紊乱。

    他觉得昏昏然的,思想上没有了一点主见,连那鲜美的瘦肉汤喝到嘴里也是苦涩涩的。他当着妻子的面,装得若无其事地吃了饭,便去午睡。他躺在凉席上煎干鱼似地翻来覆去。紧闭的双眼内就像万花筒,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往日,他是一躺下就很快人睡的,上课前半小时会准时醒来,而今天越睡越新鲜。他随手拿起床头的一本《家庭》杂志看来,往日有点兴奋的时候,只要一拿上书,瞌睡虫就上来了,就呼噜地睡过去了。今天他把杂志从头快翻到尾了,也呼噜不起来。杂志上的千言万语,锦句良言,他根本一句也没有记下。他想去找校长问个缘由,凭什么不让自己担任教务主任这个职位。他在教务副主任的位子上  已经蹲了8年,有时甚至还是代理当全家。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顺不下这口气。其实,副主任和主任就差这一点,有时也差不多。他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心里不服这个输气。他再一想,为了主任的位置去找校长扯,说出去让人笑话,更是羞愧难当,以后还要做人的。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采取无声的抗 议,以无声胜有声。他决定至少近期不进办公楼!

    社保局裁减冗员的预案最终已成定局,这是陈瑾芳无法逃避的事实。这天上午,局领导找她进行了客观的谈话,并请她理解配合。她不像有的人赖在社保局,要死不活地放骗。因为,前几天她就想好了,就是在社保局上班也难得看那些人的白眼,整天窝窝囊囊的。她现在再次下岗也不怕,无非辛苦点,重操旧业,在学校大门前摆个早餐摊,混个生活总还是可以的。而让她心痛的就是进社保局时白白地花了一些钱,那票子上有她的血汗啊! 她担心丈夫听了不高兴,她知道他是希望自己能躲过这次劫难,留在社保局继续工作的。她怕伤他的心。她是长期不午休的。她知道丈夫的午休是天经地义的,是必修课。她怕影响他的午休,  便收洗了碗筷,就出门去了。她下午还要含恨去社保局交清有关手续。

    叮当的电话铃声响过不停。郝建国被铃声吵得更烦了,心里埋怨不到上班时间,又出去了,只好起身去接电话。原来,电话是校长亲自打来的。校长还是往常的口气说,你每天都提前到办公室的,今天怎么懒惰了!郝建国听校长的话像有点气势凌人似的,比过去听起来更刺耳了。便不情愿地回答说,我身体不舒服。你校长有好事是不得亲自打电话找我的!他把“亲自”二字说得很重,也不怕冒犯校长了。校长一听就觉得他话中有话,便用亲近的语气,关切地说,你身体有病不要紧吧,有件事我想上你家去谈谈。

    事情果然如郝建国所猜,校长为人事变动来找他谈心的。校长百分之百的肯定了他的能力和成绩,最后很宛转地说,要不是你超过了45岁,上面肯定就批了。郝建国想既然你校长上门来赔不是,再说也是上面的责任,胸中的怒火就没有烧出,并礼节性地送他出门。校长一走,他就悔恨起自己上次不该在45岁生日时接有关同事喝酒的。本想融洽一下和同事们的情绪,以增强好感,反而弄巧成拙,成了提升超年的把柄了,真是鸡子没抓到,倒蚀一把米!然而,他又自我解脱地想,就是不请同事喝生日酒,那档案里不是明记着的出生年月日么,还想捺得掉不成!

    郝建国突然想起什么,站到柜镜前,久久地审视着自己。他叩心自问,我真的老了吗?不中用了吗!一种极度的悲观情绪油然而生;再过10年就55岁了,那不要退休了;再过10年,就不会在人世了!他感叹了,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他突然想到了她,并有了渴望立刻见到她的急切心情。

    他兴致勃勃地来到那天晚上到过的后街口——莺莺保健按摩屋。本来已经汗流浃背的他,一进按摩屋就有一种特舒适特凉爽的感觉。他深深地吸着那沁人心肺的凉气,目光炯炯地在搜寻着他的按摩 小姐。几位脸带笑容、穿着单薄的小姐围过来,细柔地说,请先生按摩!他没有应允她们,继续用他那泛亮的目光向内房窥视。不一会,又出来一小姐,见了他就像见了亲人似的,亲热热地喊着,大叔!你来了。他看清了她的起初脸容,她和其它小姐比并没有什么特别惹人的地方。他便说,我有点不舒服,想要你帮着按按。他的按摩 小姐忙爽朗地答应着,一定一定,包你比那天还满意。他听着她“还满意”三个字,又担心她会和他干  那种事。他想自己来按摩只不过是爽爽心,使精神得到一下轻驰,决不能和她来真的。他的按摩 小姐见他还不自然地站着,就伸手轻轻地拉过他,和他一起进里屋去,让他在按摩床上躺下。

    按摩房子的窗子被他的按摩 小姐拉上,然后打开那泛 绿的灯光,使他进人到一种情绵绵的迷宫。他的按摩 小姐仍像第一次样做得那么认真,还问他轻重如何。他就说稍微重一点更好些。接着他完全沉浸于小姐专心致志的捏揉感触之中,沉浸于无任何烦恼苦闷的甜美的享受之中。他在想难怪那些有钱的大老板都要定期定时地进行按摩的,这简直就像神仙过的日子。当然,神仙的日子究竟是一种怎么的日子,他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他的心情放得轻轻松松,他的身子被揉捏得舒舒服服,便毫无顾忌地和她攀谈闲聊起来。他问,我们都成老熟人了,我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你的名字你大概不会对我保密吧。他见她做得很认真,又有  些严肃,便接着说,不许你再叫我大叔的,听了就让人别扭,听了就好像我真的老了似的。你知道吧,人老了是多么悲哀的事。我才四十多岁,正是壮年气盛的时期。怎么,你不答我的话。她微笑了,然后说,我在张着耳朵听你说呢。我听得很新鲜。告诉你,我叫余彩红。您以后就叫我余小姐,或直接叫我的名字彩红更好。你不让我叫你大叔,我就叫你大哥大吧。不,叫你帅哥,又时髦又好听又好出口。因为,我是怕高攀了您才叫你大叔的。

    他俩聊着聊着,整个按摩程序就不知不觉地很快结束了。他见她有些喘息,便自责地说,要知道你做得这样吃亏,我不该叫你重点。她又一个微笑后,说,要不用点力,做得效果就不理想。余小姐接着问他,要不要再做一遍?他感慨地说,你的心情我领了。我看你做得蛮投入,甚至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不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余小姐忙娇娇地说,这是人家心甘情愿的么。真的,再给你做一遍,包你更满意,包你夜晚的觉睡得更香。她这样说,心里却很感激这位能理人的大哥大,她做了2年多的按摩,可从来没有碰到过能这般体贴人的男人。她记得刚开始给人按摩手艺有些笨拙,经常遭到客人的轻视和老板的训斥。郝建国似乎发现余小姐的情绪变了色,心想是不是自己的某句话刺伤了她的自尊心。他忙起床,走出里屋。又向老板娘交了10元的按摩费,便推门离去。余小姐忙赶出屋来,带着浅红的脸蛋,笑微微地口Ll大哥大,慢走!

    一路上,火红的太阳烤得郝建国的黑皮肤直冒汗,那泛亮的汗好像是熬出的油。他觉得刚才和余小姐的交谈太冒失,怎么还问人家名字,还岂有此理地报上自己的姓名和家庭住址。他责怪自己真扯蛋!他记着曾听人讲过按摩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会无形之中把你引 诱犯罪,弄得你家破人亡,还像蚂蝗塔上鸬鹚的脚让你不得脱身。他警告自己再不能去找她,要自我约束能力,不能在后半生让世人和后人留下话柄。

陈瑾芳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把下岗之事坦诚地告诉丈夫。她怕丈夫听了会难受,影响吃饭。等到吃罢晚饭,收洗干净后,便告诉了丈夫。她见他听后半晌没有作声,又接着自己安慰说,中国人吃中国饭,现在下岗的不只你老婆一人,少说也有千千万。听说所有企业都要实现职工买断工龄,县以下要实行民营化。根据这样的形势,我们也得早划路。我想就在你们校门口摆早餐,占个讨吃的地盘。不会丢你的面子吧。只要你道义上支持我,我不要你插半点手,我累死累活心甘情愿。我不信一个活生生的人能让尿憋死,凭我的双手,我们这家子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他见妻子说得那么在理,那么恳切,自己是一家之主,还有什么懊丧的,不支持的,怕丢面子的呢!肚子都顾不了啦,还有什么理由顾那个一钱不值的臭面子呢!便开口说,将劳动讨吃不是什么丑事,我只是担心学校门前经常搞整顿,会不会有人出来干预。然而,他并没有说出主任位子升不上的事。可是,他妻子却把他忌讳的主任事提了起来,便说,你升主任的事批了没有,我就怕影响你的进步。他还是不回答她,心想所有的事件都没有一件是顺心的,立刻又恹恹起来,刨心刨肝的不舒服。他责问自己,我到哪一天才能安宁啊!此时此刻,他觉得只有回到那按摩室才能一切解脱。

 

5

 

    很快,一中的录取分数线经县教委审定为561分,并正式对外公布,随之高中新生的录取工作循序地展开。围绕录取工作的一股社会关系洪水般地冲击着正常的录取工作,那是那些考生的家长和亲友们竭尽余力地抛撒一切解数,到处打听信息,拉关系,走后门。郝建国为了侄子威威的升学之事,既无法逃避,又无解决良策,实是一大心病!他觉得已到了兵临城下,非得到一中去跑一跑了。他是一百个不情愿去找人说好话的,但为了侄子,他觉得有推却不了的责任去找找关系,谁叫自己在这个教育阵营中,谁叫自己是威威的伯父。为了侄子,又使他想到了自己没有升上主任的事,要是自己有权有势,侄子上一中的事他只需向有关人打个招呼便成——还不是小菜一碟的。他怎么也想不过来。自己哪一条不能胜任主任这个职务,无非就是一条,上面没有人,背后没有钢筋。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一中,找了那位过去和自己同窗的校友,现任一中副校长的老同学。

    那个副校长很原则地说,420分要进一中是连出钱的资格都不够。计外出钱的分数线教委已经给定了在470分以上。起点线是九千元,再是欠一分是一百元。470分的学生要进一中,就得一万八千一。郝建国见他说得很坚决,还是不松气地说,你到时把我的事作特殊情况提出来,进行个别解决。副校长见他还不死心,又说,420分得二万多!二万多上一中,我看没有那个必要吧,你和你兄弟仔细算这个帐划算吗。我建议就到你们长江读,把钱留到大学时花。他的说话简直让他没有插话和申辩机会。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和理屈词穷,这求人的滋味真够人受的!仿佛,同学之间隔着一堵城墙。

    郝建国闷蹩地灰心丧气地从老同学家出来,想着用什么样的话来答复兄弟他们。他觉得无法交差。他觉得现在读书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过去自己读书二块的学费了事。这些难在他心里,归他一个人为之,还不能当着妻子说说苦衷。他回到家里,看到妻子阴沉的脸,觉得今天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头,他也不找她话说,也免无端生出事非。她却则不然,给他劈头一棒似的,狠狠地说,是哪个小妖精这样有魅力,把我们的大主任魂都勾去了!她见他不理睬,就又说,难怪!这么久都不理我一下,原来是当上了主任,有了官位,去泡小 妞了。他见她在挖苦、讽刺和耻笑自己,喉咙管都气得硬梆梆的,只想立即发她一顿火,以泄泄自己胸中的怨恨。他没有这样做,他认为这都是该自己领受的,又何必发她的火,只怪自己无能!谁知她却进一步诉开了,你不想好好过日子,你提出来,我不会阻挡你的美好生活。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奋的情绪,大声吼道,你都听哪些人胡言乱语的。主任的位子,早让人家当上了,我怕你听了不好受,所以没有对你说。陈瑾芳听丈夫这么说,认定他是明白,不会听不懂自己的话,分明是他有意在隐避。她觉得现在不是和他硬来的时候,便学着隐避,忙转了话题,说我是看你最近对我太冷淡了,故意说得气你的。他接着说,都四十多了,像我们这个年龄按书上说,起码是一个季度才能来一次,还能像年轻的时候,巴不得天天都亲亲热热的。她是个直心肝的人,觉得没有抓到真凭实据,怕自己说冤了丈夫,忙用温和的语气说,没有当主任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们家里不还好多人没有当主任,世界上不还是有好多人没有当主任,他们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建国忧着自己,忧着家里,忧着老母和兄弟姊妹们,禁不住眼圈都红了。她也跟着一阵心酸,忙劝慰他说,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悲伤的。俗话说男儿有泪莫轻淌!人家怎么过日子,我们怎么过。

    尽管娴淑的妻子在劝慰,然而,他觉得妻子太不理解自己了,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压力。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累太憋气,没有钱是痛苦的事,不顺心是痛苦的事,可心底的话无处倾吐是更痛苦的事。他一心想要回到童年,那时无忧无虑,那时有美好憧憬。那还是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和一名同学下军棋。他把对方的军长给炸掉了。一名看棋的混名叫土堡子的同学,高兴得拍手称快,还赤luoluo地说是把林副统帅给炸死了。历史鉴证,那名同学有预见性,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果然,在1971年9月13日,林 彪叛逃在蒙古境内的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然而,在那个革 命年代,他这句反 动透顶的话简直成了弥天大罪,几个同学一起将土保子“架飞机”架到教室里,责令他站在讲台上低头认罪,接受批斗。郝建国还想出个新点子,将撮灰的撮箕反扣在他的头上。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啊!想到这里,他觉得那时太纯真无知了,便独自笑了。多么无知的年代,多么无知的学生,多么好笑的自己!社会到了今天,他已走过了四十多年的人生历程,经历的事件和感受是万万千千,再过几年就要知天命了,而眼前的一切,他不知该怎么来评判。他只知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太无滋无味了。  

    后街口的莺莺按摩屋仍旧大门关着,大门上的“正在营业”依然醒目,大门内依然朦朦胧胧的。郝建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 望,兴冲冲地来到这里。他推门进去,却很快 感觉到一种苦涩的氛围。小姐们没有过去那么亲昵,都似乎在回避着他。他悄悄地向一名小姐打听,原来,余小姐已在前天离去。尽管千方打听,都不知余小姐离去的真实原因。难道是被人嫉妒走的,还是陈瑾芳来找过她的麻烦,而被老板炒了鱿鱼。他想一定是自己连累了余小姐。他为自己伤害了余小姐而感到深深的内疚。

    他心灰意懒地从按摩屋出来,望着繁闹的三叉街口,有悠闲的,有匆忙的,或是喜怒哀乐的人们,自己却不知该去何方,又不该去何方。他忽地一眼瞟到了“凯凯棋社”的招牌。棋社和他这体育老师总有些联系,他就选择了棋社。凯凯棋社内,人们在聚精会神地对垒,偶尔有声争辩,偶尔有声咳嗽,也偶尔有声哀叹,再就只有那电风扇嗖嗖转动的响声。进入棋社可以使心灵得到一种超度。

    他站在一盘围棋旁默默地观阵,见那颗白子放的不是位子,他想到的是一个能扭转败局以守为攻的三角点,便抑制不住地指了一下,却被对方瞪了一眼。他感觉到了那眼光的杀伤力和恫吓力,他去向老板打听,说他们两老头是老对手,天天在这里下围棋,这一瞪的目光里包含的不仅是一块钱一盘的经济利益的驱动,更重要的是输赢的志气在里面。郝建国请老板作媒介,也找了一个对头,摆开了围棋阵。与人下了二盘全输,他不想再战下去,再战也是输,太没意思了,只好就此罢休,并与对方约定明天的这个时候再来,老对子。他兴致犹存地走出棋社,觉得这一块钱一盘的围棋,既经济又实惠的,又能消磨时光和烦恼。然而,如果能和余小姐聊聊天,那更是又经济又实惠,更高级的消费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郝建国正带着棋社的余味而想人非非的时候,从他的侧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大叔!郝建国转脸寻去,看到了一张熟悉而渴望的甜甜的笑着的脸庞,他好一阵喜出望外。俩人不约而同地相近走去,近了又互相深情地凝视着,好似久别的恋人。他沉着笑脸说,你刚才又叫我什么!?她忙笑嘻嘻地说,我一惊喜就喊错了。我再重喊你一声,大哥!好吧。他望着莺莺按摩屋问她,你怎么不在这里做了?她没有回答,而是锁住了柳眉,睁大着乒乓球眼睛,滴溜溜地像是在告诉他什么。他不想听她不愉快的回答,便恳求地说,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说说话。他不等她回答,又接着说,我们去环城路走走。他觉得环城路那里偏僻,没有人会发现他和一个按摩女在一起;在秀5宽敞行人稀少的马路边,没有谁会干扰他们。县城没有公园,那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他们很快钻进面的,要不了二分钟就到了环城路。他们从东向西漫步,就像蜗牛在缓缓移动。郝建国说,我现在很苦恼,就想和人说说。接着他就叙述了妻子下岗、侄子上一中和本人没有升上主任职位。他还说了70多岁的老母不在他的身边,因为婆媳相斥,无法生活在一起,他不能尽到一份孝心。他说他老母亲也是苦了一辈子,为了抚育他们四姊妹成人,可以说是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真可称得上中国伟大的母亲的代表。特别是妻子对他的不理解,他有话无处说,则是更苦恼的事。余彩红全神听他细细地诉说,他那讲话的节奏由快转慢,声音由强变弱,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便插上话说,大哥,你承当这么一个家庭也真是不容易的。听了大哥这番话,我心头豁然开朗,觉得自己还有希望。特别是大哥你信任我,能把这些心底里压着的话儿都对我坦诚地说出来,我不知觉得有多高兴。其实,余彩红很聪惠,她是在把自己摆在被动的位置上,来客观地主动地劝解眼前的这位患着深度心病,又失去生活信心的大哥。她接着讲述了自己的身世,来进一步开导他。就像一名高超的医生,采取中西结合的办法,对疑难病人进行有效治疗。

    她出生在传统而封建的婚姻观念向现代文明的婚姻观念转变中,属人类编外人员。一对痴情的恋人,瞒着家人,偷吃了禁 果,繁衍出了余彩红。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何许人也。她被一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的乡村夫妇捡去抚养。他们将她抱回家,见是个女婴,心里尽管有些不悦,然而出于一个普通百姓的良知,他们还是留下了她,没有丢弃。然而,他们家却祸从天降,有人硬是说是他们违反计划生育,偷着超生了第二胎,要罚款3000元。他们本来生活就艰难,哪来几千元交罚款,还要背上违反计划生育的罪名,无奈只好将小彩红转交给了好心的他人。这一切对于余彩红来说,犹如前世的故事,一概不知,因为那时她还只会哇哇啼哭。她在这家没有子女的家庭里得到了关爱,得到了受教育的权利。她一I-了小学,又上了初中。她常常是赶完了家务,喂猪、洗碗、做饭,又上学,家  庭作业还是在学校完成的。她以自己的聪颖和勤奋考上了位居全县第二的重点高中。难怪有人说私生子聪明。她时常还要背着无爸妈的私生子的耻辱,被人白眼。她知道家里无法承受她继续上学,只好放弃学业,十五六岁独闯人生。她曾经想从学服务 小姐、舞踏起步,然后当电影明星,当歌唱家。她的神情是那样从容!

    郝建国听得喉咙管哽咽的。她这小小的年纪,经历了这么不简单的人生磨难,都在坚强地生活着,他觉得自己愧对人生,愧对眼前的这位小妹妹。因为,他一直只把她当作消遣的工具,当作被世人瞧不起的按摩女。他忙截住她的话,说,你别说了,我都明白了。

  

6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当今世界再隐蔽的军事机密,也会被国际间谍探觅。郝建国根本不相信有人会知道他和余彩红的往来,他还在体味着她那道义深长的话语。她是在生活中学会品尝酸甜苦辣,学会爱,学会珍惜生命的。她的生命险些被那对胆竭的恋人扼杀在孕育之中。她是真正领会到生命的如此珍贵,不能将生命视为僵尸、自暴自弃的人。他觉得应该像她那样珍惜自己的生命,热爱生活,要以一种积极的姿态迎接生活,要认认真真、实实在在地过好每天。他评价她是一个很有灵感的女子,年纪不太大,懂得的道理却很深刻,也知道做人的准则。

    就在他沉浸于新的希望之中,筹划着重振家计,筹划着帮妻子好好摆早餐摊时,他和她的交往,却被妻子觉察。何止是觉察,准确地说是她亲眼看见了他们在一起。她忍着性子,没给他们难堪,等着他自我坦白交待,不想闹得适得其反,弄巧成拙,让他能真正的悔过自新。她等了一天一夜,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就是夜晚俩人在一张床上共有一个枕头,他只是坦然地释放着鼾声,而她艰难地翻着身,想他用手亲自摸一下自己的肌肤都不成。她太气愤了,简直到了忍无可忍、义愤填膺的地步。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应该例行的把俩人的衣服洗了的,可她只洗了自己的,而怕他看不到,特地将他的赃衣服丢在茶几上。他见自己的衣服没给洗,而妻子的衣服已洗好晒到了凉台上,便没好脸色地说,怎么连我的衣服也不洗了,只怕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吧!她也不慌不忙地要紧不慢地隐讳地说,你的衣服,我洗不干净,还是让她去洗吧。他接着说,我的衣服你都洗了20多年了,我几时说过一次你没洗干净。她知道他是在回避“她”字,还在和自己兜圈子,就又提醒他说,你检查检查自己昨晚的表现,我该不该给你洗。他忙解释说,唉,这就是我的老婆错怪我了。最近心里总撂着那些烦恼事,没有心思做那个。她干脆把话拿出来说,你睡得像死猪,当然没有那心思。你的心思都让小妖精勾去了。她见他哑着口,一时争辩不上来,就又说,你以为我是憨巴呆子,聋子哑巴,瞎子是吧,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到了。过去人家说我不相信,这次是我亲自所见所闻,现场目击。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不要以为你干的那些丑事,我都不知道,我是宽容,谁知道宽容你,你却不知回头,把我的宽容当成纵容。我再不说,不制止,让你放纵下去,让你踏进牢门,我不好向你的亲友交待。我反复想了,我对你的纵容,简直是我在犯罪。我不能这样继续犯罪,必须负起我的责任来。我作妻子的责任,你懂吗!陈瑾芳一口气把昨晚想了一夜的话,放机关枪似的全抖了出来,她觉得这样还不解狠。

    在这个60多平米的小小两室一厅的屋子里,只有陈瑾芳的高音发泄,似乎只有她一人存在似的。郝建国在事实面前软了下来,坐在条椅上,还在侥幸地认为难道她真的什么都知道了,说的话都听见。他回想了一下,只说妻子不理解自己,并没有说她别的坏话。他哪里想到不信任妻子比说坏话还严重呢!他觉得,其实自己和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是有些心心相印,相互勾通罢了,也没有什么越轨行为。他认为,自己不能和她来硬的,也不能再瞒着她,如实告诉她算了。他把要说的话在脑中编排了一下,就说,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我是认识一个很可怜的女孩,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很正常的往来,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如果你这般痛恨她,我不和她往来就是了。说实在的,她真的很可怜,也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坏的女孩。陈瑾芳再也不能容忍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她的好话,夸耀她,同情她。忙抢过话说,你别说了,从你的口气里,我就能知道你们怎么样了。我明白告诉你,我把你的丑事要当着周她去评理,当着你的大学生女儿去评理。我看你怎么辩解。你已是为人师表的老师,难怪主任的位子你坐不到的。t她接着更愤懑地鄙视地说,人家当班主任收入高你几倍,就是不当班主任,人家搞家教也是上门的不断,外快比正工资还多。你呢,你屁用有得,带个憨巴体育,稻草都捞不到一根。你哪来的资本去泡小 妞!去寻 欢作乐!

    她的话句句像炮弹,击中他的心窝开花流殷血。他怎么能让已闻到土香的老母再受这样的刺激,这不是要逼她早入黄泉吗?再说女儿正是青春花季,也不能让她纯洁的心灵受到无辜的沾染。他想她太狠毒了,竟然拿老母和女儿来作赌注,真想得出这些缺良心缺道德的招术,他恨不得挥拳揍扁她。他没有那样做,而只是把牙根咬得紧紧的,络腮胡子摇摇摆摆的。他考虑,揍了她她会不顾一切地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他记起了余彩红的话,他不能辜负她用生命感悟出的那些肺腑之言。他想让她冷静下来后,再向她解释清楚,再勾通和她的误会与隔阂。他这样思牵着,便起身,开门出去,作暂时的回避。

    他往常出去转转,甚至有妻子作伴倒觉得悠闲自得的,今天因憋着满腹的恼怒,觉得到处都不是他理想的去处,脚步沉重得特别不自在。那街那巷,那店那厅,那车那人,都像那么不协调。他最后还是只有选择回家。他看到那熟悉的操场,依恋地在操场上转了圈。操场快一个月没有学生在里面上体育课和玩耍了,杂草丛生,显得荒凉。这是他实现事业的希望之所在,是他充分施展体育教学和教学权威的场所,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用武之地。然而,他踏着健步,想到了她。他立刻否定了前些天没有升任主任,而懊丧、后悔,好像这操场是葬送自己前程的基地,把操场当成个个荣升的阶梯的错误观念。眼下是她使他明白这宽敞的操场就是他的精神支柱。他觉得自己和余彩红的交往,并没有错,是妻子太不理解自己了,太不通人情了!

    此时,他并没有想到会有人指责他是否神经上出了点毛病,不然为什么一个人独自地在这没有意义的操场上转圈子呢!正在他漫不经心的时候,他的三弟和侄子在操场边叫他,他迎上他们,回答说,是锻炼锻炼。他三弟说,学校放了假,没有学生上体育课,你的筋骨恐怕不自在,要活动,活动。他又回答说是的。他担心他们要到家里去,她给兜出他和余彩红的事。忙接着说,威威的事,我已经和我的同学说好了。他是一中的副校长。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你就是要准备好钱,钱的问题分文不能少。他叹了口气又说,我的情况你也是知道,不然我应该给你帮上几千万把,可我做不到,有心(星)不能照月。到时候几百块钱我是要给威威的。他三弟说,不说钱的事,你只帮人忙好了,我就是砸锅卖钱也要想办法的。你去继续锻炼,我们去了。他望着他们离去,心里还在突突地跳。

    夫妻间的事,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早晨躲不过晚上。郝建国开门进屋,见自己的衣服还放在茶几上,他便到房里和厨房、厕所里瞧了下,一切静静的。她也出门去了。他只好自己动手洗自己的衣服,又做饭。他见没有菜,以为她是买菜去了。然而,他等到快ll点了,还不见她回来。他想等不到菜了,等她提菜回来已到了午饭时,再做也迟了,干脆到下午弄她买回的菜。他见冰箱内还有昨天的剩菜,榨菜炒肉和阳干鱼,便打了6个鸡蛋,炒了一小盘。他将饭菜都摆到茶几上,准备给妻子一个惊异。他忙活了一阵,便坐下来看电视,等她回来。他听到门外上楼的脚步声时有,但就是不是妻子的。1 l点过去,他又艰难地熬到11点半。然而,还是不见她回来。

    等人的心情是焦急的,又是那么烦闷不安的,它还会勾起人的很多联想。他看到时针一秒一秒地准确地过了11点半,心头立刻警觉起来,难道她去找她了,她怎么会找到她呢。他想起前天怎么就忘记问她又到哪里谋生去了,我都找不到她,她是断然找不到她的。难道她是去娘家告状去了,投诉去了,还是真去姑妹子家找婆婆去评说去了。他拿起电话筒,想打电话问她的下落,却马上又放下了。他想不能太冒失了,以免弄得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亲友们都知道他和余彩红的事。其实,他和余彩红的往来很正常,并没有什么苟且,但他怕他们不理解,怕他们看贬了自己。

    在这个县城最赶时髦的是在繁华街段的综合商场的二楼办起的歌舞厅,那是80年代末的事。那时开放城市和省城早已有了这类娱乐生活。歌舞厅取了个童话般的典雅的名称,叫“小天鹅歌舞厅”。一个歌舞厅摇醒了疯狂一般的迷恋者,满城流行起跳舞风。五六十岁的半老头可以抱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子在闪烁着五彩而朦胧的灯光的舞池里扭动着屁股。小天鹅歌舞厅经过十几年的营运,由国营商业企业经营到职工个人牵头集体承包经营到向社会招募承租者。几经沧桑,几经变革,经营由盛到衰到稳定;由大哄大嗡的公共食堂转到开小灶,经营者苦思冥想,将大舞厅改成了小包房。以适应娱乐市场的需要和客人的娱乐形式的转变。余彩红从莺莺按摩屋出来,就慕名找到了这里。她是看着小天鹅歌舞厅的招牌来的。她想当歌唱家的梦想始终是那么强烈,哪怕是歌舞厅的伴歌手。然而,她进来后才发现,人们都不到大厅跳舞,而是躲到小包房去甜言蜜语了。伴歌手也只是在小包房里伴歌。小姐们要服侍客人到转钟,有的甚至是通宵达旦。现在的客人有的真刁作,真难服侍。余彩红刚来时,多少有点失望,但找个饭碗也真不容易。她抱着试试看的希冀,暂时留在了这里。

她深居包房,郝建国和陈瑾芳想找她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陈瑾芳把嫉恨都集中到了余彩红的身上。她认定是那个小妖精勾 引了自己的男人,认为和他夫妻20多年了,他一直是深爱着自己的;20多年了,夫妻俩从未因感情问题闹过矛盾。她认定她是自己的心头之患,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一定得找到她,狠狠地教训教训她,让她学会做人。然而,她也想到了,现在时事变得很快,离婚也不是稀罕事,还有更离奇的包二 奶。这是个新名词,后来她悟清楚了,大概就是民间所说的皮绊、偷汉子的婊 子。当然,她作为女人的自尊,在眼里是容不得半点砂子的。她决不容允丈夫有什么二 奶,有什么皮绊,有什么婊 子。否则,还要把他的名声也搞臭,看他怎么教学生,怎么为人师表。

 

7

 

    他俩同床异梦已足足有二个El子。尽管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但彼此不对话,不搭讪,也许是心照不宣吧。这样的日子比痛痛快快的吵一顿打一架还难受。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出现的第一次感情搁浅,第一次心理仗。然而,战争犹如火山在孕育着爆发,孕育着心理的发泄。在这个冷战时期,郝建国把感情之花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因为她能理解自己。他思念着她一一余彩红。

    中午的日照有些火辣辣的觑觑逼人,大街上的行人也变得零零星星的。郝建国来到后街13的那个老地方,心情觉得舒畅多了!他不时地眺望莺莺按摩屋,又不时地眺望凯凯棋社。他盼望着奇迹能出现,期盼着余彩红能出现在他的眼前,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果然,他看到了余彩红在街边的出现。她不是往日的淡雅的长裤长褂的穿着,而是身着翡翠色的连衣短裙,在耀眼的光照下,她如若天仙,艳丽窈窕,楚楚动人。他俩不约而同的笑微微的相互贴近。近了,她抢先说,我有一种预感,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的。他瞪大着黑洞洞的眼睛,俏皮地说,是吗!她深情地望着他,傻想着,为什么在那么多服务的男人中,没有第二个让自己有点想念的意思的。和他好,自己究竟图的是什么呢,图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因为他心理上需要自己,价值是在需要中体现。难道,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他那么大年纪,又是有家室之人,自己怎么能朝那个事上想呢,真是冤孽啊!她最后拿定主意,狠下心来,今天就对他说明白,不能再往来了,否则,越陷越深,谁都难以自拔。再说自己也不能做这份伤天害理之事。

    他俩都自觉自愿地向树荫下走去。这街边的梧桐树,是70 年代栽下的,它们不骄不傲,茁壮成长,枝壮叶茂,把整个人行道掩饰得荫凉凉的。去年,县政府要创建文明城镇,要砍掉老树,说它不香不美观,树皮像蛙皮斑驳,树上虫子多。要重新栽上香椿树。由于又有不同的意见,说老梧桐能体现县城的古朴文明,比现代文明更有价值。分岐摆在那里,老梧桐依旧生长着,尽忠职守着。他俩顺着树荫漫步,交谈着离别后的心境。他们干脆停住,站在树荫下切切私语。他问她,现在什么地方谋职,还按不按摩。她避开他那炙炙逼人的目光,没有回答他,没有告诉他自己不做按摩了,去了小天鹅歌舞厅,还想当歌唱家。她内心里也是很热衷于按摩职业的。她告诉他,按摩是一种科学的保健方法。她专门从师学习过三个月。她还欣慰地告诉他,按摩是使用手指和手掌的技巧,采取按、摩、推、拿、揉、捏等六种方  法,按照人的身体部位和穴位进行的。从远古的猿的疏理,就有了按摩的起源。并不应该是有人理解和体会的是男欢女合的异性刺激。

    郝建国听着听着,简直有些人了神,他觉得自己是学体育的,教体育的,为什么就不知道按摩的真正学问呢。他又觉得既然按摩是那么高尚的职业,那她为什么又要放弃呢,难道她也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苦衷不成。对了,她曾经说过想当歌唱家,当影星。他想到这里,心头涌起一阵惬意,认定自己一定猜中了她的去处。忙笑嘿嘿地说,你不告诉我,我已知道你是到歌舞厅或娱乐城去做歌唱小姐了。余彩红没有同喜,没有惊讶,而是心头沉甸甸地说,不是的!我又没有歌唱细胞,比公鸭叫得还难听。她最后露出一种苦楚的形色,艰难地嗫嚅着嘴唇说,郝大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为了我们大家,以后再不能来往了。他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让人难忘的深邃的目光。他情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央求地说,你不能说这样绝情的话。我并没有伤害你的地方。你知道吧,我最近特别苦闷。告诉你吧,我老婆一点也不理解我,天天和我憋着气,不和我说话。能有你理解我,有你和我交谈,我才觉得生活充实,有滋有味的。

    此时,天色突然变暗,空气一下子像凝固了似的,热闷得人们喘不过气来。人们知道,夏天出现这种天气,肯定是要下跑暴雨了。余彩红不敢正视他,而是仰头望着天空乌云翻滚,同时在使劲地挣脱他那似虎钳的大手。她见挣脱不了,便借口说,天要下雷雨了。老天爷都不容忍我们这样。我们还是各自好自为之吧!越是她这般的事与愿为他解脱,郝建国越觉得在自己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越发将她的小手捏得紧紧的。他也顾不得这是在大白天在大街上,他只怕她从自己的手中挣脱掉。他自然不知道已捏得她到了疼痛难忍的地步。

    就在他俩难以分别之时,一直尾随郝建国,在离他们仅10多米的货棚内窥视他们的陈瑾芳,冲到他们面前,大喝一声,郝建国!他俩同时惊恐地面向她那仇视的面像,木雕似的面像。郝建国见是妻子大驾光临,忙松开她的手。他立刻又在心里为自己诡辩,谁叫你不和我说话,我偏有人说话,有相好的女人说话,不气死你才怪!

    余彩红的手被松开后,她以女人的敏感明白大事不好,自己意料的事发生了,自己闯了大祸,忙转身离去。陈瑾芳忙赶上来截住她,凶恶地说,你别想溜!我有话对你说。她见她一副莫愁女的苦像。想骂她一顿,想打她一顿的念头止住了。她忽地记起丈夫说过她是个可怜的女孩。便想问个究竟。这时,郝建国怕她们大闹街庭,扭打起来,忙赶上来,对妻子哀求似地说,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找我,别难为人家。她瞪了他--t11~说,我又不是打街骂巷的泼妇。这是我们女人间的事,不关你屁事,你滚开些!

    郝建国见妻子在气头上,又是在大街上,要真闹起来,最终吃亏的还是余彩红,不能让她被当众羞辱,只好听便妻子的话,离开她们只当旁观者一样在一旁站着,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然后据情再使言行。陈瑾芳见丈夫能听自己的话,离她们而去,心中的怒火已消了一半,便对余彩红说,我本来想和你吵闹个天翻地覆的,鱼死网破的。但见你小小年纪,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我不忍心。我是为人之母,懂得做母亲的责任和爱 抚。我就把你当我女儿看待,恳请你再不要和老郝往来。我不希望我们这个好端端的家被你毁了,你年纪还小,还要名声,今后还可找一户好人家,找一个好男人,找一个好归宿。陈瑾芳说着说着,见余彩红低头不语。她再把目光移向四周,已围上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脸刷地红了,似仙人掌刺棘得怪难受的。她从未见过这种场合,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人们在用那鄙夷的目光耻笑她们。她不能再说别的,最后问她,我只要你对我刚才说的话回答一句,我就让你走。

    余彩红早已是木人一个,呆呆地矗立在众人之中,她恨不能就地钻入地下躲藏起来,让世人的目光怎么也寻不到她,人不长眼睛不长耳朵该多好!她的大脑像要炸开,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陈瑾芳说的话。她每说一句,她就将头向下微微地低一下。此时,她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终于,老天爷解了她俩的围,扑扑地下起了豆粒大的热雨,大街上更掀起一股热浪,人们就像进人了蒸笼格子里一样,闷热得要闭过气去。接着又是炸雷的一声劈雳巨响,吓唬得行人胆颤心惊,赶忙东躲西 藏的。如今,这天气也真怪,三伏天里还打炸雷,过去只是春雷一声震天响,夏天里只有跑暴雨的。余彩红和众人不同,她没有去被炸雷吓跑,她等人们风一阵地离去,才抬起头来,淋浴着大雨,顺着大街走去。此时,她是把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大雨湿透了她的全身,她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历程,泪水如大雨一般地滴出,她知道,此时是没有什么人会知道她在伤心落泪的,她可以伴着雨水尽情地痛痛快快地让那眼苦涩的泪水全都流出来。

    大雨还在继续,渐渐地把空气洗涤一新,空气带着清凉吹进人们火热的居室,也吹进了人们火热的心房。人们深深地吮 吸着,比到空调房里舒畅多了!余彩红还在雨中行走,没有一点避雨的意思。一位开着副食店的中年妇女老远就见余彩红那平条条的身子像玉带一样在雨中飘动,但就不见她去屋檐下躲雨。她真担心她会淋坏身子的,忙从内屋找出一把雨伞。她撑开伞,迎着雨,将余彩红硬拉到自己的店子里躲雨。余彩红进店后,店妇又拿干毛巾给她,叫她抹干雨水,并温情地说,闺女,你怎么这样苦苕呀!这夏天的热雨是淋不得的,淋了要生病的,轻则感冒发烧,重则打摆子,过去还有得伤寒的。尤其是女孩子淋了热雨,还会得一些身体上的怪病,终生难愈。等病染上了身,再后悔也就晚了。

余彩红擦着头上脸上、颈脖和手上的雨水,她边擦边听着店妇那语重心长的告慰,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不一会雨就停了,天空挂起了一道彩虹,余彩红也微微地笑了。

 

8

 

    这里是距县城最偏远的而又最古老的小街,俗称码头,即商贾云聚之地。小街上居住着不到一千口人。据说在清朝乾隆时期这里出了一位贵人,贵人用青石板修了条仅200米长的街。由此,这里成了十里八乡的经济活动和社会活动的中心。也因为有了石板街,人们就称这里为石码头。余彩红就是在这条小街上长大的,在这条小街上知道了一些世事,懂得了一些人生道理的。

    自从余彩红离家去闯世面,已有几个年头了。她每年只在抚养她的父亲或母亲生日时,才回家一次,逢年过节也不回家。她把父亲口悱爹爹,把母亲叫作姆妈。这里的人都这么个叫法。相反,他们听到回家走亲戚的人叫爸爸妈妈的,倒听得不顺耳,甚至有恶心的感觉。说人家才出去几天,就把本色变了,什么也变了。当余彩红提着大包小囊跨进家门时,她爹妈真是惊喜了一阵,也说她此时回家是他们意料之外的。尽管她每年只回家一次,他们也不责怪她,并不说她忘了抚养之恩。因为,他们支持她出外闯世面,他们想她能跳出这个贫寒的家,贫寒的小街。他们因家计贫寒,10多年的抚养只是没有让她饿着,没有让她冻着,比起别的家庭的孩子,他们觉得有愧这孩子。而且,在她每次回家时,他们总是唠叨,说,你要工作忙,事情丢不开,就不要回来,我们过生日时,你带个信来问问,我们都高兴了。

    她的养父母一世没有生育,现在已近60岁了,不过生活自理能力还没有散失。现住的这二间旧瓦房,还是余彩红被收养进这个家门时刚盖的新的。20多年了一直没有什么变化,变化了的只是门歪了,瓦掉了,墙浸蚀了。但瓦上的那壮实的瓦松伫立于瓦间,像是迎接她的卫队,那么令人喜爱!而邻居家这几年发了,竖起了楼房。他们的瓦屋被夹在其间,更显得矮塌塌的。余彩红放下包裹就到门口瞧瞧:门前那棵楝树和那棵柳树(学名称杨树)仍然那么高大苍老,郁郁葱葱。两棵树一下子把她带回到童年。爹爹当时在门前栽了一排树共有7根,她还天天给它们浇水,现在只剩下这两棵了。它们没有几年功夫就冲过了屋顶,还结了籽籽。楝树结的叫楝树籽,柳树上结的叫鸭鸭,那些籽籽摘下来还蛮好玩的。那时,她和男孩子们就用这些籽籽相互开仗,请家家。

    一次,一个捣蛋的男孩竟然将柳树叶上的毛虫和着树叶从她的背后丢进了颈脖内。这种虫子很厉害的,只要人的皮肤一接触它,它就马上释放一种毒汁,刺得人割心似的疼痛难忍。他们称它为杨辣子。小彩红顿时被刺得红肿,揪心地痛,她就嚎天嚎地地哭叫起来。她爹妈赶出屋来,只见女儿痛苦不堪,泪流满脸,怒火顿起。她爹毫不理智地狠地“啪”了那小子一巴掌。她妈又将她领到街头一家坐月子的屋里,讨了人家的奶水涂到患处。那小子被一巴掌打得火辣辣的,哭闹着回家。他的家长和亲友们带着他一下涌到余家,讨个公道,并扬言要惩治她爹。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闻讯聚来,竭力劝解,才使得事态平息。对这场闹剧,余彩红至今都还记忆尤新。她深知爹妈对自己的疼爱比人家亲生的还要深,她简直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在她那幼小的心灵里,就暗暗立下誓言,长大后一定要好好报答爹妈的恩情,爹妈没有亲生骨肉,自己一定要比亲生的女儿还要那么尽情地孝敬爹妈。

    一条偏远的小街,一个沉静的家庭,一下子被余彩红的衣锦还乡闹得像开锅的水,沸腾热闹起来。她涂着淡装,面容皎洁,身着三节套的短裙短衣。尽管她在县城的小姐中姿色只算一般,而此时此地,她却尤如出水芙蓉,瑞降天仙,天姿国色,相形见绌、鹤立鸡群地令街坊邻里们羡慕和敬仰不止。尤其是那是少男少女们皆以一睹她的尊容为荣。她家在门前摆个小杂货摊,她妈忙得小摊上的糖果拿出,笑得合不拢嘴地分给他们。

    一阵热闹过去,余彩红兴奋之余倒觉得总有些失落感。她觉得自己并不是衣锦还乡,是想象孩时,在外受了委屈或欺侮,来回到母亲的怀抱倾诉,甚至撒娇。眼下不是孩时,况且爹妈都苍老多了,言行举止没有过去的灵敏,她不忍再像孩时那样撒娇,再倾吐心中的苦水,伤害双亲。她已经懂事了,就是再大的委屈、再大的欺侮只能往自己的肚里吞。她告诫自己要显得充实和精神些的面对爹妈,不能让他们看出什么破绽,再为自己操心。她打开大提包,拿出为爹妈带来的梦特骄衬衫,说夏天穿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她爹妈一摸果真凉手。她又拿出两双厚厚的软底皮凉鞋给爹妈,说穿在脚上挺舒适的。让他们分别试试,看码子大小如何。她妈穿在脚上一试,果真蛮好合脚,她妈又是一阵笑声。她爹推让着,不肯试,并带着笑意说,我看蛮好。她见爹不如妈那般高兴,忙又从另一个包裹里拿出用塑料食品袋袋的烤鸭,说这烤鸭技术是河南学来的,特好吃,给爹下酒没说的。她爹盯望着黄灿灿的整只烤鸭,已嗅到了香喷喷的味道,忙动了动嘴唇,险些流出口水。果真,她见爹的长眉舒展,眼角的线条聚拢变成深沟。她知道这是爹最惬意的表现,她心里也跟着乐起来。

    就在她一一展现所带回家的物品的同时,她妈却突然皱起眉头,责怪她说,你怎么乱花钱买这些东西。你一人在外面弄几个钱也不容易的,花多了钱,我和你爹心里反不感激。再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得积攒点钱,找户好人家。我和你爹一世就困在这石码头,我们没有眼光,相信你会找户你满意我们也高兴的人家的。你当妈的面说句真话,是不是有了合意的,说出来也不妨么。妈的话句句说在她的心坎上,她恨不能当妈的面痛哭一顿。她强忍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撒娇似地说,妈妈,女儿这么大的终身大事哪有不告诉您和爹的,也好让您们替女儿高兴高兴,女儿还没有考虑这个事。她妈觉得有些为难了女儿,又笑着说,妈不说了,不说了。

    她爹和妈在好几年前就分着床睡觉,只是在偶儿有那么点意思的时候才睡在了一张床上。余彩红回家后总是要挨着姆妈睡觉的,母女俩又总是谈得很深才能人睡。而且在一大清早,余彩红听到“咯哥哥”的报晓声就起床。这鸡叫声是那么熟悉又亲切,是她在城里想听都听不到的;还有清晨的露水,那种鲜草和泥土的芬芳,让她陶醉不已。今天她也是这样,先利索地收拾家里的环境,把换下的衣物收拢,放在大木盆里,坐在家门前,用洗板搓洗。邻居们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就喊着说,吴大妈,还是养闺女好,什么都能替一把。看你家的彩红,一回家就闲不住,帮你做这做那的。每当这时,她妈就乐得心里像开了花似的。

    在这条小街上,她家是仅有的几家没有买洗衣机的家庭。并不是这里没有电或电不正常的缘故。去年,她准备给家里买威力牌的双缸洗衣机。她爹妈硬是不依,说家里人少,没有那么多衣服洗,使不上。再说那带电的转动的家伙像老虎似的,怕出事伤着人。余彩红将爹妈的床单被单都洗了,提了两满桶到街边的小河里,去摆度干净。她妈忙叫她爹帮着提到河边去。这条小河紧接着洪湖,一年四季水清如碧,清澈可鉴。喝一口就可品尝到浓郁的水草清新味。前几年,由于四乡都种黄红麻,到了收割季节,鲜麻被沤泡得泛恶臭,污染了水质,让人喝了便是闹肠肚的恶心。街上的居户人家一合计,众家凑钱,请外地的打井队在街后边打了口几十米多深的井。然而井水也有它的弊端,碱性太重,水垢积沉多。后来就出了几个有结石病的,说是饮用井水所致。近年来,政府对小河强化了管理,不准在小河沤麻洗麻,可以到塘堰进行,否则就罚款,收污染费。这样一来,使河水渐渐恢复了它过去的美质。据说政府采取这一措施不光是为了人,也还为牲口的饮水。没有了耕牛,老百姓的田怎么耕种。余彩红在小河边的青石板上有节奏地摆着手中的杵棰,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被河水一回应,更是那么美妙动听。通过捶揉,再在清澈的河水中摆弄,才能将衣物内含的脏水吐出,使之洁净如初。她家的衣物尽管陈旧了些,但展示出的却是那么亮爽爽。因此,他们家的人给小街上人们的印象总是那么贫而不屈,陋而不赃,纯而善良。

    余彩红回家居住已很有了几个日子,往日她回家最多只住过三天。她妈帮着指头一数,足有5个日子了。自然,女儿回家,合家欢乐是多么喜的事,还替他们操持家务,更是他们感到高兴的事。然而,这日子一久,她妈倒犯起愁来。她又不好问女儿,怕女儿说他们嫌女儿在家住久了。她记得女儿对他们说过,在跟一个大老板打工,工作很轻松,做公关的事情。她想难道是女儿被老板辞掉了,难道是女儿身体不舒服,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呢?为此,她特地私下问女儿的月事正常吧。她心中的疑虑尽管没有说出来,但眼神里却流露了出来。这一切被余彩红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她担心再继续住下去一定会露馅,再说已在家里住过几天后,她因和郝家的闹剧而遭到她有生以来的心灵重挫的心情被修复得平静多了。这几天,她又想了很多,感悟了很多!爹妈那么大年纪守着个破屋,又无亲生子女,却生活得那么充实,自己怎么能被一点冤屈压倒,弄得垂头丧气,萎靡不振,还伤心得哭泣呢!她在心里劝勉自己,余彩红啊,余彩红,你能活到这世界上,成为人类的一员是多么荣耀的事。她坚定要像爹妈那样热爱生活,对人生无怨无悔,对艰难困苦要挺住。

第二天一起床,她毅然向爹妈辞行。她爹妈觉得很突然,有些难舍难分的。她妈禁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拉着女儿的手,淌着热泪,哽咽着说,爹妈挽留你不住,你有自己的事业。你一人在外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挂念我和你爹,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一些话说得余彩红的眼圈都红了,她见爹在一旁偷着感伤,她怎么也控制不住离别的情绪,竭力地将股股酸泪咽进喉咙。她最后说,妈我知道,您和爹放心。我在外挣了钱,再回来把我们家的房子也改造成楼房,我还会给您们带来一位潇洒的让您们满意,我还会……她抽泣起来,满腹的感激和美好的憧憬消失在奔涌的泪水里。她依依惜别而去,消失在石板街上。

 

9

 

    自从那天他仨雨中邂逅睹面,没有闹成不可收拾的惨局。然而,陈瑾芳胸中的这口气总是搁着,她恨不得痛快地揍他一顿,可自己没有那个能量,他会那样服服贴贴的让自己揍吗,不能自己没有揍到他,反被他揍了一顿。她甚至想到要去找别的男人睡觉,那样气气他,才能解解心头之恨。可她是被那个谈爱色变的年代驯扰过的一代,在她的学生时代男女同学都不搭讪,像仇敌似的,她现在仍然是洁身自好,从不和任何男人拉拉扯扯的。她尽管有那个邪淫之念,而没有那个邪淫之胆。她见丈夫不仅没有自己赔罪悔过,还依旧不和自己说话,关在一个屋里就像是路遇陌生人。她真的不能容忍他那残酷的冷漠,无奈连忙收拾了一包衣物,气冲冲地出门,回娘家去了。

    她的离去,按说他可以自由自在了,而作为他还得负起做丈夫的责任。他吃罢晚饭,向几个亲友打听,都不知她的去处。他妹在电话里也不客气地说,哥,你别怪小妹说你的,你们都这把年纪了,还三番五次的吵闹,叫我们做小的怎么想,要是让妈知道了,非气死不可!他忙恳求妹子别告诉妈。他放下电话,连抽了几支简装白沙烟,左思右想,妹妹的话不无道理。他知道所有的人都不会理解自己的,只有余彩红能理解。他作好一切思想准备,准备竖起耳朵,任凭训斥和指责,接受心理惩处。他只有一个期望,接妻子回家,和平处理,缩小影响,不让家丑再外扬。

    陈瑾芳是老县城的人,家住后河边。父母已近七旬,却年迈体健,神采奕奕,思维敏捷。他们只有陈瑾芳一个独生女儿,另外二个都是儿子,自然对女婿郝建国的关爱和喜欢都胜过TJL子。当然,在女儿受了女婿的委屈这样的大事大非的问题上,他们不得不说几句气头上的话。郝建国踏进岳父岳母的门,见他们没给自己好脸色看,但没有见到陈瑾芳。他没有在凳子上坐下,而是像文化革 命的当权派低头来接受红 卫兵小将们的批斗。还是他丈母先开口,你们怎么吵架了,瑾芳一回家就哭得伤心切意的,还不肯吃饭。你们现在不愁吃,不愁穿,还为什么吵哇!你今天来了说个明白,如果是谨芳的不对,我'ffl~J:赶她回去。如果是你的问题,就看你怎么和瑾芳认错,赔不是了。他丈母越说越激动,接着气势汹汹地说,伢,我们年纪大了,你也不把我们当回事了。他岳父一旁忙插话,也狠狠地说,我们瑾芳是黄花闺  女嫁给你的,你把她欺得像老婆子了,现在还……。他见老伴瞥了自己一眼,意思是告诉他的话没有说好,便收敛了话柄。他丈母忙接话说,百说不如绝说,你说说你的态度,不然,我们瑾芳是不会这样轻易妥协的。

    此时的郝建国变得像老实巴交的,他耷拉着脑袋,心想为什么吵,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只好支吾着说,其实就是为一点小事。我们也只是斗了几句I:1舌。就算我的不是,我这不是Jzfl给您俩老赔不是来了。还请您们劝劝瑾芳,我好接她回去。陈瑾芳按妈的意思回避在房内,她倾听到郝建国狡辩说是一点小事,觉得他太不老实了,按他说来,倒是我的不是哕,便怒容满面地冲出房来,胀红着脸,用手指着郝建国,大声嚷道,你说得多轻巧,一点小事!你不扪着心说啦,你当着爸爸、妈妈,你说得出口吗。这就不是一点小事!是原则问题,是大事大非。我是说不出口的,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做都做了,还不能说出来。她嘴里狠着心里竟哭泣出来,悲悲切切。她的一番话说得他羞愧难当,脸上像螃蟹夹着不放。幸好他皮肤黑,掩盖了发烧而红着的脸。她妈从女儿的话语中悟出点意思,断定是为了俩人感情上的事情,关注着女儿这般悲切,想必是女儿受了莫大的再也无法忍受的欺辱。忙说,建国呀,这就是你的不是,瑾芳再怎么不对,你可以说,还可以打她,但不能做那种对不起自己妻子和女儿的事。这是最伤心的事。她老伴忙插话说,不能打人,打人是犯法的。

    在这种激愤的氛围里,郝建国觉得自己有口难辩,是天大的冤枉。他没有办法,只好对岳父岳母一五一十的把和余彩红交往的事都说了。他最后说,我是把她当女儿看待的,我们之间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不信,我可对天发誓,我若撒了谎,让我不得好死。她也很遭孽的!我今天在这里说了,当着您俩老的面作个保证,今后坚决不和她来往。岳父岳母见女婿表示得这么诚恳,再说现在的 社会不比从前,怎么不教坏人呢,心里总得想开点,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就劝导女儿说,瑾芳,建国也说了,也认了错,还作了保证。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如果他有第二回,再坚决不饶他,还要到公安局去告发他,让法律来惩治他,让他蹲大牢。这次的事就算了。你们年纪也不小了,这样吵吵闹闹的,传出去多没面子,多不光彩。我们的老脸也没有地方搁了。俗语说家和万事兴,再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陈瑾芳还不依,然后说,你们不必这样赶我,我回来住一定给经济补偿的。你们也不必替他说话,别看他当面说得好听,他可是闷鸡子挖米吃,厉害得很。我这次回来是坚决不走的。陈瑾芳的一番话把爸爸妈妈说得左右为难,不好定夺。他们望望女婿,见他也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妈叹了口气后,说,伢,这都怪你自己闯的祸,只好你自己去灭了。

    谈判陷入僵局,各自都沉默着。郝建国见骑虎难下,真想一走了之,但想到走后的后果,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冷静思考。便望着陈瑾芳,不紧不慢地说,我已经作了保证,你今天当着爸爸妈妈的面说清楚也好,我们总不能这样僵持着,你说怎么搞就怎么搞!陈瑾芳听丈夫话中有话,回顾20多年的夫妻生活的情分,总不能就这样了结。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今天来了,又作了保证,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她作让步便说,我回去可以,你不能在家里住,我看到你就恶心。她爸妈听女儿松了口,忙把目光转向女婿。郝建国忙会意地微笑着说,行!只要你肯回去,我什么都能做到。他们都以为她不让他在家里住是醒醒气,是对他说的气话,就都依了她的。暂且了结了此事。

    一个家庭没有主妇的料理,一片狼籍,就简直不成其为家了。她扫了一眼家里,用具都移动了位置,乱放着,床上乱堆着,鞋子乱甩着。她没顾得歇口气,忙开始了履行自己的职责。郝建国见此,心头便松了一口气,在内心感慨地说家不可一日无妇啊!他也不袖手旁观。忙从卫生间里拿出洗把擦地板。陈瑾芳一把夺过洗把,没好气地说,这个家没你的份,刚才你说了的,我回来你出去。我说罢,你是当面说的好,背后摸家伙的。郝建国在一旁嘿嘿地笑着说,你那是气头上,说着玩的,怎么能当真呢!陈瑾芳忙丢下手中的活,很严肃地说,谁跟你说假的。你要不走,我就走。郝建国见她又去拿起她的行李,怕她再闹离家出走,否则,就真的接不回来了。忙说,我走,我走。并逗趣地说,我也学学你,你不接我,我还不回家呢!郝建国说着,什么也没有带,  “砰”地一声把自己隔在屋外。

    话好说,事难做;一脚好出门,回头门难进。郝建国觉得尽管自己心情郁闷,便不可能到莺莺按摩屋那里和余彩红约会叙谈,再说余彩红也不可能还在那里等他,她已经明确向他告示过,俩人再不往来,况且又出了陈瑾芳现场目击的闹剧。他不知道此时的她会在何处,是否还惦记着这位大哥。他像个元家可归的孩子,有些可怜巴巴的。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自己满意的好办法。他正好借此到一中那位副校长校友家去玩玩,也好督促一下威威上高中的事。

    他在副校长校友的空调房里呆了会,觉得太舒适,就像口渴逢甘泉,狠不得一饮而尽。他干脆作主操起电话,约来二个校友,将着那位副校长校友和他们一起打定七。郝建国兴致特浓,取了一个梅7就叫了牌。当他摸起屡尿的8张牌,里面也有一个梅7,他心里一惊。他见巴了锅,又不敢显露声色,没有加任何思索反埋下一个梅7,还有大小王和黑桃7,再4个红杏。他还特地将8张牌使劲地向桌上扑去。谁知竞无人有对红杏和对方块7,没人反牌。他只好丢牌投降,每人赔了20元。他们打牌的底价是10元,俗称“l·1子”。如果他不扑牌,直接投降只给每人赔10元。郝建国手中只有200多元,平时他手中也没有多的钱,日子过得很紧巴。这第一盘就去60元,他眼睛轮了一下只剩160元。他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冒失了,如果输得没有钱开,那多掉底子。他把钱开出去后,又在想着刚才的一手牌,如果不卖出去,完全可以一打三的,还可赢双倍的钱。他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一打三呢!谈赢钱的反倒输了,这梅7真是霉气,倒霉的7 !打定7是要立体思维的。

    他们聚精会神地打到转钟,那副校长校友连打了几个呵欠,想开口说,不打了,休息去。可郝建国一点睡意也没有,因为他也无家可归。他一眼看中了他的心思,忙说,你不必连个呵欠的,我们一战到底,天亮罢休。再过几天,要筹备开学,开了学,我们更没有时间玩了。其中一位开电脑屋的校友说,建国,你怎么像水蛇子打皮绊绞着搞。郝建国仍精神不减地说,对的,打牌没有巧,输了绞着搞。他们哪里知道他葫芦里装的苦药呢!

夏日的夜真短。郝建国见窗口不一会就发白了,心想怎么天就亮了。然而,这夏夜对那位副校长校友来说,是天怎么还没有大亮。火辣辣的太阳射进窗口。郝建国已输得只剩30多元,不好再坚持打下去,更不好说就在校友家睡觉。只好一同上街去早餐。他们毕竟都是40多岁的人了,熬了一通宵,脸上更是皱巴巴的,青一块紫一块,没精打采的。那位副校长校友还在埋怨说,我们再不能这样憨打,不能一夜打到天亮。那两位也接上来说,就是建国不知哪来那么高的兴趣,硬要打到天亮,我们可再不上你的当了。还害得我们校长开一晚上的空调。电费都去了不少。郝建国没有心思听他们感慨和牢sao,他在谋划着,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

 

10

 

    一路上,郝建国懵懵懂懂的,硬是强打起精神,琢磨着采取什么办法才能和解与妻子的紧张局面,至于行人们在纷纷议论着昨晚失火的特大新闻,他也没有在意和留心打听。他心里矛盾着,既然心里搁着她余彩红,可又担心着家庭纠纷。他最主要的还是担心影响和后果。尽管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水货学校的教务副主任,没有升到正职的位置,心存不满和烦躁,但一旦和余彩红的事在学校传开,那副主任的位置恐怕也保不了啦。上次,他还偷偷地避着人到学校的宣传厨窗内,仔细研读过中纪 委的十不准,其中就有党员干部不准接受异性按摩。他何止让异性按摩,还和她好上了,还经常往来,还闹得后院起火,家庭分裂。到那时,不仅副主任职位不保,恐怕工作——饭碗也难保!

    他想,她可能已经出去买菜了,自己正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她空守一晚上的床,心中的沤气应该消了些,说不定她再见了自己,还会给她一个惊喜呢!他深知她的个性。过去了的事,她是不会重新计较的,就是当时一阵脾气来了让人受不了。他这样饶幸着,已经来到了学校大门131。他正回避着人们的目光,准备匆匆混过大门。可偏偏有人扯着嗓子喊他,郝老师!郝老师……叫喊声连续了几次,他不得不转过脸去应声。原来是老师的家属在叫他。那家属忙问,郝老师是看失火来的吧,听说烧死了人,是三个小姐,你看到了没有?

    立刻,  “小姐”2--字触击了他的敏感神经。他不好说是打牌到通宵,又不好说是没有去看失火,难道自己连人人都在议论的重大新闻都不知晓,不是在那家属们面前显得太孤陋寡闻,太没面子,太窘境了吗!他只好顺着她的话答道,是的。不过我没看清楚。我对这类怪事不感兴趣。他说完,就匆匆向家里走去,也没有人再纠缠追问他。他轻步地来到家门口,又屏住呼吸轻悄悄地用钥匙开门,就像小偷一样,怕有人发现自己。而他担心的是怕妻子在屋内听到开锁声而将门锁定位,将他挡在门外。当他顺利地开门进屋,屋内宁静得令他耳目一新。瞬息,他眼前出现三种幻觉;这被妻子收拾料理得清爽爽的屋子,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家了。他怀疑自己的辩别能力,只有一个晚上不在,那感觉发生了那么大的反差,好像一切都陌生起来。他打开冰箱,拿出冰凉菜,扯开喉咙灌了满满一肚子,他感慨了,还是家里好!他突然想到她,想到了她们那些服侍人而又无家可归的小姐。他又感慨了,这世间的事多么不平等啊!

    丁当的电话铃响起,他抓起话筒,原来是三弟打来的,还是为威威上高中的事,说昨晚打电话他老不在家,是嫂子回的话,说不知道他死到什么地方去了。三弟在电话里没有将嫂子的原话告诉哥哥,只说是不知道。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听说小天鹅歌舞厅失火,还烧死了小姐,还有玩客男士从火海逃脱。他听了这些就担心哥哥昨晚的去向。这倒是他打电话的又一目的。他在电话里告诉哥说,你知道吧,小天鹅昨晚被一场大火烧空,全城讲得神乎其神的。郝建国似觉察到三弟打电话的意思,便对他说,昨晚为威威的事,我在一中的同学家打了一晚上的定7。刚才回来时,听到有议论,我也没有打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听了哥的话,放下心来,更准确地说,据说烧死了三个小姐,其中两个是四川的。还说有人看见有男的穿着裤衩,从火中跑出来,趁着慌乱跑了。他见电话里没有对方的信息,知道哥为了威威的事人打了一夜的牌,一定是累了,不该继续打挠他,最后说,你一晚没有睡,你去好好休息吧!他们彼此放下了电话。

    此时,郝建国已经没有一点睡意,他仿佛有某种说不清的不祥预兆。他担心被烧死的小姐中是否有余彩红。因为,她不在按摩屋了,她想当明星,想做歌唱家,她一定是受聘在了小天鹅歌舞厅。难道她昨晚也陪男人睡……他是这样毫不怀疑地推理着。他没有半点的吃错或咒骂她。人都不在了,他更是怜悯她。他决定到现场看看去,来证实自己的推断,要真是这样,他会自责一辈子的,会为她悲哀一辈子的。

    小天鹅歌舞厅位于县城闹市中心。是县城中最早巍然屹立的最高楼房,有五六层高。六层就六层,五层就五层,为什么是五六层呢,因它的临街面是六层,后边只有五层。起初是栋综合性的商场楼。由于在县城里人们不习惯于到二层以上的楼层购物,在城市兴起跳舞风的时代,这里的二层便改成了歌舞厅。没有两年的功夫,三层又改成了娱乐场所。郝建国站在人群中,一股糊熏味扑鼻而至。他望着这被火烧的大楼,只剩得了一个外壳,楼内还不时地有小股烟雾飘出,,整个临面的招牌和装饰已面目全非。一派惨景凄凉,真是水火无情!大门前被用绳子拉着,由几个穿制服的人把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观看新奇的人们挤满了大  街,连车辆也无法通行,行人只能从旁边的人行道上挤出去。

    他在留心地倾听着人们的叙说。他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更不相信余彩红会陪男人过夜,靠出卖 自己的人格来赚钱。人群中自然有那么一种人以自己知情而向众人夸夸其谈而为荣。有的说是半夜三更起火,火是从二楼冒出的,是被扫街的清洁工发现后而报的119。有的做出可惜的表情,说,舞厅的出口门被老板锁着,老板回家睡去了,老板既担心小姐跑掉,更担心公安偷袭。火烧起来,屋内的人没法逃生,只能选择到临街面的封叶墙后的窗口跳出,落在二楼的雨阳台上。有的神奇地说,那三个小姐在雨阳台上,还是消防 队员灭熄大火后,清场时在楼顶向下看才发现的。她们也被烤糊,身上只穿了三点式,已被窒息,但没死亡。她们被从10多米高的阳台上用绳子吊下来,立即送往县医院急救,一到医院就先后咽气了;也有的在叹息说,听说这栋楼有个私人老板想买下来,由于税费太重,那些要钱的部门把他当老虎揍,使这笔生意没有做成。否则,就不会出现今天这个悲惨的一幕了,还有的说,遇事有个因果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郝建国一心想着人命关天的大事,没有心思和那些饶舌的人争辩,来定个是非曲直的。

    至于起火的原因,开始有多种说法。县政府成立的火灾事故处理小组进行了专题调查。当然,这个小组还有更刺手的事,要和死人官司。火灾烧死人而且还是包房的小姐,在这个县城的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况且还是打工妹,而雇主只是个人承包者,还有楼房产权单位的商业纺织公司。谁的责任,该谁赔偿,关键是票子的问题。经公安消防部门侦察,属二楼包房电线老化起火。因见证人已被烧死,据一楼商场值班的老头说,就是这样的。他们发现火警,立刻冲到二楼去救火,而铁门锁着,无法砸开。最后到满街找电话,打了119。而消防车赶到后,开始又无处取水,而只有电源火才好解释,才好推责任,才好向上交帐。他们根据火因开始划责任界线,按比例定赔偿额。但谁都不接受。还有二楼以上楼层的承包者叫搭火烧包子,损失找谁赔?按商业局的保卫人员说,下过隐患整改通知书,而承租老板说是装饰板内的电线起火,无法检查和整改。那两个四川打工妹的亲友第二天下午赶来了,几十人的讨伐大军,提出人平索赔金额不低于20万。大楼所属的纺织品公司早已处于半瘫痪,半年多未发工资,承包老板举债经营,仅装璜包房就花去8万,才营业不到4个月,欠银行贷款11万。火灾后,都成了扶贫对象。

    处理火灾善后事件真是错综复杂,棘手难办。死者有亲人来扯皮难处理,而死者无人认领也难处理,还得安排专人轮班看守。到了第三天,还有一死者无半个亲友找工作组扯皮。工作组想得没法,只好让县电视台播了认领启示。这招万一不能奏效,他们上省电台或登报。郝建国看到启示后,便觉得事件有些蹊跷。他急切地想去殡仪馆辩认,是否是余彩红,然后再想办法找到她的养父母。她可从来没有向他介绍过自己的家在哪里,这正是摆在郝建国面前的一大难题。而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去帮助料理她的善后事宜,以告慰她死去的亡灵。

    殡仪馆坐落在三又街口。19世纪70年代,这个县推行殡葬改革,当时建馆时觉得离城区尚远,近些年城区迅猛扩展,殡仪馆现已被包围在城区内,已成为县城面容上的一块疮疤,县政府正在筹划着搬迁殡仪馆。这里也还有连连不断的人来看热闹。那俩位四川妹子的尸体,因赔偿没有落实,其亲友不让火化,仍然躺在电冰棺木里。郝建国见这两个死者都有亲友陪守着,他便来到紧邻她们的一间停尸房。他一眼就见这个不足20平方米的房中间停放着一具尸体,她一人被冷落在这里。他没有一点畏惧感,直往她走去。这时,门前边过来一人喝住他,问他是否是死者的亲友。他吱唔着,说是认一认看。那人不耐烦地盯着他,放他进屋。

    他见她是那么痛苦地躺在电冰棺材内,尽管通过整容,而没有超脱升天的质地。她已是一身素装,脸面被烧烫得不分眼睛眉毛,头上卷曲的秀发与脸面极不协调,其实是人为套上去的假发。他记起余彩红的下巴上有颗不易被发现的小黑痣,便躬下身来仔细寻找。然而,她那整个下巴已被烧烂,已变成整块的糊疤。他看着看着,仿佛觉得那脸面如魔鬼一般,怪不忍睹。他认为余彩红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但她不自卑,积极乐观地生活着,热诚真心地对待这个生命的世界,使她本来灰暗的生活充满了亮色。他觉得眼前的她不应该是余彩红!

    郝建国实在无法辩认她的身份。然而,他心如刀绞般的难受,他在心里就想着肯定是她。他依依不舍离去,想在这里多守她一会。他呆呆地望着她,甚至有些发痴。他责恨是自己害死了她,不然她一定还是好端端地在按摩床边干 她很崇尚的按摩事业。她一定很快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按摩专家的。而今她却是洁身降来,还洁身拂去!他忽然发现陈瑾芳也来到这里,还在向她默默地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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