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舜耕,隋千佛。
齐烟九点的牌坊下,一幅清亮的眉眼如画,黛眉沉静,眸若深潭。
“慧离!”
释明大和尚立于阶上,貌相端庄,俯视牌坊下的弟子慧离:“那件事你考虑好了,真的不做?”
“对不起,弟子不想做。”
“你是这里最高学历的法师,也是我推荐你去的佛学院。你天赋好,我一直看好你,太让我失望了。”
慧离合掌施礼:“师父,你知道我不喜上网,实在是厌恶纷扰。潜心修行方能静心,弟子修研的是本真,要执于相,着眼一世福报,那便违了本心,弟子不想执于皮相放弃修佛法真谛。”
“上乘法门修习难度大,也许禅修一生都难以开悟,白白误了前程。”
“师父,我要是追求前程,何苦当初学霸不做要遁入空门,弟子法名一个离字,就是要远离尘嚣,眼空心空,才能真正勘破红尘世相。”
释明无奈摇头,在寺中所有弟子中,他最看好慧离,也是他心定的首座弟子。
可这慧离除了早课晚课、吃饭睡觉,寺中所有法事法会他都躲着。就是节假日香客多了,他接待解惑也是魂游天外,有时遇到对佛学虔诚的信众,他上来兴致讲的人家也云山雾罩。
罢了,佛门纳众生,众生众相皆佛缘,由他去吧。
释明背着手,一摇一摆的上台阶。慧离在他身后一笑:“师父,以后寺里活动我会参加的。”
释明没回身,微不可查地叹气,这是慧离让了一步?
此后慧离却是听话了些,但是脾性没改,等别人空闲时拿着手机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他便山前山后寻一处清净之地,打坐或发呆。谁也不知道他参的什么禅,一年四季就是冬天也不例外。
寺下有一大片桃林,每逢花季便引来无数游人,像追逐鲜花的蜜蜂颇知时节。
慧离喜欢在桃林清修,尤其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有不拘小节的同门偷着说句网上的荤话,他一笑置之。
离开桃林主体,有一处没有石阶的土坡,一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桃树,陪着两棵小桃树,不服老的年年盛开。那花越开越艳,越开越像是有了灵气,慧离喜欢这处净地。
风吹过土坡,桃瓣纷飞,落在树下盘膝而做的人身上,他喜欢这种触摸,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霭。他的脸颊亲昵着春风,让它们肆意调戏着自己标致的唇角。
她离着几米的距离,大胆的看着树下阖眸打坐的俊美男人,规制单调的褐色僧衣裹着挺拔匀称的身材,是一幅不同于一般僧人枯燥乏味的图画。
这画面是来自佛国极乐的境界,黎芩这样想。
她至今想不明白,这个从小学就出类拔萃的高材生,为何在十 八岁时突然剃度入了佛门。她与他还有刘毅是青梅竹马,只有他的家庭最优渥,也是学校的宠儿。出家后在学校引起一阵波动,对此他只有两个字,缘分。
黎芩不是第一次来,她默默看过他的早课晚课,那嘈杂一致的诵经声,同样煽动的唇,却有一个娴熟沉稳的领读声。她知道那是他的声音,他的唇是灵动的,鲜红的,犹如扣响神秘灵渊的樱桃石。
“施主为何不进寺院在此滞留?”
清雅淡泊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静,慧离并未抬眸。
黎芩走近:“赵初睿,你还好吗?”
“出家人法名慧离,不知赵初睿。”回答的十分疏离淡漠。
“都说一入佛门,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慧离法师真的无识无情?”
“四大皆空并非无情,六根清净也并非无识,修行只是无身无相一种--”他抬眸时一时愣住,后面的话也收住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沧桑,眼角的鱼尾纹很深,一直在班里引以为傲的那头乌发隐隐藏着银白。若不是她仪态端庄优雅,衣着入时,他竟难以认出是与自己同龄的黎芩。
他终于动容:“你,你现在可好?”
“是不是我老的不敢认了?”黎芩苦笑。
慧离摇头:“在我眼中,你就是你,老,只是生死之间的表相,可视为无。”
黎芩笑了:“你呀,纵有千种解说,也磨灭不了我们十 八岁的遗憾。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说完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接着道:“今天是你三十岁的生辰,十二年我来过几次,红尘琐事也就没去打扰你。”
慧离表情又恢复淡然:“五年前,有人告诉我你与刘毅定了婚期,身在佛门我看淡一切,此后便没人来了。”
黎岑道:“还记得高考结束时的那次狂欢吗,我们撕掉所有课本和资料,畅快的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落,就像一次如负释重的赌博。等你市里高考第一名的分数下来时,你已经削发剃度了。到如今我仍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慧离淡淡一笑:“高考前我就已经笃定了修佛,以后的高考也只是对父母,也是对自己一段生命的交代。要说起因,可能是突然生出的一种迷茫,觉得不想要那种生活了,现在想,我的选择是对的,我找到了方向。”
黎芩:“迷茫?方向?”
她转向慧离:“刘毅去世了,就在婚礼前一个月,他在执行任务时,被毒枭削首示威。他父母得知噩耗住进了医院,是我和弟弟去机场接的。说好这次任务结束就退出,婚后会在后勤,那是一个多美的梦,可回来的未婚夫只是一个头颅。”
慧离沉默许久,似在回忆那个坚毅勇敢地少年。他合掌躬身:“我一直不知此事,刘毅他为缉毒献身,也是对信仰的一种忠诚,值得尊敬。”
“可我的噩梦才开始,我在情感的痛苦中过了半年,朋友同情,领导照顾,给了我最好的岗位,我把公婆接到我的婚房里照顾了五年,我却陷在这种荣光里无法自拔。”
黎芩:“我还年轻,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可当我再次订婚时,却惹了众怨。没有法律能阻止我,可我怕极了道德的舆论,我的付出没人时时惦记,我的婚姻却成了别人贬低我的砝码。”
“后来呢?”慧离眼眸深邃,深不见底。
“我辞了工作,赔了一笔钱给刘毅父母,搬出了我和刘毅一起出资买的婚房。你知道我和刘毅的感情,他生前对我有多好。我不想忘了他,我想为他父母养老送终。可最后我名利皆丢,成了负情负义的恶人。你说我能怎么办?能把这一切都看做无色无相吗?”
黎芩眼里的痛苦执念很深,难以自拔。
慧离起身,看着远处桃林里欢声笑语的游客,人性皆弱,人言如刀,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人的尊严被人云亦云的舆论无知淹没,起起伏伏逃不出世俗世相的迷雾。
“我入佛门修行,是求的大彻大悟。所谓的是非,是中有非,非中有是。即是红尘中的有相。佛门渡人引人向善,行善是本,不以相喜,不以相悲,唯守本真。守住本真,才可视有相为无相,即是明悟。”
慧离看着立身桃花树下的黎芩:“你闭上眼,放松身心,深呼吸。跟着我说的去想。”
他闭目入定,声音缓慢柔和:“黎芩,我知道你是善良的本心,你本无错,身外所惑都是相由心生。你在乎,它就是你的色相心魔,你无视,便会了悟一切皆是空。用心去感受,风落桃花在你肩头,那轻柔也是你所喜欢,你可以慢慢聆听它落下的声音,它盛开的声音,还有晨露流入花蕊的滋润之声,一切都在你的本心可见。”
黎芩像是自己也进入了冥想。
“刘毅爱你,他的去世和他对你的爱都是单纯的,没有世俗的偏见。你的情和孝也是纯洁的,除此,别人的恶念是他们的虚妄。生死是虚无相,你念他忆他,他就活着,何尝不是这桃花的魂,有缘来与你相聚。你用心回应,与他的魂魄相融,你们相知,这就够了,足以让你忘却怨念,明心见性。”
经声佛号伴着秋风从酷暑中走来,晨钟暮鼓迎来了新年前的一场大雪。
雪花窸窸窣窣洒满寺院,慧离在廊下闭目倾听,他喜欢这雪花的纯,这雪中的静。
“慧离!”
与慧离一起出家的慧心走来:“见你每次下雪都要在听,我怎么就听不到呢?”
慧离半开玩笑:“心诚则灵,你有杂念自然听不到。用心去听,这雪自天上来,难说不是佛祖派来的使者,念我们从春至秋积攒了无数污垢邪秽,帮我们净化佛心,提点开悟呢。”
“切~~”慧心嗤笑:“你天天悟禅,等你哪天成了得道高僧,我顶礼膜拜。行了,不给你耍贫,有人给你捎来封信。”
他说着把一封信递给慧离,回头还嘲讽:“瞧你,整天不上网,现在谁还写信。”
慧离不理他,转身坐在廊下拆了信封,是黎芩的。开头是谢他开悟自己,写了近况后,笔锋一转,让慧离震惊:
初睿,原以为我的坎坷就要走到尽头,却不想一年将尽时,又一个噩耗压在我身上,我的小弟黎旭跳楼自尽了。就在这场雪的前夜,是黑暗带走了他。
我在最难的时候,是他陪伴安慰我,给了我最大的资金支持,让我从困境中走出。可他为何就经不住流言蜚语走上不归路呢?
我们是普通家庭没有后台,他的演艺之路是他自己的拼搏,我知道他年轻不懂事,可没想到墙倒众人推,我知道世间人情冷漠,却想不到冷漠至此。
初睿,我弟弟没有触犯法律,一夜之间从金字塔跌落一文不值,他本可以从新做起,却无人给他希望,给他机会。身败名裂的他走了,也是最好的归宿,他不再为签约伏低做小,不再为名声强颜欢笑,不再为虚名逢场作戏,不再用谎言掩饰伤痕。
初睿,我不懂,他这是无知还是懦弱,终是名声金钱害了他。
慧离手里的信攥成一团,古井无波的心骤起波澜。
他走下台阶,走入飘飞的大雪之中。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他以为他可以四大皆空,红尘世事再不侵扰。错把尘埃做芦席,岂知狂沙不可欺。
雪越下越大,状如天坠。
慧离沉默良久。
古训,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古人尚知厉害。如今网民盛世泛滥,人的本性格局不一,人云亦云着,添油加醋者,推波助澜者,唯恐天下不乱者。法外有好大一片天地来施展身手,能奈他何?
人是情感动物,好也是他,为正义呐喊造势。败也是他,踩踏良知却不买单。
不知过去多久,慧离收心,双手合十:“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
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
念完,他抬头望,天地茫茫浑然一体,不复东南与西北,俊秀如他也一样是万相中一微尘。
“慧离兄,让我这一通找,这大雪天你不在寺里呆着,出来干什么?”慧心终于找了来。
“你有事?”慧离已经平静如斯。
“哦!是堂主让我与你商量,咱们临近两座小寺庙的网站做的比我们好,香火都超过了我们。师父说你聪明,堂主让我请教你有什么建议。”
慧离突然爆发一通大笑,笑的眼里出了泪。
他拍拍慧心肩头:“让师父晚上做个梦,梦见佛祖传话,寺里办三天弘扬佛慧大法会,邀请上级领导越多越好。哎!对了,”
他凑近慧心耳边,神秘道:“要是弄个什么光环影像更好了,佛光普照,惠及众生,香火想不旺都难。哈哈,哈!”
慧心茅塞顿开:“有你的,办好了你是大功德一件。”
他一举大拇哥,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寺院走。
身后慧离脸色沉了下来,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这天过后,寺里大和尚最看重的首座弟子慧离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四季匆匆又是一年,有人说清晨看见他还在那棵桃花树下参禅发呆,还是那幅画一样的模样。
也有人在冬季的雪地上看到过他的影子,仍在那听雪数雪花。
对慧离特别崇拜的慧心独具慧眼:“怕是他领悟禅机,佛法大成,被佛祖召见了。”
但是释明大和尚却心知肚明,慧离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