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锋和邹诗韵一同走出大门。
岳锋轻手轻脚地把笨重的防盗门关好，确保防盗门不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随即迅速地站到邹诗韵身前，替她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邹诗韵略微转过头，把目光投向停靠在路边靠近公交站的位置上的警车。两个警察刚好站在几乎紧挨着公交站的一间店铺门前，正在向缩在店门里不出来的店主询问什么。她看到，两个从那一间店铺门口经过的路人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警察和店主，随即又急匆匆地向前赶路，丝毫不停留。
岳锋伸出手臂，搂住邹诗韵的肩膀，尽可能地用自己身上的温度给她温暖，随即和她一同走到站台前方。站台上空荡荡的，没有其他人，只有散落在长椅周围的一些碎屑状的垃圾。这些垃圾碎屑不停地被寒风吹动，从一块地砖表面飞起来，再落到另一块地砖表面，或者直接落到地砖之间的夹缝里。
邹诗韵坐到长椅上，拉紧自己身上的厚外套，双手平放到膝盖上，静静地注视马路对面那一侧的人行道。另一侧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甚至连一辆停靠的车都看不到。
“嗡——嗡——”
装在岳锋的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
“喂？”
岳锋迅速地掏出手机，扫视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名称，随即接通电话。
“老板，今天还是照常开门吗？”电话的另一端传出一个男生的声音。
“啊？”
岳锋不由自主地一愣，随即立刻恢复镇定，不慌不忙地回答：
“对啊，还是照常开门啊。我下午会去照常开门的。谁告诉你我今天不开门的？”
“啊？哦……哦，那就好……哈哈……”
嗓音清亮的男生当即显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轻笑两声。
“我听我的朋友说，丹青哥最近几天一直都不在店里，也没有人能够联系得到他……听到这个之后，我还以为店不开门呢……”
“哈哈。”
岳锋也忍不住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是尴尬的、不自然的笑。
“我会照常开门的。你只要想来，就可以来。”
“好啊！好啊！”男生当即显得欢欣鼓舞。
岳锋转过头，把目光投向迎面行驶而来的公交车。和平日里的大多数公交车一样，这一辆公交车仍然是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侧翻。在驶过距离公交站很近的、位于公交车道正中央的一大块凹陷处时，公交车也照常剧烈地颠簸一下。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他都能看清它颠簸的样子。
岳锋和邹诗韵一同登上公交车，找好位置，坐好。每一扇都车窗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不过，即便如此，岳锋也还是先伸出手确认窗户有没有关紧，再让邹诗韵坐到紧挨车窗的位置上。他已经知道，她虽然怕冷，却很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向前开动。每一个乘客都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除岳锋和邹诗韵之外，其他乘客几乎全都是中老年人。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直勾勾地注视前方。
“岳锋哥，我们……不会再遇到什么麻烦吧？”
邹诗韵抬起手掌，轻轻地按住自己身前的座位的顶端，把脑袋转向岳锋，露出带有几分担忧的表情。
“不会的，小韵。”
岳锋立即收起严肃的表情，露出温和的笑容，用手背轻轻地摩挲邹诗韵的长发。
“受害的女生和她的爸妈都已经知道，这件事和我们没有任何直接关系。我们只需要去表明一个道歉的态度，并尽可能地不让这件事对我们造成任何不利的影响，就已经能够做到我们应该做的。你应该能明白，她爸爸不是那种完全不讲道理、完全听不进任何不顺耳的话的人。”
“嗯……嗯。”
邹诗韵轻轻地点头，随即略微转过头，面向一旁的车窗，整个人显得更加安心。
岳锋再次抚摸邹诗韵的头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位于斜前方的、把部分车道和人行道围起来的围墙。这些围墙，和他们昨天晚上一同前往唯乐文化的办公室的路上的围墙一模一样。几天前，他就听说，全市范围之内的一些过于老旧的基础设施将要被改建，尤其是马路和人行道。只是，他家附近的那些足以让行动不便的人绊倒的路面却完全没有任何人来管。
“你如果还感到累，可以再睡一会儿。有我在呢。”
“嗯。”
邹诗韵轻轻地答应一声，随即把脑袋倚靠到岳锋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公交车到站之后，岳锋和邹诗韵便一同下车，直奔距离公交站只有十几步远的医院大门，再直接走向住院楼。
“岳老板！”
早已守候在住院楼的正门口的裘经理抬起手掌，向岳锋挥手。
岳锋当即向裘经理点头，并加快脚步，大踏步地走向住院楼正门。他抬起手掌，向裘经理还礼，随即把目光投向跟随在裘经理身边的“又一世”。仍然留着几乎能够完全遮挡住整张脸的长发的“又一世”灰溜溜地低着头，一点声音都不敢出，从额发中间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当中却隐约释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邹诗韵主动地握紧岳锋的手，并紧跟岳锋的脚步。她没有走近裘经理，更没有走近露出一副毫无悔意的模样的“又一世”，而是把充满不满和鄙视的目光投向这个玩弄未成年女性的人。
“我们上去吧？”裘经理直接抬起手，指向往外侧敞开一条缝隙的正门，“她的父母目前都在。”
“好的。”岳锋立刻点头。
裘经理再次对岳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随即率先踏上台阶。岳锋和邹诗韵一同上前，和裘经理并排走进大门。“又一世”跟在裘经理身后。
四个人依次走进病房。
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当即站起来，转过身，面向走在最前方的裘经理。他再次露出一副把自己内心中的复杂情绪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直接表达愤怒还是应该尽可能地挤出一副礼貌的笑容。和他一同站起来的中年女人也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要硬挤出一副礼貌的微笑，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她的脸上释放出完全无法掩盖的倦意，整个人像刚刚从深度昏迷中醒过来一样无神，只有牢牢地抓住病床边缘的护栏才能站稳。
“二位好。”
裘经理露出礼貌的笑容，并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中年夫妇鞠躬，随即向后方摆手。“又一世”发出一声闷哼，随意地把自己拎在手中的一袋慰问品摆放到一张空椅子上。
岳锋和邹诗韵同时抬起头，扫视整间病房，再把目光投向躺在位于病房中央的病床上的女生。此时此刻，分别位于房间两侧的另外两张病床都刚好是空着的，整间病房里只有她这一个病人。在宽阔的病床和宽厚的被子的衬托之下，她的身躯显得比照片上更加娇小、更加瘦弱，全身上下除头部之外全部蜷缩在被子下方。她紧紧地闭着眼，眼角和嘴角都时不时地轻微抽动，露出一副十分害怕的表情。谁也看不出，她到底是醒着，还是正在做噩梦。
“又一世！过来！”裘经理转过头，露出严肃的表情，提高音量。
仍然缩在后方的“又一世”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一步一挪地上前，站到裘经理的斜后方。看清愤怒的中年男人和几乎站立不稳的中年女人之后，他仍然显得毫无悔意，整个身躯还在轻微地摇晃。
“岳老板，麻烦您二位先让一下，好吗？”裘经理转向岳锋，“我现在需要录下道歉视频。”
岳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牵起邹诗韵的手。两人一同走到窗边，站到不会被手机镜头拍摄到的角落里。
“又一世”犹犹豫豫地上前两步，站到中年夫妇面前。他似乎不敢靠近仍然面含愤怒的中年男人，只是站在病床靠近房门的这一侧。
“快！鞠躬！道歉！”裘经理把自己手中的手机举起来，让镜头拍摄下病床周围的画面，随即高声下命令。
“又一世”不得不低下头，向中年夫妇鞠躬。
“对不起。”
“还有！对当事人也要道歉！”裘经理再次下令。
“又一世”再次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好转过身，面向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女生，向她鞠躬。
“对……对不起。”
岳锋瞪起眼睛，把目光投向女生的侧脸，再向中年夫妇看去。他看到，中年夫妇根本没有拿正眼去看这个坑害他们的女儿的男人，两人始终把目光落在裘经理身上。女生则仍然双眼紧闭，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这两天，公司就会做出对他的处罚决定，并为您各位落实赔偿的具体事宜。如果您各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或者还有其他的要求，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裘经理收起手机，再次把目光转向中年夫妇，重新露出饱含歉意的笑容。
中年女人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把目光投向丈夫。中年男人露出艰难的表情，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向裘经理点头。
“好的。”
裘经理当即点头，开始向房门后退。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不打扰您各位了。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您二位如果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就行。”
中年夫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送两个男人一同离开病房。没有人去动摆放在空椅子上的那一袋慰问品。
“叔叔，阿姨。”
看到两个男人先后走出病房之后，岳锋便上前几步，走到中年夫妇面前。
“你们好。”
中年夫妇先后转过头，面向岳锋。中年男人的脸色明显变得缓和，中年女人则仍然显得不置可否。
“阿姨，您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岳锋把目光投向中年女人，尽可能地放低声音，“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阴阳缝隙卡牌游戏店的老板。我姓岳。您二位也可以叫我‘白马银枪’。”
中年女人后退一步，嘴角抽动一下，随即把目光转向躺在病床上的女儿。她看到，女儿正在慢慢地睁开眼，看上去像是刚刚醒过来，整个人也不再像刚才那么害怕。
“首先，无论如何，这件事最初毕竟是在我的店里发生的，起因也和我的合伙人有关，”岳锋诚恳地说，“所以，我也要向您二位道歉。”
邹诗韵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并对岳锋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轻轻地抬起双手，用双手掌心按住自己的胸口。
“实在抱歉。”岳锋低下头，向中年夫妇深深地鞠躬。
躺在病床上的女生缓慢地转动身躯，把自己的脸转向岳锋。她的双眼只睁开一条缝隙，像是不敢完全睁开，也像是害怕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的照射。
“其次，您二位的女儿应该已经和您二位尽可能地说过整件事的经过，对吧？”
岳锋重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病床上的女生的表情。他能够看出，女生刚才一直是清醒的，只是在装睡。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会展中心里面的漫展上举办比赛。当时，留在店里接待客人的，是我的合伙人。我曾经对他说过，不要干涉客人之间的任何私事，更不能去满足某些客人提出的不合适的、甚至是无礼的要求。可是，他没有做到。这一点，其实也是我的疏忽。”
中年女人把带有几分疑惑的目光投向女儿，像是想要向她确认这一点。女生当即轻轻地点头。
“目前，我的合伙人处于失联状态，”岳锋说，“我和我店里的常客全都无法和他联系。我们也全都没有他的住址。不过，我一定会尽快地联系上他，也一定会尽快地让他给您二位一个答复。到时候，如果您二位还有什么要求，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都会照办。您二位只要随时联系我，就好。”
中年男人立即点头。中年女人露出犹豫的表情，略微低下头，抬起手掌，捂住嘴巴。不一会儿，她也向岳锋点头，并露出有些勉强的表情。
“小孟。”
岳锋走向病床的另一边，弯下腰，低下头，注视病床上的女生，并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身躯遮挡住阳光。
女生缓慢地把眼睛完全睁开，直视岳锋的眼睛。她脸上的表情同样已经变得缓和一些，不再显得那么紧张。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岳锋把语气调整得更加柔和。
女生轻轻地点头。
“你遇上这样的事，我很抱歉，”岳锋说，“站在我的角度，我自然也不希望任何一个来到我店里的客人遇到这样的事。我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不再疏忽、尽一切可能避免这种事再次发生。”
“没……没事的，老板。我不怪你的。”
女生再次点头，随即缓慢地张开双唇，费力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
“嗯。”
岳锋稳稳地点头，脸上的表情仍然是认真的表情，眼神却已经变成哥哥看妹妹的眼神。
“希望你早日康复。”
邹诗韵慢慢地闭上眼，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柔和。中年夫妇脸上的表情也完全缓和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