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姊沉思了会儿,跟沉檀说:“你就在我身边吃,她看到,肯定以为是我给你吃的,就不会骂你了。”
沉檀习惯听命令了,阿姊这样说,她便蹲在阿姊身侧,把手里的两块红薯拿出来,慢慢细嚼品味。
她先吃属于自己那块。
即便现下两块都属于自己,但她认死理。
该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别人赠予的再好,也同自己没有那么大缘分。
或者受之有愧,或者心不安理不得。
被水洗过多次的红薯,去了皮本就白,现下更白,白得边缘的纤维都隐约可见。
要知道这红薯已经是很好的种,肉质鲜嫩,几乎见不着粗茎。
可见沉檀洗得认真。
入口是没什么滋味的。
都被水泡透了,哪里还有什么甜呢?
世间最能消磨滋味的,除了时间,大概就是清水了。
寡淡二字,便是这般情状。
沉檀这么能吃苦的人,吃这小半块被水浸过好几番的红薯,都觉不出来好吃。
只有在吃到中间地方,才品尝出甜味来。
也不是鲜甜,但被外面的寡淡衬托,一分鲜有十分鲜,一点甜就处处甜。
吃完自己的,沉檀小心翼翼看了眼阿姊。
不是看阿姊脸色。
她只是再往远方望了望。
一直望到檐下走廊尽头那边,厨房外坐着,看似要起身的母亲。
她很担心阿姊这会儿就要起身离开。
虽说她是得了阿姊允许的,但母亲不知道,她心下惧怕母亲又要骂她。
别人惯常粗鄙,骂她便不痛不痒。
可母亲是有学识的人。
母亲骂人,字字诛心。
哪怕她那么麻木,仍是在没察觉心之所在的年纪,被骂到心口微疼。
不是那种裂开的痛,就是很小很小,很细微的疼。
这种疼,不致命,但能让生存方面异常敏锐的她,察觉,背后潜伏巨大危机。
母亲果真起身了。
沉檀握红薯的手,禁不住抖了下。
阿姊没有察觉,或许察觉了,但总是没在意,只不明所以地扫了眼沉檀,又兀自沉思去了。
她腿上有伤,总得想法子处理,不叫母亲知道的处理。
阿姊比沉檀,要早慧得多。
沉檀做出些不寻常的事,想瞒着母亲,多半是怕讨骂。
阿姊想瞒着母亲,只会是出于替母亲省心的想法。
沉檀见阿姊没有要走的意思,才缓缓把那红薯往嘴里送。
母亲抖落满身被削下的红薯皮,又拍拍衣襟上下,还回头,隔空逗弄了下沉檀阿弟,逗得阿弟喜笑颜开,母亲才往沉檀这边走。
沉檀和阿姊背后就是她们的小家,母亲应该是要去整理仪容。
总归算半个东道主,不说打扮多光鲜亮丽,不过三十出头的妇人,还是正好的年纪,又是教师这么体面职业,不能像个农妇一样粗鄙。
才觉得阿弟那咯咯笑声刺耳,恍惚间,余光瞥见,母亲已走到近前。
沉檀拿红薯的手抖个不停。
咀嚼声音降到最低。
就这样,沉檀还觉得声音清晰可闻。
比先前不刻意还要听得清楚。
索性停下,牙齿间,几乎是不敢动了。
吞没吞下去,嚼也不敢嚼,尴尬停在那。
一股小家子气,以及各种心虚,总之,瞧了便使人觉得面色可憎。
沉檀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心虚。
她吃得这块,原本就是阿姊允了给她的。
思及此,她便大了胆子咀嚼起来,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很有些理直气壮。
许是凑巧,即将跨过门槛进屋的母亲,这时偏偏就扫了眼沉檀。
哪怕沉檀没有回头看。
直觉叫她接收到了那道视线。
虽然视线没有别的含义和意味,但对她那绷紧的神经,造成了极大伤害。
她险些跳起来。
是啊!
母亲坐那么远,未必就知道这块是阿姊允了我的!
看来母亲还是误会了。
沉檀心下悲戚。
实在是母亲完全不知道这老二心思。
不然非要当做笑话,左邻右舍全讲遍不可。
为点儿红薯,值得么?
且不说谁允了她,要骂她好吃懒做,哪样不能当做借口?
何况在旁人看来,谁能知道她先吃那块,和后吃那块差别在哪里呢?
都是屁大点小事。
根本不值得上心。
母亲的生活里,多得是生死攸关,关乎面子荣誉,甚至女子立身的大事。
各人终究只管各人眼前的急促。
你的世界落下好大场雪,在别人那里,也不过是个毫不在意的天气而已。
即便你被冻得发紫,渴盼炭火。
也无人知你生死,更无人雪中送炭。
既是悲欢不相通之故,也是无人关心的缘由。
颈后滑落好大颗汗。
这隆冬时节,倒叫沉檀浑身燥热起来。
她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带着劫后余生的感觉,沉檀直到红薯吃完,才发现这块红薯甜咸甜咸。
只不知咸从何来。
原先以为是手心的汗。
可她手心不爱出汗。
后来无意识抹了把脸,抹到满手的水。
鼻子吸吸,有什么东西朝咽喉里流。
确实发咸。
涕泗之流。
甚至还有些苦。
心上的苦。
那些老师来得很快。
祖母还在往铁锅中掺炭火。
原本沉檀大妈妈是说,直接在铁锅中烧柴。
“铲来铲去,麻烦死了,就在锅里头烧嘛,嫩么大个铁锅,等你把灰铲过来,要搞死人……”她是直性子,惯常风风火火,不喜欢行麻烦事。
沉檀祖母不说话,心中自有计较。
家里的柴火,除了特别粗壮的树干,旁的枝桠落叶,全是她农忙后,抽空去林间拾来、背来的。
这些柴火,都是家里烧饭烧水的主要用柴。
那些沉檀祖父砍下的树干,她平时都是舍不得烧的。
好柴火,耐烧,火也旺,就得留到做大事的时候用。
现下两个儿媳要做大事,办活动请老师,就用了好几节木头柴火。
祖母心疼归心疼,总不会吝啬这个。
她知道老师是体面人,穷讲究。
但平白烧了放着,多可惜。
她拿去灶膛里烧火,中午这顿家里人用的饭,不就能省下许多柴了吗?
过日子,过没有办法的苦日子,都是要用智慧,要节俭,才能苦得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