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微风,微风卷起在长安城的街道上。
长安城此刻繁荣无比,之前因朝廷天牢大开而导致的恐慌也已不在。人们似乎极易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或说并非吸引,而是迷惑。但不论究竟是什么,此刻街上的人们绝没有因此事烦恼。糖葫芦、瓷娃、泥人、风车及各种吃食和玩具,均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使他们快乐。而街上甚至有异地来的耍杂技的、卖金创药的,听他们的口音,似乎走过许多地方。他们来往于多地,凭手艺或勤劳换取钱财,从而养家糊口。
他们的身后都有一个个的小家庭。
这数年间来,随着那场江湖动乱的结束,有些拳脚功夫的江湖人士也几乎都隐而不出。自恃武艺的强盗和劫匪们甚至都消失了。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去远处做生意的商人倒越来越多。有农人将野味运来,也有人从远处带来地方特产。他们并不富裕,但却在日后凭借经商的手段而得到了小小的积蓄。这点积蓄,虽说不多,但足够让他们改善下自己的生活。
不论大人还是孩子,不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显得格外高兴。但倘若要找寻一个异数,也并非没有,那就是此刻在路上行走的琏儿。
他脑中仍想着近日发生的事情,也想着不久之前,他在万花楼里听到的那些含糊的过去。王爷、朝政、侯门深深、天牢重犯……他觉得此事绝不简单,不仅如此,琏儿还隐隐有所预感,近日之事,将对未来有所影响。
他将自己的担忧私下里讲给赵先生听,赵先生只是微笑,叮嘱他好好休息,至于这些事情,用不着去操心。但琏儿怎能不担忧呢?他的母亲已经失踪数日,而他父亲的死,貌似也与之有关,至于他自己呢?琏儿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他要去寻回母亲,要去为父亲报仇。他的血性与坚韧,此刻都已慢慢地显露出来。
以前的时候,谢茹在他身边陪伴。他的血性尚不能表现。至于坚韧,倒是在平常练武的的时候,就可以看出。但是现在,他只剩一个人了,他就必须要很快地成长为一个男子汉。他必须要成长,非但要成长,还要在战斗中成长。他又想到了今天,那几位朋友对他的不屑。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扬名江湖。
北方的天气在秋天里总是不定,刚刚还晴空万里,现在却又下起淋漓小雨。秋雨落下,寒意冒了出来。琏儿只觉得身子有些冷,因此倒想就近找个酒楼喝一盅。琏儿并不怎么太会喝酒,之前谢茹在他身边的时候,总是对他严格管控,因此,到了现在,琏儿的酒量也不见得太好。
但酒量不好无妨,他只不过小酌而已,为了暖身,对于其他,倒满不在乎。行走江湖的人士大抵喝酒,不但喝酒,而且还要好酒、烈酒。他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喝酒。大漠、孤烟、落日、茅屋。慕容海在夕阳下舞剑,剑势已收,谢茹已将酒坛酒碗备好。他走到院中桌前,抓起酒坛,仰头灌下。他生长于西北,豪气要比中原人士更胜三分。半坛酒灌下,更觉痛快,酒在喉里化作烈火,慕容海长啸一声,西天的火烧云便纷纷落下。
那个时候,倘若有人问琏儿,他这一生最仰慕的人是谁?他必回答,是酒后的父亲。他觉得那时候的父亲豪气干云,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好儿郎。
想到这里,就实在想好好喝一杯。但琏儿刚刚想事情,竟在不知觉间走出很远。他环顾四周,竟然没有发现前后有酒楼。他心中略有不甘,觉得自己今日此时,非得喝一杯酒不可,因此就继续往前行去。他不记得长安的街道,但实在不用记得,因为倘若运气好,往前转一个弯,或许已到酒家;倘若运气并不好,即便走上很长的距离,也仍瞧不见细雨中飘荡的酒旗。
他把这些都归到运气,因此记得道路与否,实在并不重要。
但他在遇见酒楼之前,却先遇见了个女子,一个略带病容的女子,这运气甚至连他都没有想到。
此时天上开始飘荡细雨,行人已然疏散。但那个女子却仍在街上立着。至少琏儿遇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立在那里。她的左臂挎着篮子,右手捏着一朵花。这人竟然是个卖花女。
这个卖花女在琏儿出现在这条街道的时候,就匆匆地跑了过来,她问他:
“这位少侠,要买束花吗?”
他竟然被别人称作少侠,琏儿心里兴奋地想。即便他明知道不过客套而已,但是身为一个一腔热血的儿郎,他仍感到兴奋。
“都有什么?”
“只剩蔷薇”
“来一束——不,请给我三束。”
“好!”
那女子似乎极快乐,她从篮子里取出三束蔷薇,递给琏儿。琏儿接过,问道:“已经下雨了,为什么不去避雨,反倒仍旧站在街上卖花,莫非你来自江南?”
女子咯咯地笑:“不是的,从早上到现在,我只等到了你一个顾客。”
琏儿心说,此时天上下雨,行人已经躲避,你站在街上卖花,怎么还会有人——他不禁暗笑这女子的天真,瞧她的相貌,也已有二十三四的年纪,但做起事来,思量的倒少。
他又将卖花钱递给女子,那女子脸上便显出快乐来。琏儿在不知觉间,竟被他传染了这快乐,他不禁想跟这女子多呆会,这样想着,竟然说出口。他道:
“现在下雨,路上行人颇少,又没有生意,倒不如去吃个饭。”
女子嘻嘻笑道:“正有此意。”
琏儿居然也暗自高兴。他将她拉到一处屋檐下避雨,然后问她:“那你可知这附近有什么酒楼?”
那女子不禁讶然一惊,道:“少爷……”这个二十三四的女子,此刻竟显出少女的娇羞出来。“我卖花所得的钱,不过够我刚吃碗面的。而且少爷身份尊贵,与小女子一同进餐,岂不跌了身份?”
琏儿对这女子略有几分好感,但他却极厌恶她称呼他为少爷。在他眼里,所有少爷几乎都是酒囊饭袋。而且,他也分外不喜欢这女子之后的话,说什么尊贵,什么身份,什么有失体面,统统不喜欢!琏儿十八九岁的年纪,虽说武功已远超同辈人,但毕竟仍是少年,喜怒哀乐写在脸上。那女子瞧见琏儿皱眉,吓得稍微有些瑟缩。但琏儿却并不在意,他道:
“你只管告诉我何处有酒楼,其余便不必问。至于银两,我身上带的充足。还有,”他看向那卖花女子,且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才是重点,不料他开口,却说:“但请你今后不要称呼我为少爷。我单名一个琏字,以后可以称呼我为琏少侠。”这样说着,心里便有些飘飘然了。少侠二字,让他觉得江湖就在眼前,就在脚下。
但他以这么严肃地口气说出这样的话,却又使对面的卖花女愕然了,随即她看着琏儿那副表情,不禁微笑。她心中暗道:虽说这少年姿态老成,但却仍是孩子,听他的话,竟好像将来要做个侠客哩。事实上,她虽然说琏儿像个孩子,自己的年岁也并不大。她不过只有二十一岁而已,只是因生活困顿,所以才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但她又觉得眼前这少年有股正气,不禁对这少年生出许多好感。但她又明白,自己的身份与其差距巨大,万不可胡思乱想。想到这里,她又一阵黯然。
她的情绪变化,皆被琏儿瞧在眼里,他不仅要挠头了。他实在不理解,这女子在和他对话的期间,一连变换几种情绪。
女子想到两者之间地位的差距,又觉得上天不公,又觉得不该安于天命。她心里激烈地想,但到最后却仍是黯然,是以她最后回答琏儿的话都软绵绵。
琏儿已将她情绪的变化看在眼中,但他实在没有说什么,他只是道:“我们一起去吃饭,去酒楼。”
那女子虽说对眼前少年的热情心生感激,但她却始终闭口不言。她心里无比希望能跟眼前这位俊朗的少年一起吃饭,但又无比害怕跟他吃饭——她极害怕让眼前的这位少年失面儿。此时的她,脸颊已然微微泛红了。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甚至开始在意自己的脸脏不脏,衣服有没有被雨水打湿这些事情来。她想到自己刚才似乎曾在积水的街上奔跑,就不禁觉得气恼: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琏儿瞧她那副气鼓鼓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他实在想不到,这女子竟然有这么丰富的心理世界。
但琏儿哪里能体谅这女子心中的矛盾痛苦?江湖儿郎多半豪逸,对于女人的心思,知道的却并不甚多。琏儿简直连她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她那副样子招人喜欢而已。可是他哪里懂得这女子的痛苦呢?她固然是在埋怨自己,可她却也在心里叹息。
但不论怎么说,琏儿都准备要去酒楼喝一杯,非但自己要去,还要拉着这女子一块去。
雨当然仍在下,细雨,细雨濛濛。
他们并排走在檐下,卖花的女子仍挎着竹篮,竹篮里仍静静地躺着几枝蔷薇。好鲜艳的蔷薇,沾上雨露之后,更漂亮,更娇羞。
就像现在少女的心。
这世间有哪个女子,不爱慕英雄呢?琏儿不但长相俊朗,而且也有一股正气,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少年人,居然主动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了她,这当然使得那卖花的女子感动,她们的职业卑微,何曾受过这种恩惠呢?
卖花的女子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袍子,她只希望这濛濛细雨一直下下去,这屋檐下的长廊也没有尽头。她实在想跟身边这个可爱的少年人多呆一会儿。
琏儿问道:“你家中有几人?”
卖花女轻声道:“只有我自己一人。”
“只有你自己?那你的生活来源岂不只有卖花得来的钱?”
“嗯。”她的声音当然很小,因为这时候她忽地又想起了两者地位的差距。
琏儿也已叹气,他想不通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公。他瞧见过挥金如土的浪荡公子哥,也瞧见过如卖花女般贫苦的人民。但那些人虽说赤贫却极少埋怨,非但极少埋怨,他们简直还一直盼望着明天。因为他们都是极努力的一些人,他们当然相信明天不会亏待自己。慕容海生前,最喜欢跟这些人交朋友。他是绝不在乎别人的声望和地位的,他时常破费,去请街头的乞丐们喝酒。酒一入肚,话就多了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就近了,慕容海就高兴起来,一高兴,喝得就多,一喝多,醉得就快。迷迷糊糊地醉过去,等到第二天谢茹和琏儿再找到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在乞丐窝里呼呼大睡了。
琏儿想到了爹爹的囧事就笑了起来,先前的郁闷就被一扫而空了。他是个极易开心的人,开心的人总会经常笑,笑又能够传染别人,所以现在他身边的卖花女也就笑了起来。一个人经常笑岂非是件好事儿?姑娘们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更加漂亮。
现在卖花女岂非就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岂非非常漂亮?不论是谁由衷地笑起来,总会很漂亮的。所以现在琏儿心中的柔情简直要化作一池春水了,他实在想把眼前这位女子揽进自己怀中。
可他的手才伸到一半,那卖花的女子却拧身躲开了。她的脸已通红,一双眼睛瞪着琏儿。琏儿苦笑一声,道:“我……我并没有什么恶意。”
他或许有,或许没有,那只伸出一半的手缩了回来,旋即摸到了自己鼻子上。有些人在尴尬的时候摸鼻子,有些人在说谎的时候摸鼻子,现在琏儿就在尴尬的笑。
那个如蔷薇一般的卖花女呢?她又在想什么呢?她是不是已把琏儿当作了风流的少爷,她刚才岂非还在心里爱慕着身边这个少年人,可当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躲开了呢?
她忽地将身上的袍子抖掉,袍子落到了她的手中。现在她已将手中的袍子还给了琏儿。那件袍子上已经沾上了蔷薇的香气,琏儿将那件袍子捧在手中的时候,它还极其柔软。
可当琏儿再抬头的时候,他却忽然发现眼前的姑娘消失了。她消失在琏儿的眼前,却出现在街心。街上的雨已经停了,一株鲜艳的,带着雨露芬芳的蔷薇消失在长街拐角处。
琏儿呆呆地立了良久,竟然忘记去追。
他的轻功绝佳,倘若他要去追的话,那只需几个呼吸或许就能追上,可琏儿却没有追。只因为他在懊恼,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伸出了那一只手。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因为伸手而懊恼,而是因为他没有揽住她的腰而懊恼。
琏儿又一个人游荡在街上。长街不长,很快就走到尽处。长街尽头就是个酒楼,琏儿企盼已久,就迈步进入。此刻酒楼的生意倒蛮不错,琏儿搭眼一瞧,竟要比万花楼繁盛的多。但细想下来,又觉得十分自然。因为毕竟,万花楼并非寻常人家的去处,那里规格高档,绝对是江湖豪客的排场。
但他此刻,并无心想这些。就只觉得心中郁堵,无处倾诉。他竟不自觉地想起古人描写愁的诗句,觉得那些话说得真是贴切极了。他又向店家要了两壶烧刀子,以此暖身,非但暖身,他还想借助酒的力量,将此刻心中的悔意冲击而去。
但他注定连这小小的愿望都实现不了了。因为他在酌酒的时候,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了门口。本来喝酒的人看向门口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人喝酒的时候,眼睛不看向别处五六次,那才算是怪事。但琏儿却在看向门口的时候,瞧见了一个人,一个熟人。这让琏儿觉得欢喜起来。试问,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遇见什么事情最幸福呢?那就是在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遇见一位朋友,并且将他拉过来灌个顶醉,这事儿实在是比一个人喝闷酒要快乐的多啦。
但他没能将他叫过来,更没能将他灌醉。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瞧见琏儿。他从门外而来,神色居然有些紧张,然后他并未在楼下停留,在与店中柜台交谈片刻之后,他便上了楼。
此刻琏儿心中的苦闷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现在也已完全醒酒了。他此刻又恢复了精神饱满,神完气足的样子。他想跟随这位朋友上楼,想要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于是离开了座位,向柜台问清了之前那人所去的房间,然后自己也蹑手蹑脚地跟过去了。接近房门的时候琏儿只觉得心神激荡,他现在分明觉得,江湖近在咫尺,甚至江湖就在那扇门之后。他第一次迫近真实的江湖,当然是在那个夜里。但在那个夜晚,他被别人暗算生擒,险些丢掉性命。骄傲如他,显然拒绝将这番经历当作自己初入江湖的凭证。但是现在,琏儿简直要微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正迫近一个秘密,他觉得,当这扇门打开,当那人走出来之后,那个秘密就能为他所知了。
他心里激动,脚步不禁往前轻移,耳朵也直愣愣竖着,企图听到屋里的谈话。他自然知道屋里定会有一个人,非但如此,他还知道,屋里的那人绝非万花楼的人。不然,何以到此地来会面?他听,听到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听到了对方嘲弄般的言语,甚至还有那位朋友的低吼声。
房间里的交谈大约到了尾声。琏儿更加小心,他尽数收敛自己的气息,保证对方绝发现不了他。琏儿躲在暗处偷笑,觉得当他出门的时候瞧见自己,定然会觉得大吃一惊,一想到他出门之后那副惊讶的样子,琏儿的心里就充满了恶作剧的满足。
但他毕竟不能沉浸在这满足中了,因为此刻他已听到房间里传来惊呼的声音,随即就是破窗的声响。
琏儿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直接撞门而入,目视屋内的情况。他已瞧见,那个之前救过他性命的曹然,已被别人拧断颈骨。但他顾不及悲伤,琏儿一个纵身,已从窗上跃下,那道如鬼魅般的身影仍在他的视线里,琏儿脸色铁青,他几乎用尽平生的力量,去追击那个杀死他朋友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