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的卧室直通阳台。
阳台上晾着块大布。顾盼夜里洗了挂出去的，因为他想“阴干”。
郁妍说过，不想衣物太快褪色的话，就尽量不要直晒。妍妍姐晾棉麻长裙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
这块布，顾盼第一次带回来之后洗过。清水泡了泡，挂在照不见太阳的角落。晾干取下，扎进塑料袋，一直搁在书桌抽屉里。后来再没轻易动过。
直到跟着苏驰远去了趟“麦琪”，在那里亲口尝了尝海盐芝士蛋糕。当天晚上，他又把蓝印花的大布翻出来了。
它是一条棉麻披肩。
几周前，它曾被折成厚厚的一叠，垫在倒地姑娘的后脑勺下面。当时姑娘口吐白沫，抽搐不已。几个既好奇又“胆小”的路人瞅一眼，纷纷往后方撤退。像躲避辐射似的。披肩主人则跪在姑娘身旁，轻推她的后背，使之侧身，以免窒息。为此，还险些误了行程。
姑娘被急救车拉走后，地上留了一小滩使众人退避三尺的污物。那旁边不远处，披肩在汹涌鞋底的践踏下揉成了形状古怪的一坨。主人忘取，顾盼却留了心。
这次他更为精心地呵护了这块大布。他找出郁妍爱用的白色柔顺剂，滴几滴，粉粉柔柔叫不出名字的香味。悬挂时轻拉平整。
一夜风干。次日清晨，清幽花香味里醒来。顾盼难得好眠。
披肩细心叠好，他找了只干净纸袋收纳。耽误了这许久，他决定送还主人。但在这之前，他还打算再办件事。
2
许是苏驰远在“麦琪”那番鼓励触发了顾盼始终蛰伏的少年豪气。他觉得胸中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想从心而动。他想给无私无畏的蓝印花披肩颁一枚奖章。
酝酿两天后，顾盼骑上早已落了灰的山地车前往A市著名的蓝染艺术馆。大一刚入学时，院里安排的迎新参观活动里就有这一项。当时只跟着人群走，目的不明，眼神散漫，半天下来无甚收获。这次不同。他要好好看一看。
这天午前，顾盼抵达艺术馆时，这里刚刚接待完一个大旅行团。他目送两辆巨型大巴绝尘而去，不禁暗自窃喜。小时候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去西北某省级博物馆，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挤得缺氧倒地。而之后，他被冠以“娇气宝宝”的殊荣。一群女同学执掌着这个“羞辱性”外号长达三年之久，直至小学毕业。
这惨痛经历在顾盼心里一直是阴影。顾盼不爱看展，与此有直接关系。
但这次他主动来到艺术展。
展示厅里，清静空旷。两名工作人员，一个正用抹布擦拭玻璃展柜上的污渍，另一个则忙着将悬于大厅中央的薄纱展品重新复位。从那人埋怨声里判断得出，刚才有游客将这从天而降的巨幅织物扯了一角，裹在脖颈、搭在前胸扮仙女凹造型。像“请勿触碰”之类的友情提示牌，就算是天王老子立的，也终究敌不过一颗不甘于“走空”的心。
一条长长的投影墙通道，将顾盼引至另一头的陈列厅。不同历史时期相关实物，按序摆放。醒目处，立着一尊创始人铜像。环之以纺车机杼几具，丝、麻、葛，矿物染料，印花板……年代久远，观之引人遐思。顾盼被吸引了去。
他凑近了看，用眼睛抚摸那些玻璃展柜里面近在咫尺的历史印迹。正沉浸其间，玻璃板映出的模糊人影由远及近，向他一步步挪移过来。
“顾盼！”年轻姑娘的声音在他脑后温柔绽开。
顾盼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到。他一转身，陌生姑娘正冲着他笑。
姑娘白衫蓝裙，佩戴扩音器。见着顾盼正脸后，将耳麦摘了下来。“你好，顾盼！”
“啊？”顾盼扭头。身后一张姑娘面孔，笑容真挚，但陌生。他回应道：“喊我吗？”
“当然是你。难道你不叫顾盼？”姑娘语气相当笃然。
“我，我是顾盼啊。那你是……”
“陆一桐。我们是高中校友啊！同级不同班。你对我没印象，我可记得你。刚才看你后脑勺我就认出来了……”
姑娘进一步告知，她放假后没有即刻返家，留在A市继续担任两周志愿解说员。今天能在工作场所碰见他，是天大的缘分。
“哦——”顾盼口中应付着，脑袋里却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他急忙梳理顷刻间堆积而起的散乱信息。
面对顾盼滞后的反应，以及彼此的“信息不对等”，姑娘似乎并不尴尬。她继续引导：“我给你发过笑脸，但是你没有回我，记得吗？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你慢慢想。这会儿不忙，我有时间。”
“……知道了，你就是陆……”顾盼眼前浮现出小姨李庆霞含羞的脸，以及她支支吾吾在姐姐李丹霞怂恿下方能顺利完成的保媒拉线人生首秀。
“对呀！唉哟好不容易。嗯……你带手机了吗？”陆一桐瞟一眼顾盼裤袋，眼神直接又热烈，指望电子设备自行弹跳出来似的。
“带了。干嘛？”顾盼摸向口袋边沿，在看似身型弱小的女生面前格外警觉起来。
“给我看看。”陆一桐话音未落，上半身已忍不住前倾15度，徒劳盯着顾盼手指，等待始终不愿现身的那台小机器。
“给你？凭……看什么？”顾盼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凭什么”给咽了下去。
“我看看你删我微信了没有。没有删的话，到底给我备注了啥，是不是什么丑名字？哎呀，不会真给删了吧？”陆姑娘索要手机。她手臂修长，手指也颇为纤长，一伸直仿佛把半幅路面都占了去。
顾盼见状，恨不得她索性把自己戳进玻璃板里，再戳出墙板，戳到屋外广阔天地里去。这样他的告辞可以更加干净利落。
“没删。”顾盼冷淡回应。他确实留着。事实上，当着母亲李丹霞的面加上之后，他收到陆一桐的笑脸，后来没再碰过。
“那就好。对了，你怎么也没回去？”陆一桐上前半步，急切地探听此番相见是真的不期而遇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姑娘心里自然有她更愿意相信的事实。
“有事儿要办，又回来了。”顾盼后退，背部几乎抵着玻璃展示柜。他明白身后物品易碎，于是凭借年轻人健朗的腰腹力量小心翼翼站住了。
“哦……那今天呢，怎么一个人跑来看展？”陆一桐将手收回到身前，摆在她认为能与刚刚稍显强势的姿态相抵消的位置上。
“就……没什么。”顾盼单手插兜。这种体态出现在了话题难以为继之时。不仅仅插兜，还伴随不时地左顾右盼。但如果对方并无兴趣从他肢体语言里挖掘什么，或者本身拥有最终操控全局的自信，那么顾盼的这番努力在她眼里就只是可爱的顽抗。
“我还有一小时下班。你能等我吗？一起吃个饭？”陆一桐保持着训练有素的职业微笑。
“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请问这里的纪念品商店在哪儿？”顾盼说罢，双眼忙不迭扫视起来。
陆一桐指指展厅一侧的小门：“就在那里，推门进去有个小过道，顺着走就能看见……要我领你去吗？”没等顾盼回答，她已经忍不住将腿跨出了半个身位。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谢谢你！再见！”
顾盼顺着陆一桐所指方向，疾步离开。他决然地推开门，决然地消失。他无暇顾及的身后展厅里，陆姑娘注视他一路远去。她心中玩味着他留下的最后两个字，“再见”。觉得这个高高瘦瘦、双腿笔直颀长的男孩儿腼腆又神秘，特别像书里矜持被动的男一号。而他的冷漠终有一天会在她手里反转。想到这个，她趁着四下无人眉飞色舞起来。腰间的扩音器开关被她拨过来，又拨回去……
顾盼为蓝印花披肩选购了“勋章”，驾着他的单车飞也似地冲回了住所。他将两样东西摆在一处，并排，上下，叠放……用手机反复拍了对比。他不擅长摆拍，这一点妍妍姐在行。她的朋友圈里，各种静物，无论原先肉眼看多么无趣，但在她神鬼摆弄之后，居然都能呈现别样风情。
顾盼站在妍妍姐的卧室门前，没有进去。一门之隔，那里面关着别样世界。
他就只站在门前，少少停留了会儿，没有进去。
顾盼第一次感到被什么阻住了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