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万花楼东去一百二十步,是一家药铺,铺名仁和。从仁和堂往南去三百三十步,是一铁器坊。此处占地不大,名声不响,但过去却是十分辉煌。十年前,此处名为兵器坊,号称可铸天下神兵,江湖上许多声名赫赫的人物的兵器,都是在此处铸造。但如今已经没落,并且招牌已被人砸烂。从这个落寞的兵器坊再往南走七十步到一路口,往东拐继续走二百七十步到一院落。这院落足够大,结构足够好,内中摆设齐全,倘若坐落在繁华地段,想来卖的银子一定足够多。可惜此地路段并不见得好,来往的行人并不见得多,因此生意是做不得的,这院落也只能当作高 官富贾的别院。这别院中有一宝贝,寻常人并不知道。即便知道的人,恐怕也少有人知道这宝贝的来历及用途。
这宝贝名叫杜月清。杜月清当然是个人名,这个宝贝自然也就是个人,是个女人,极其美丽的女人。倘若你在大街上见到杜月清这样的美人,一定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倘若有些心思的男子,一定也会想尝尝她的洗澡水是什么味道。但是遗憾得很,有这些心思的男子,非但没能尝到杜月清洗澡水的滋味,反倒几乎全被打折了腿。这究竟是何原因?原来这杜月清,是小王爷的妾室,但虽说只是妾,却连这样一个名分也没有,因为他的老爹是当朝王爷,家教极严,决不允许他与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交往。小王爷当然听他老爹的话,但奈何,杜月清实在美丽,他在面对杜月清的时候,恨不得将自己的全身、全心、全部的秘密都给予她。
像杜月清这样美丽的女子,实在能很轻松地、能让许多男人甘愿为她付出,哪怕付出生命,那些男子恐怕也心甘情愿。
当然,像杜月清这样的女子,倘若别人得到,一定会倍加珍惜,不允许旁人染指。如此说来,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之前觊觎杜月清美貌的男子们,全都身落残疾,因为那是小王爷给他们的教训。
杜月清,如此美人在这一府邸中生活着,却鲜为人知。她的美貌使她成为这府中的珍宝,有如明珠般散发出灿烂的光。
但我们这次说的却并非是她。我们要说的,是身在普通百姓住宅区的一位说书人。
从这府邸往前,曲曲折折地行进。等到你从清晨走到中午,走到脑袋冒汗,身疲口渴的时候,你想要喝水,于是不远处就出现了一座茶楼。你觉得高兴,想要抄近路去那茶楼歇息。于是绕过官道,踏上另一侧的羊肠小道,小道上荆棘与蔓草丛生,你被带刺的荆棘划得烦恼,忽地拾起落在丛中的树枝,一棍劈去,将这荆棘丛砸个鼻青脸肿,口歪眼斜,连声告饶。你于是命令他:喂,识相的给本大爷让路,你划破我衣服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不然……不等你说完,荆棘丛就自动让出一条路。这条路更窄、更坑洼,但路上并无荆棘,且直通那家茶楼。不仅如此,你顺道望去,还能瞧得见酒楼后,有参差的住宅,与长安家户大相径庭的住宅。倘若你是长安本地人,一定会大为惊奇,暗忖道:这里怎的如此神秘,我自小生长在长安,却不知道长安竟有这破落去处?你自然不知,因为这地儿,距离长安城中心极远,又过于偏僻和贫贱。至于这边的房价——与长安城那边,自然称得上是天壤之别啦!因为与那边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贫民聚居的地方。
你若听了,肯定更为吃惊,问道:这天子脚下,也有贫民?非但有,这数量还绝不算少。不仅有贫民,天子脚下,那些亡命之徒甚至更多呢!你又生疑惑,又要发问。但我且让你等一下,我先为你引荐个人,咱们接下来再谈不迟。
我要讲的,当然是那个说书人。那位寻常日子里就呆在茶馆说书的干瘦老头儿。他从黄昏时候走进茶馆,坐定在自己预定的位置上,随即要一壶茶,——喝一口,清清喉咙。要知道,人到了他这般年纪,声音必然喑哑。但他说书的时候要朗声,势必要整座茶楼的人都听得到。听的人数多了,着迷的人也就多了。说书人讲起过去,讲到最高潮的时候,把扇子这么一合,胡须这么一捋,抑扬顿挫地说道: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听的人不耐烦,就往台上仍铜板。并不多,只是些许茶钱。倘若这说书人愿意在长安最好的茶楼里说书,台下的听客们扔的或许都是银子。可这说书人偏偏不,他讲的这样精彩,却甘心讲给穷人们听。
这里的人大约都认识说书人,即便不认识他的人,也认得他的声音。他们都知道,这个枯瘦的老头是几年前突然出现在这里,随后就在茶楼里说书。
说书?不不不,说书人说的并非书,他说的,那是江湖。
江湖?如今天下昌盛,四海升平,治安良好。城管们也就打击下乱摆摊的小农们,包租婆们偶尔将欠下三个月房租的租客们连人带铺盖的丢出来,但他也不至于没地儿去住,因为他可以获得一次衙门收容所免费游的机会。至于青楼——像这种色情产业,政府尤为重视,每个月至少保证一次扫黄,每一次扫黄的结果都是大获成功,因为从未有一个男子因为嫖娼被捕。被捕进门里的,都是喂奶的女子,或者当街热吻的情侣。隔天只要有人交给衙门几两罚金,就可以将他们领回去。朝廷发布的《朝廷日报》也不会披露他们的姓名,而只会说:“某男子”“某女子”而已。
以上三件虽是小事,但完全可以说明如今社会现状。记者有时候去采访当地官员,问完民生问财政,问完财政问治安。问完治安,就问:
“请问江湖上的……”
官员神色一滞,随后整整领子,微笑说道:
“江湖?没有江湖,这里从来都没有江湖。”
被采访人的回答出奇一致,使得前来采访准备做记录的记者们茫然不已。他们将信将疑,然后离去。官员和群众们微笑地将他们送走,随后自己也心满意足地离开。
但是,我告诉你,江湖分明就有。江湖就藏在说书人的折扇里,他把折扇微微展开,江湖就出现一角了。那些人物就登场了,他们饮酒、长啸、比试剑法,于是夜晚明亮了,桃花落下了。说书人再将折扇展开,江湖几乎就窥得见完全了。于是瞧见了冲霄的剑气,瞧见了灵巧的身法,瞧见了隐在云雾中的青山,也瞧见了万花楼的一点红影。
说书人叹息了。但台下出现喝彩的声音,随即许多铜板飞掷到他的脚下。他们高喊:讲,讲!继续讲下去!
说书人无奈,他只得用干瘦的手将折扇完全展开。他的声音微颤,展开折扇的手也微颤,于是扇里的江湖,也颤抖起来。
一把刀断了,一柄剑折了。十八支一齐射入一个人的躯体,他立马倒下了。随后他们看到了漫漫黄沙,看到了深沉的黑夜,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身影腔子里喷薄出热血,他们的血将说书人的扇面染红了。
有人叹息,这叹息的竟然不是说书人,而是一位不起眼的听客。有人落泪,这落下眼泪的人更不起眼,他站在最后端,佝偻着身子,年龄似乎比说书人还要大。但更多的人却是兴奋的,他们花了一个铜板,听到了这么些令人惊奇的故事,他们觉得值。于是他们便甘愿再花一个铜板。又有许多铜板飞掷到了说书人的脚下。这是他们对说书人的肯定。但是——却也有几枚铜线,化作毒镖,从不可预见的方位里,朝着说书人的后脑和脖颈处暴射而来。那速度之快,只听得“铮——”一声极细的响动,铜钱化作的毒镖已然飞掠到说书人的眼前、脑后。倘若是寻常之人,定然躲不过这毒蜂似的要命的镖,非但躲不过,就连发现,也并非易事。但说书人却绝非寻常之人,他一个翻滚,滚出丈许。那两支毒镖便落在了空处。但这也绝不安全!因为他头顶的梁上,居然又垂下利剑。听客惊呼,一阵骚乱,此刻埋伏在听客中的三人却也飞身而起,然后齐齐掷出飞镖,要取说书人性命。
但说时迟,那时快。说书人奋然一扬臂,“铿”地一声,用折扇将长剑格挡而下,教它再前进不了半分。持剑之人此刻已经落地,想要发力将长剑抽出,但却被说书人极敏捷地一脚踢到腋下,持剑人踉跄两下,竟然挡在了说书人身前。而此刻,那三支毒镖也已到了持剑人身前。
只听得“噗”“噗”“噗”三声,然后是闷哼一声,那持剑人便已然倒地,使镖的三人愕然,听客席更是惊呼。这一切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实在太快,难以预料。但说书人却并不呆滞,他飞身而起,以极快的速度欺身到窗前,然后破窗而出。
这个枯瘦的老人,此刻竟然爆发出令人惊叹的速度。如一头瘦豹一般。
那三人瞧见此景,心里苦笑。对视一眼,一人道:
“追!”
但尚未动身,却被另外两位拦下,道:
“这人虽老的不成样子,但武功毕竟还在,他的武功倒不见得多么高明,但是他活到这般年纪,保命手段想必多得很。我们一击不中,机会却已经失去了。”
一人道:“那该如何?”
一人道:“退。”
一人又道:“退?那我们岂不要挨罚,折了一位兄弟倒在其次,关键是已经打草惊蛇。”
“无法,我们只得退。”
但他们身后居然响起了笑声,这带笑之人语气轻柔,道:“三位朋友远道而来,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倒不妨陪在下喝两盅酒再走如何?”
那三人一齐大惊!不等言语,便飞身暴退。那声音近在耳边,响若雷鸣,简直让他们三人亡魂皆冒。一道雪亮的剑光迎面劈来,一人便被立劈两半。听众们简直都要被这一剑吓没了魂魄,忽地就躁动起来,尖叫着四散奔去。剩余二人便向哄散的人群飞掠而去,想要借着人群的掩护逃脱。但他们的算盘落了空,又是一道剑光,一个人的脑袋便掉了下来,这人尚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掉了下来,直道自己为什么越跑越慢?他简直要瞧见那挥剑人的身影了……他已瞧见!他瞧见了他的背影,但并不真切,因为此刻他的脑袋已滚到了一旁的桌子上,他又瞧见了挥剑人劈出一道剑光,袭向第三人的后心。蓦然间,他仿佛知道了他是谁,他惊恐地想要大叫,但偏偏这时候那人回头望了他一眼,并向他露出了笑容,他瞪大了眼睛,却连最后一点儿生气也都没了。
听众们逃跑了,敌人们死去了。茶楼里似乎再无声响。先前提剑杀人的那人于是自语道:“谢茹已去做她该做的事儿,但不知道,这老头子……又会去如何呢?这老头子不是痴人,也的确不俗,但是……他毕竟已经太老了。否则的话,遇上这四个宵小,又怎至于落逃呢?”
那人心中苦闷,无法排解。因此叹息,随后又走到自己原先的座位,静静地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