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华公这一番开示,又令锋爷如拨云见日,深受启发。但只过了片刻,锋爷又提出一个疑问:
“按您老的观点,‘刚强’战胜‘柔弱’才是真理。然而弟子发现,当事物柔弱到了极致,似乎又不惧刚强的威胁了。以水为例,作为天底下最柔弱的物质,它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世间任何利器和硬物,都不能伤它分毫。
“古人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不论钢刀如何锋利、如何刚硬,终究对它无可奈何,不知这是否跟它柔弱到极致有关?”
令华公笑道:“要论天底下最柔弱的物质,只怕还轮不到水。风这种物质,不就比水更为柔弱?风,古人又叫做气,也就是空气。俗话说:‘钢刀再利,劈不断流水;拳头再硬,砸不碎空气。’水和空气不惧利器和硬物的攻击,并非因为它们形质柔弱,而是因为这两者都属于流体。
“众所周知,在常温常压下,水和空气一为液体,一为气体,都是典型的牛顿流体。同一种流体,只要相互接触就能融合,故而根本不存在‘破碎’的概念。
“但凡学过中学物理,就清楚这样一个常识:不论是液态的水,还是气态的风,它们的分子都是无序排列,没有固定不变的位置,每一个分子都能自由移动,去往任何能去的空间。因而水和空气就算被外物强行切入,也不可能产生裂缝,因为一有裂缝,那些自由移动的分子瞬间便会蜂拥而至,将裂缝填满——这就是水和空气割不断、砸不烂的原因所在。
“其它非牛顿流体,如泥浆、油漆、蜂蜜、果汁、牛乳、酱料、稀饭、肉糜等物,同样具备割不断、砸不烂的特质。
“至于固体物质,其分子的排列,紧密而有序,每一个分子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因而这些分子只能在极小的空间内来回振动,却不能自由移动。
“当固体物质破裂之后,哪怕只有极其微小的裂缝,对裂缝两边的分子来说,也无异于一道鸿沟,而固体的分子本来就不能自行移动,分子之间又因为这道鸿沟无法形成有效的引力,因而两边的分子只能隔‘沟’相望,无法移动过来填补裂缝,破裂的物体自然也就无法融合了。
“哪怕是面团、黏土、橡皮泥之类混有水分、粘性较强的固体,一旦破裂开来,也无法自动融合,只有借助外力的帮助,方能再度融为一体。
“由此可知,只要是固体物质,就有破裂的风险;而液体和气体由于具备自动融合的功能,自然也就不存在破裂的可能性——这显然跟它们形质的柔弱并不相关。否则,固态物质之中,也有千千万万的柔弱之物,何以不能像水和空气一样砸不烂、割不断?
“譬如自然界那些鲜花、嫩草、树叶、禾苗、棉絮、柳条等物,人类食物当中的米饭、面条、豆腐、蒸蛋、糕点、果冻等物,生活用品当中的衣服、被褥、毛巾、袜子、窗帘、桌布等物,乃至塑料袋、尼龙绳、泡沫盒、卫生纸、橡皮筋、水晶泥等物,哪一样不是柔软、脆弱的物质?又有哪一样砸不烂、割不断?”
锋爷听罢令华公这番有理有据的分析,心下不得不服。只听令华公叹了口气,又道:
“当年我研读《道德经》一书,看到老子说出‘天下莫柔弱于水’那一句,我便知道他存有一定的私心。以老子的大智大慧,他难道不知道风这种物质比水更为柔弱?
“跟水相比,在体积相等的条件下,风的质量更轻,质地更柔。而风一旦集聚成势,形成暴风、飓风,足可以拔山倒树、摧房毁屋,这跟江河之水冲破山石、洪涝之水冲垮建筑何其相似?哪怕是柔弱的微风、轻风,也具备可怕的侵蚀力,岩石的风化、风蚀,不就是风的杰作?这跟流水腐蚀山石、滴水穿透岩石,难道不是异曲同工?
“老子作为体察万物的圣人,他自然知道风比水更为柔弱,也清楚风跟水一样具备攻坚破强的能力,可他为什么不说‘天下莫柔弱于风,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此外,老子又在《道德经》上说:‘上善若水。’世间至高至善的德性,就像水的性质一样。在通行版《道德经》中,这句话完整表述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因为水滋润了世间万物,却从来不图回报,更不与万物争高下,故而说它是上善之物。
“而帛书乙版《道德经》中记载的是‘上善似水,水善利万物而有争’。为何说它‘有争’?因为水是一种见缝就钻、见孔就入的物质,当它流经万物表面时,每一个细微的水滴都会积极主动、争先恐后地进入万物的孔窍之内,万物因此得到滋养,再也离不开水的怀抱,因而沦为水的附庸。这正如圣人治理天下,必然积极主动地为天下百姓谋利造福,百姓蒙受了圣人无尽的福泽,再也离不开圣人的治理,于是纷纷归附到圣人治下。
“不论《道德经》原文是‘利万物而不争’,还是‘利万物而有争’,总之老子把水奉为上善之物,又一次选择性地忽视了风的存在。风作为空气来说,支撑了世间无数生命最基本的呼吸作用,不也跟水一样能够普惠万物?
“倘若老子的原文是‘不争’,那么风又何尝不是无私无欲,不与万物争长短?若老子的原文是‘有争’,那么风又何尝不是一种无缝不钻、无孔不入的物质?何尝不会积极主动地进入万物的孔窍之内,使万物离不开风的怀抱?
“事实上,将水和风利养万物的条件作一番对比,则风的优势展露无遗。想想人类要利用水资源,还要挖地凿井、修坝建渠,付出一定的成本和代价;动植物在自然状态下也能享用水资源,然而一旦遇上天灾大旱,若没有人类的帮助,就有可能干渴而死。而风作为呼吸所需的空气,人类和动植物都能直接受用,无需付出任何成本或代价。
“再者水资源在世界各地的分布严重失衡,往往一个地域洪灾肆虐,另一个地域却旱魃横行;即便同一地域,在不同季节,也是旱涝不均,盈缺不一。相对而言,空气资源的分布就均衡得多,空气对万物的利养化育作用,更能体现平衡、公正、不偏私、不厚此薄彼的原则。而‘平衡公正’恰恰又是《道德经》所宣扬的核心思想之一。
“由此可见,风比水更加易得易取,风对万物的作用无时或缺,风更能体现老子‘平衡公正’的思想,可老子为什么不说‘上善如风’,却偏要选择水来做代言?
“早在四千多年前,在古埃及和古巴比伦这两个文明古国,就有人把土、风、水三种物质列为世界三大基本元素。三千多年前的古希腊和古印度,又有人将地、水、风、火列为物质世界四大元素。可见在上古年代,世人就把风和水看作同等重要的物质。
“而老子大约生活在两千五百多年前中国的春秋时代,他作为体天格物的一代智圣,难道认识不到风的重要性?就算他体察不到植物需要呼吸空气,难道还认识不到人和动物需要呼吸空气?倘若老子连呼吸之气的重要性都认识不到,那他连常人都不如,又如何配得上‘圣人’的称呼?
“除去能为生物提供最基本的呼吸之气,风又可以助水行船、助火生威,种种妙用,难以尽述。事实上,老子在《道德经》上说过‘飘风不终朝’这样一句饱含哲理的话,他还把天地比作一个巨大的风箱,可见他对风这种物质有着清晰的认知。然而除此以外,老子再没有发表过跟风相关的片言只字,更没有说过任何跟风相关的褒扬之语。
“相比于他对水的至高赞誉,风在他眼里可谓毫无分量。这就怪了,为何老子一再弃风于不顾,偏要选择水来做代言物?”
令华公说完最后一句话,用饱含期许的眼神看了看锋爷,意在征询锋爷的看法。但锋爷当时张口结舌,一句也答不上来。令华公见他一脸茫然,又哈哈一笑说:
“我要是《道德经》的作者,也会把风晾在一边,只选择水来做代言。这其中的道理,说破了也不难理解。
“其一,在自然条件下,水都是从高处往低处流动,一直流到地势最低洼之处,这一形象特别契合老子‘处下’的思想;风则不然,它既能从高处吹向低处,也能从低处吹向高处,来去无踪,飘荡不定,这样的形象跟‘处下’的思想实在关联不上。
“其二,风是一种看不见的物质,它无形无象,不可捉摸,通常只有在它流动的时候你才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而水则是一种触目可见的物质,它的形象可以清晰地印入人的脑海,当水被盛入杯盘、盆桶之中,或是积蓄在池塘、湖泊之内,那种静止不动、波澜不惊的状态,就像一个安静守分的处女——这一形象又特别契合老子‘守雌’的思想。
“天底下还能找出比水更为形象生动、更适合代言道家思想的物质吗?故而,老子明知道风比水更为柔弱,可他出于对水的偏爱,非要说水才天底下最柔弱的物质;明明知道风也能普惠万物,况且风比水的取用成本更低,风更能体现他‘平衡公正’的思想,但他偏偏只承认水才是上善之物——这显然是出于私心所做出的选择。
“不得不承认,老子是一位超然于物外的绝世高人,然而他终究是人不是神,是人就免不了存在私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后世学者研究老子《道德经》,大多生吞活剥浅尝辄止,他们坚信柔弱之水能够攻坚破强,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水的体量问题。
“须知江海之水之所以能量无穷,暴雨洪水之所以能泛滥成灾,都不是因为水质柔弱,而是因为水的体量巨大。流水要腐蚀山石,滴水要穿透岩石,那都要经历漫长的岁月,最终同样需要消耗巨大体量的水资源。
“一言以蔽之,水只有在体量足够巨大,足以碾压它的攻击对象时,才具备相应的破坏力,这恰恰证明只有强大才能击败弱小,而不是柔弱能战胜刚强。
“人世间最难为之事,莫过于改造他人的思想和认知。古人解读《道德经》,得出‘柔能克刚,弱能胜强’结论,千百年来以讹传讹,这一结论早已深入人心,不可动摇。
“如今想要世人摒弃成见、重塑新知,不啻登天之难!纵然你条分缕析、一清二楚地指出世人认知上的谬误,他们总要竭尽全力、不死不休地反驳;不论你论据如何充分,论证如何严密,他们总能从各个奇葩刁钻的角度发起抗辩,至死都要维护心底的成见。人心如此冥顽,又岂能奢望他们弃伪从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