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感情的创伤，我听说过两种说法。
一种是“千万不要伤害别人的感情，因为那会给对方造成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
另一种是“千万不要伤害别人的感情，倒不是因为心会豁开多大的伤口，而是因为你将看到那伤口好得有多快”。
我们就当一切恢复正常了吧，反正心灵的伤口也看不见。
晓芳过来看艾丽，她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当然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在大学里确立的感情才能维持长久。”
“为什么？”
“爱情就像养花一样，或者像种菜一样。首先是选种子，种子就是恋爱的对象，还有哪个地方比校园更适合挑选恋爱对象的呢？你每天会遇到那么多的人，自习室里、林荫路上、食堂、操场、社团活动，你会遇到无数的异性，他们长相不同，发型不同，体格不同；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脾气；他们有的话多，有的话少，有的开朗，有的内敛，有的好勇斗狠，有的温文尔雅……随便你怎么把男人分类吧，你可以看到大学校园——不管是哪个大学——简直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类标本库！你就按你的喜好去选吧，总能找到一个你特别喜欢的。你想选个性格好的，就看看他怎么跟同学交往吧，你想选个有上进心的，就看看他平时都忙些什么吧。但更可能的是在你选好之前，已经有人看上了你，然后你会发现那个总是跟你擦肩而过并且用有点害羞而又热烈的目光注视你的男孩原来你也很喜欢，而这不是巧合，根本就不是巧合，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必然会在这里相遇。”
“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只能在大学才能遇到？我没读过大学怎么办呢？是不是就没这个机会了？”艾丽不信这一套。
“可以说，是失去了一次机会，但还有机会，你耐心点，我等下就会说到。你遇到了你要找的人，如果没有那百分之一的意外的话，你肯定也是他要找的人。好了，现在种子已经有了，”晓芳突然觉得这个比喻有点可笑，但她又找不出其它更合适的比喻了，“把种子丢在土里面，必须要有一个肥沃的环境，才能让种子发芽，让幼苗茁壮成长。大学里纯真的心思、清晰的道德感、大同小异的生活和丰富的闲暇时间，就是爱情生长的最好土壤。等你走出校门，就会发现人的面目是那么可憎，他们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木讷无趣，没人有足够的兴趣和时间去观察和了解别人。”
“那么......”
“那么，大学之外的真爱又在哪里寻找呢？在人间。”
“等于没说。”
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探讨爱情的哲学，因为这年年底，艾丽所在的公司发生了变化。给一个社会上的年轻人造成困扰的，更多的是工作，而不是感情。
2006年底前的几个月，早有消息传出来说公司将被收购。就像所有不胫而走的消息一样，传闻五花八门：有说是南方的同业公司，有说是北方的大型集团。魏经理知道内情，他说确有其事，但具体的内容就省省力气别关心了，从现在开始，有人生大事的赶紧请假处理；呆在办公室的，除了正常的上班和教学，多读书提升自己，谁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巨变呢？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按常理来说被收购是没有坏处的：对现在的老板来说肯定是这样——没有溢价怎么会卖呢？对员工来说也是如此——听说一般收购过后老员工的工资甚至会涨。于是这样七嘴八舌，互相安慰，商定下来后，也就没人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了。
12月份的一个上午，几个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被魏经理领进了办公室。他们先是站在门口气宇轩昂地扫视一遍整个办公区，然后背着手在卡座边的走廊上信步，游移着眼神看看这边，看看那边，仿佛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魏经理在一旁向他们介绍：“总共1000多平方，在这里办公的有37个人，包括我。另外两个分校没这里大，我们下午再去看看。”他们中的一个满意地点点头，斩钉截铁地应声道：“好！”艾丽望着魏经理，用眼神问他：“这就是买家的代表团？”魏经理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回答“是的。”
他们巡视了一圈就离开了。想来是应该要和魏经理在办公桌前聊聊公事的，但几年前办公室重新装修时魏经理没有给自己留单间，和其他人一起混坐在卡座上，因此就没有了适合谈商业机密的私密空间。魏经理抱着笔记本电脑跟着他们走了。
后来的事情就快了。过年之前，古老板代表股东给每人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宣布公司已经卖给了北京的一个教育集团，这里的员工暂时都不会变动，大家安心工作。魏经理说他会离开，他要再回美国做事。
大家虽然知道这个结局迟早会来，也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有些情绪低落，因为谁都知道变化是必然要发生的，谁也不想改变以前快乐舒适的环境。
然后，新的总经理带着三个人大张旗鼓地进驻了公司，他介绍这三个人是新的“部长”或“总监”，而这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响当当的名号。总经理给自己搭建了独立的办公室，还按照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调整了每个人的办公位。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改掉以前懒散自由的习惯，适应现代企业管理的纪律。上下班要打卡，请假要走流程，只要坐在这里，就不要做与工作无关的事，这里我是头儿，不要惹我不高兴。工作要努力，做事要积极，大家一起不断地提升业绩，我好了，你们大家都会好，我向上面交不了差，你们的日子可想而知——也不好过。”总经理作出了郑重的声明。他是个身材高大，身体强壮的年轻人，大约30出头的年纪，浓眉大眼，衣着光鲜，声音洪亮，动作和言语里满是意气风发和不可一世。虽然他尽力让自己显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却也掩饰不住举手投足间的轻佻。
老伙计们面面相觑，感觉来者不善。
他们心想：对初次见面的人直来直去、不留情面是可以理解的，也许他想树立自己的威信，好使大家不要给他添麻烦；即使他的性情本就是这样严厉，今后一起相处共事后也会因为见面之情而变得和颜悦色。不过，他显然已经把我们看成是小山头上一盘散沙的毛贼了，他认为我们不负责任、拖拉懒散，需要约束和看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以前是怎么保持一个公司良好的运转的呢？我们把公司当家一样看待，营造了温馨的氛围，我们享受工作就像享受生活一样，在这里工作就是人的幸福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因为这里有收入，有朋友，有快乐。
不管怎么样，那只是会议上的一些套话，公事交际场合唬人的话，以前怎么干，以后还是怎么干，他们想。
第二天，大门口就立起了考勤机，每人都领到了一张工卡。
人事总监当众演示如何使用这台机器，他拿起一张卡贴在考勤机上，发出嘀的一声，他转过脸来面对大家笑咪咪地说：“就是这样，简单吧。按照规定，八点半上班，进来就刷一下，表示你到了，下班时间最早是18点，离开时也刷一下。有人会问这玩意儿有什么用，我来告诉大家，以后我会用考勤数据来计算你们的工资，迟到、早退、请假，都会按规定扣钱。”
“那么，奖励呢？”有人问。
“什么奖励？”人事总监收起了笑容。
大家把玩着崭新的工卡。
每个人的照片、姓名和部门被从上到下依次打印在里面一张8.55厘米长，5.4厘米宽的乳白色PVC卡上。
包着PVC卡的是一个透明的塑料壳，这塑料壳看起来是那样的闪耀夺目，就像钻石一样熠熠生辉。
塑料壳又被一条深蓝色的印着新公司名称的宽条绸带串起来，这绸带摸起来是那样的柔软，就像高档羊绒一样柔和亲肤。
最重要的是，卡中隐藏的射频芯片是高科技的产物，它节省纸张、笔墨和人力，省去了人和人交流的麻烦，用精确的时间实现对人的控制。
这是多么伟大的智慧啊！总之，这是一张让人信心倍增的卡，一张能让人骄傲得嗷嗷嚎叫的卡。
它还不只是一张卡那么简单，它是一种方法、一种思想，是用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方法和思想。它代表着宇宙间最精确的尺度——时间和金钱，标示着人类最重要的虚荣——身份和地位，象征着世间最高贵的品质——温顺和服从。
“咱们现在是正规军了！”有人说。
公司的业务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因为老伙计们对自己的职责很熟稔，在正常的工作上完全体会不到这里曾经发生了变化。要说到做事，不就得看这些人嘛。
然而到了月底，很多人却发现领到的工资比以前少了。疑惑和气愤之下，他们决定派代表去拜访高 官。
总经理皱着眉头说：“这种事情你可以去问行政部长。记住，不是重要的事情不要到我这里来。”
行政部长说：“这个嘛，我想想。对了，你去找财务总监吧。”
财务总监说：“是的，的确是扣了钱，具体为什么，你要去问人事总监。”
人事总监把一张写写画画了的纸揉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在电脑上打开一张表格，“你的名字，”他问。
找到来人的名字后，他扳动屏幕让它正对来人，脸上露出像天竺葵一样鲜艳的笑容，好证实自己的亲切和公正，他说：“你看，迟到了3次，这3天没轮到你休息吧。按照规定，1个小时内每次扣50块——这是很合理的。你自己算一下，不会错的。”
来人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但是你想想，我尽到了我的职责，我对学生负责，我对家长负责，我对我所有的工作负责，至于迟到那么十几分钟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人事总监不紧不慢地说：“你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我也要对我的工作负责。门口的那台机器不是摆设，我的职责也不是摆设。”
来人继续说道：“你非常清楚，因为我们工作的特殊性，早上并不是工作的重要时段，而周末我是从来没有迟到过的，我甚至会早到，为了整理课件。”
人事总监回答：“后半部分，我是说你在周末按时上班，这是你尽职的表现，值得表扬。前半部分，你错了。你认为没有重要的工作就不需要遵守时间，不需要遵守规定了，那么，我们就不是在开公司了，可能是开农场，开餐馆，摆地摊，上小学，随便你叫吧。噢！我差点忘了，小学生都知道要按时上学呢。”
似乎很有道理。来人虽然涨红了脸，但无话可说，只得无奈地嘟哝了一句：“我们以前可不这样。”
人事总监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这小声的一句，他仿佛被点燃了某种激情，某种快感，赶紧大声应道：“嚯！以前啊，没有以前了，现在就是现在。如果你不满意现在，你大可以辞职不干，到随便哪个地方去找你的从前。”
的确是不可能有从前了，但以后也不一定会更坏，他们想。
不如走着瞧吧，他们想。
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我们不如简单、快速地把这一个章节了结，再开启一个美好的新章节。因为我不想在这些琐碎无聊、庸俗不堪、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周旋，我的笔墨和精力不想浪费在这些陈旧老套、枯燥乏味、司空见惯的经济闹剧上。当晓芳对我喋喋不休地讲到这里时，我的反应就是这样的，我说：“好啦，这些事情就简单点讲吧。”
后来，一个月后，公司声称要大力发展业务，给每个员工（当然除了4位高级官员以外）安排了每月拉10个学员的任务，完不成就会扣绩效——它是金钱惩罚的代名词。
老师们都惊呆了，这算是哪门子的事？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干过。这群文质彬彬、含蓄内敛的人从前只要用心研究知识和做好教学就能让别人和自己都百分之百的满意，业务推广和扩大市场的事情都是魏经理和青娅一力承担，而实际上大多数的家长是被口口相传的名声所吸引，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学习的，魏经理也没有太在意业务的多少，生意的大小。
现在要让老师一边教学一边拉业务，着实会把他们难住。完不成任务是肯定的，没有人完成过这个任务。
他们还无法明确地责怪任何人，因为总经理声称这是总公司的决定和命令，反倒是他们觉得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完美了，他们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瑕疵，这不奇怪，因为评价他们价值的体系已经改变了，甚至工作上的语言环境都改变了。
虽然青娅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还没有在工作上遇到过别扭的人，但她却是第一个提出要走的人。她走了。后来她告诉艾丽，她受不了行政部长色迷迷的眼神，他甚至对她做过一些隐晦的、暧昧的、下 流的暗示。
青娅是个开朗、大方的人，她不排斥直接的、原始的、热烈的男女之情，但就是非常厌恶那种因为志得意满而认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男人的嘴脸。权力？金钱？或者某种说不清道不明同时又什么都不是的好处？她可不吃这一套。
然后接连走了几个年纪稍大点的老师。
又过了一段时间，公司宣布，所有的老师都要重新签订合同。合同中或明或暗地表示：你不是本公司的人，你在这里只是暂时提供劳务，当你没有班可带、没有课可上时，你就得立刻离开。同时，考勤和绩效管理的措施保持不变。另外一个口头传达的政策是：社会保险还得继续买，而且必须买，但公司不会出钱了，国家规定的公司需缴纳的部分和个人需缴纳的部分都是由你们自己掏钱。怎么操作呢？从工资里扣，每个月1000多块，公司拿着这笔钱去给你们买保险。什么？不合理？知足吧，你们！公司提供的代交服务是免费的！
这年夏天，艾丽和好几位老师都决定离开。高 官们知道艾丽是颇为重要的做实事的人，所以他们轮番用一些虚情假意却不可能有实际行动的甜言蜜语哄她留下，但她看不到希望，呆在这里只会不断遭遇一些莫名其妙的变故。
“好啦，够啦，说说后来吧。”我点燃香烟，不耐烦地对晓芳说。
“给我也来一支。”晓芳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