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坛酒,两碟花生,两斤牛肉。
小二走了过来,收拾了桌上的狼藉。没过多久,又给这桌上了新的酒菜。
仍是两坛酒,两碟花生,两斤牛肉。
琏儿心里悲恸。一般人心里难过会吃不下饭,但也有人心里难过,就会吃许多饭。琏儿属于后者。他已喝下两坛酒,但还要喝下两坛;他已吃下两斤牛肉,但看样子还要吃下两斤。
“琏儿,分别之前,我倒还要给你件东西。”
“可还要再回一趟茅庐?”
“要的。”
“好极了!”琏儿大笑,先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
“娘要给我什么东西?”
谢茹道:“我要给你的,正是西北第一刀客的剑。”
西北第一刀客的剑?既然称为刀客,那么,当用刀才对,为什么谢茹要给琏儿一柄剑呢?倘若江湖上的人听得谢茹这样讲,一定纳闷,但琏儿却知道。西北第一刀客的刀,早在十年前就断掉了。
慕容海用的刀,自然是一柄好刀,剑,自然也是一柄好剑。好在何处?能杀人。刀,是慕容海尚未成名的时候就拿起的,剑,是慕容海生命结束之后才放下的。如今谢茹将慕容海的剑给琏儿,是不是有什么深意呢?
但不管有没有深意,那柄剑已经到了琏儿的手上。十年的时间,再好的剑都会生锈。琏儿一下午的时间,就都在茅屋前磨剑。
“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这把剑。”谢茹道,“因为这是终结了西北第一刀客性命的剑。”
谢茹突然出现在琏儿背后,琏儿心中一凛,停止磨剑。
“这剑是万花楼的人送来的。”谢茹叹气。
“娘——”琏儿知道,自己这十几年来想要知道的秘密,就在眼前。
但谢茹却又沉默了。她走到远处,低低地叹气。
这些年来,为教导琏儿武功,她始终扮演的是严母的角色。可是,如今将要分别的时候,她身上慈母的光辉,却又闪亮起来。
西北第一刀客的名声,并非是众人吹捧起来的,而是他自己拼杀出来的。但即便这样,这样一位少见的高手,却在一场争斗中身死。那人不但将慕容海的性命终结,还在他死之前,将他用了一生的刀给毁掉了。这十年来,谢茹已听说过关于那一战的传言,关于那一战的传言当然不少,但谢茹细细遴选,居然也从中知道了不少秘密,只是可惜得很,那个隐在暗处布下杀局的人,还是没有被她拼凑出来。
其实拼凑出来又如何呢?十年前,身死的武林高手绝非只有慕容海一人,在他之前,那个号称能统御江湖的武林盟主,不也是被围杀了吗?那样一代豪杰,死后居然被分尸,身体部位被人装在匣子里,甚至连一座坟墓都没有。
武林盟主的武功何其高?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身亡惨死。那当年袭杀武林盟主的人,是不是同样也杀了慕容海呢?听说江湖上最夸张的传言,那断刀,居然只是凶手的一击之威。
一根普通的树枝,在高手手里,也堪当百炼精钢的剑。更何况一柄钢刀?这把刀还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还是西北第一刀客用以纵横江湖的刀,可以说,这样一把刀,在西北第一刀客手里,所有威力,绝非凡响。但就是这样一柄不同凡响的刀,却在对敌的时候折断了。
谢茹不止一次地想,这究竟是何等内力,才能一击,使得慕容海手中的钢刀断裂?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她都觉得此生为慕容海报仇的希望渺茫。
她又想到了自己年轻俊朗的孩子。
于是她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年轻的琏儿已经忍耐不住,他低低地喊:“娘——”
风,微风。
微风从琏儿的脸庞吹过。
“关于十年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茹微笑,道:“我能知道什么,我所知道的,也不过都是江湖传言。这十年间虽说江湖动荡,但我与你都呆在这小茅屋里,倒乐得安宁。其实只要不想起当年,这样的生活总能让人感到愉快的。”
“是吗?”琏儿也笑了起来,但是无声的笑,藏在深深的夜色里,总是很难令人发觉的。
谢茹就不曾发觉。她仍然讲:“在江湖人眼里,确信死亡的,也就只有武林盟主,至于你爹——有人说你爹已经死了,有人却说你爹将那凶徒斩杀了。说你爹还活着的人,当然都说你爹回到了西北。”
西北,西北有大漠和隔壁。那里有风,但绝不是微风,那里的风刮起来割人脸面,有时候也会割人喉咙。
“但他们都说错了,你爹没有回到西北,”谢茹说着,指了指这片小小的院子,“这十几年来,他从未离开过这里。”
她又叹了口气。——今天绝对是她这一辈子叹气叹的最多的时候。“但是现在,你爹虽说留在这儿,我们却要离开了。”
他们一定会离开的,这世上不会有人愿意一直呆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更何况这两人一个俊朗,一个美丽。他们走到人前,都会使人欢喜。
做母亲的,知道自己的儿子向往着大世界。他渴望接触更多人,他也应当去接触更多人。做孩子的呢?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想接触那些人,但是必须去要接触那些人。他们母子,一个是追求自己的向往,另一个却走向了无奈。
人生往往会有无奈的事儿,你不想做,因为知道此行愚蠢凶险,但却必须去做,即便知道此行愚蠢凶险。
谢茹无疑是个好母亲。她先是个江湖人士,懂得快意恩仇,但后来却学会做一位母亲,懂得独自承受。她心里当然装了很多秘密,这些秘密当然不能给琏儿知道,她当然没说。她已懂得。
所以此行虽然愚蠢凶险,但好在琏儿不知道。谢茹早就编造好了一套说辞,用来搪塞琏儿,使他轻易相信,她此次与他分别,不过是去寻找昔年的老朋友。
明天就是分别的日子。谢茹看向琏儿,她真想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她不能,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抱紧他,她那坚定的意志就会动摇。每当她想到这将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她那美丽的脸上就会滴落泪珠。此刻,她唯有期望,这夜晚过得很慢,很慢。
谢茹已睡下,她的身旁就是琏儿。琏儿却并未睡着,他的眉头紧锁,在想很多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