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影僧人和宛央的午餐是很简单的青菜和米饭,菜式偶有变化,不过大多都是如此。
无烟寺后方有一小块菜园,以往由空影僧人独自打理,宛央到来后便跟着僧人学习一同照料。关于什么时期播种哪些种类,怎样的周期进行浇水施肥等等。蔬菜瓜果成熟后作为食物,丰收期过了便将种子收集起来来年继续播种。如此周而复始,俩人就在这一座山里自给自足。
“你若无法排解,可说予我听听。”这是空影僧人第一次向宛央问起过去。俩人皆不是多言之人,也不喜干涉彼此,偶有交谈也是生活中不经意的碰触。若不是广白的突然到来,怕是这一幕永远不会提上日程。
放下碗筷后,宛央沉思良久。她极少刻意想起,不过所有过去都流淌在骨血里,方才造就如今这般的自己。瞳孔慢慢聚焦,收回视线之后,望着空影僧人沉静的眼眸,宛央这才缓缓讲起在时光的掩埋之下,早已褪去当初的鲜艳却仍旧带着锥心疼痛,甚至数次令她辗转反侧的往事。
自有记忆之时,安宛央便在生活中如履薄冰。她来自东城一个偏僻的村庄,二十多年前,就连义务教育都处于萌芽阶段。若是谁家姑娘年纪一达二十五六未婚嫁,村民们口中议论纷纷的缘由,大概率是也许她有灰指甲。
那也是一个临近热带、农业盛行的村庄。一亩三分地的热带农作物,便是一户人家赖以生存的生计。所以每到夏季,家家户户途经村口那棵巨石时,谈论的都是今天轮到使用哪家的发动机抽水,又该使用哪家的水管接到地里边。唯有不断地将河水搬到植物的根系之上,方能让那方关乎村民性命的土地免于干旱,受皎阳影响的植物叶片才能重新鲜活。
那个地方从来没有人因为粮食不足而失去生命,却也容不下懒惰。偏偏这是宛央父亲的第二大特点。在宛央家用砖头与邻居家隔开的房子里,除却与贫穷这一现实作斗争,还得面对来自她父亲安平不可磨灭的压力。
安平是远近闻名的酒鬼。听说安家具有漫长的醉酒史,宛央从未见过的爷爷,甚至因宿醉英年早逝于田坎前。而安平的嘴除了用来接收各种劣质酒精之外,便是控诉世事不公。若是无法从家人或旁人身上得到认同,出口的话语便充满暴力,远远看着都无法 正视那狰狞的面容。
平日里安平的手也没有闲着。那是一双典型中年男性的手,带着不容女性忽视的绝对力量。它总是听从安平大脑的操控,时常向宛央和其母亲符萍高高挥起。即便安平烂醉如泥时,那力度虚弱了几分,每一拳仍旧毫无偏差落到她们头顶、后背和四肢。
哪怕清醒时分,安平的双眼也是十分浑浊,浑浊中又带着宿醉的猩红,容得下黑夜却容不得半分欢喜。但凡宛央嘴角有一点扬起之意,都会被那双无时无刻不装满愤怒的眼睛吓回战战兢兢的模样。
毫无意外,年幼时的宛央也是克制的,那股克制里又藏着原本生命的倔强,一股势要走向康庄大道的顽强。
这一切得益于她的母亲,一个勤劳或者说是为母则刚的女人。孩提时期她总是将宛央护在怀里,待宛央年龄稍长些便一笔一画教她识字。后面更是不顾众人阻拦,将她送到满室男孩的课堂。
宛央很争气,她自幼便坚信一个道理,那就是像她们这样的人,唯有通过知识,方能改变这似野草般胡乱生长的命运。即便大多时候只能借着一盏小台灯练字和学习算术,凭着一股聪明与韧劲,轻薄的奖状仍一张接一张糊满那间落后村庄里最落后的泥瓦房。
砖块之间不可避免地有着一层凹陷,奖状若是只糊在砖面,奖状中间便会空荡荡,偶有空气横窜,远远看着鼓鼓囊塞,就像是小孩装满玩具的裤兜。尤其是贴在窗户边上的几张,风一吹就会发出一阵无法忽视的声响,久而久之,还会折叠成半张耷拉在墙上。
后来为了将它们粘得更牢固,宛央将那些没有生气的奖状轻轻撕下。再用指腹粘起前夜剩下的米粒,轻轻地碾在奖状上。这个过程不能太慢,否则米粒中残余的不多水分会迅速蒸发。当然也不能妄图往米粒上滴水,过多的水滴会润湿奖状。
在均匀地在奖状背后涂满米粒之后,宛央就快速地拎起奖状的两个角,再精准地贴在裸露的墙上。光是做这些类似修复的事情,她就曾花费几个完整的下午。她总是那样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抚平那些日渐泛黄的纸张,或是站在它们跟前,挨个确认上面的内容与所签署的日期。
未能完成教育的符萍看到这些自然倍感欣慰,不过宛央从未亲眼见过安平在奖状前驻足的画面,但某一天回想时,也意识到了安平身上的些许转变。
比如说安平不再无缘由地抓着宛央训斥一通,在宛央不经意路过时也会稍稍往下低起头。甚至某一天,宛央听闻安平正开始谋划和友人做些生计贴补家用。
虽说也没有人看到安平做出多少改变懒惰这一本性的举动,但那一阵子,生活确实眷顾了这个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庭。
时来运转,他们逐渐修葺了房子。曾被邻居家小孩不小心拿石块打碎的玻璃被取下,隔天就换上了崭新的一块。院子里的杂草和墙壁上的青苔被除得一干二净,门前也挂上了一张时兴的明星海报。除此之外,原先裸露着的砖块全部糊满水泥,屋顶的瓦片也逐渐换上钢筋,甚至安平还带着一块手机走进比以往敞亮的家里。
宛央还记得那一个晚上,那块别人家早已使用过的手机,在安家的饭桌上循环播放了整整半夜的音乐。歌单里播来播去都是那几首时兴的免费曲子,不过安平也不觉得无趣,后面还给一首自己能够哼唱的流行音乐直接设置成单曲循环。每次宛央从那当前路过,正琢磨如何摆弄手机的安平总兴致勃勃地向宛央解释,说是根据说明书的指示,先把原有电量用完,充一晚可以更好地保护电池。
似乎也是从那块手机的出现开始,那犹如被封印过的幽暗之地因为有了喜悦这一少见的情绪,也开始出现正常的话语。宛央甚至还与安平短暂交流过政 治时事。年月久远,宛央想不起来当时谈论的是哪位掌权人,依稀清楚的是哪怕谈话内容因彼此关注点不一致而不太尽兴,坐在饭桌上对着面前空空如也的餐盘,俩人为着彼此心灵的接近都是意犹未尽。
酷暑难耐的夏日夜晚,安平还会带着一家三口到集市,去吃那个季节特有的解暑甜品—炒冰。那个时候,这种可以快速缓解暑气的甜品刚在东城盛行,夜晚下每台制冰机都会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众人一边举着纸币一边思考,到底要在五彩斑斓的水果之中选择何种口味。
宛央自然也是愉悦的,不仅因为嘴里的甜味,更因为顶着夜色返回安家时,和父母因炒冰带来的片刻凉意而抱在一起的画面。那是她对于完整的家庭仅拥有过的温情。
然而好景不长,意外便突袭这场本就卑贱的命运。
那是在宛央的初中时代,那时候人们防范意识尚未加强,电信诈骗无孔不入。安平在一次不留神时,被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至今摸不清的手段骗走了所有积蓄。
整整一个月,安平坐在院子里就是无法抑制地失神,无论如何他都没能想通那名骗子的作案手法。且随着反复地思考与记忆重组,逐渐也记不清那个午后发生的细枝末节。在终于接受这场意外的发生之后,安平已再次将灵魂卖给酒精和暴力。
“我想,他大概率仍旧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吧。明明刚从底层爬起,尚未来得及喜悦,一夜之间又跌落泥沼。”宛央看空影僧人放下筷子,便起身开始收拾餐具。餐具相互碰撞发出的泠泠声,令宛央偶然想起符萍家那扇门栓有些问题的铁门,每当骤雨来临,它便迷失在狂风之中。
电信诈骗尚未从天而降前,陪伴符萍回到符家的安平伴随身后大门来回摆动发出的声音,那幅双手背在身后仰望门前莲雾树的画面,应该是他截至目前的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宛央也是那场意外的受害者,或者说整个安家都是受害者。可在那个尚未感受到金钱之魅力的年纪,她体会到的大多数压力都来自安平。
旧时生活重演,在对美好家庭的极致向往与不得不面对眼前残破景象的影响下,宛央在一个窗外有着绮丽夕阳风光的傍晚,一股脑将墙上所有奖状撕下。可那亲手一粒粒碾碎的饭粒何其牢固,哪怕宛央已从四个角往内一同撕扯,它们仍旧固执地留下满墙斑驳。
不死心的宛央拿出比当初亲自粘上去更甚的认真程度,以此对抗这屹立的墙面。她用唯一一把塑胶尺子来刮,又拿着从罐头食品上拆下的铁片盖子来铲。察觉这些速度过慢之后,便举起自己本就不长的指甲。宛央扣得急切,指甲也在不平整砖块的打磨之下,变得如砖块般粗糙。
顶着夜色回到家中的符萍看到这一幕,罔顾身后安平毫无逻辑地辱骂,随即一言不发地搬来脸盆和抹布,用水慢慢地润湿墙面上的纸块。又拿过宛央刚放下的尺子,一点点地刮落曾经令她们无比自豪的荣誉,将那一面墙恢复到原先的模样。
这个过程整整用了一个晚上,比宛央当初粘上的时间还要长。
自那之后,宛央偶尔还会从学校带回不少荣誉,不过也只是低着头路过那面墙壁,再没有当初那些花费整个午后与米粒打交道的心力。
后来某一天,宛央偶然听到符萍说起安平曾在深夜掉眼泪的事情。嘴上虽保持人各有命的逞强,心底却也不免对安平表示同情。再者,宛央开始在安平将拳头挥向自己时数次自省。
在此之前,宛央偶尔与符萍在安静的家中对视时,俩人时不时会回顾并讨论这些生活的转变。她们猜测所有可能会出现的原因,例如金钱对于人们或者说是对于安平的重要性,糟糕的运气是否毁了安平对新生活的决心,还有这一切是否还与安平失去母亲一事有所关联…
然而安平的行径一如既往,她们也始终没有找到确切的说法。偶尔她们之间还会以反省自己不经意的行为作为谈话的结尾,拧着眉头回望是否确实曾冒犯到焦躁的安平。
除此之外,宛央甚至有时候会在深夜伴着安平的辱骂进行思考。如果意外发生的那一天给予颓废的安平一个拥抱,哪怕是有些别扭,是否也会有另外一番结局。
不过在那之后的四年里,一直到宛央彻底离开那个地方。哪怕她一边拼尽全力抓住教育这根能够改变命运的绳索,一边在承受着破败房子里的辱骂时进行疯狂的自我反省,她也始终无法做到拥抱住安平那具充满暴力的躯体。
不知道是否厌恶于宛央的漠视与恐惧,安平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变本加厉,甚至在某一天深夜直接将一把剪刀插到宛央的床头。
那一夜的宛央正蜷缩在被子里,门外是安平层出不穷的辱骂声。像往日一样,一听到声响宛央就卷起外耳廓,隔绝外界声音的传播入耳。思绪无边际地穿过被窝游荡,正沉浸在虚幻带来片刻希望中的宛央,隐约间听到一句“读书就了不起啊”。
那会宛央就猜测到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风乍起,绝不会独自悄无声息地停息。伴随着房门被砸开的哐当声,宛央还未来得及坐直身体,就听到了剪刀刮过耳边,直直插进身侧木质床头的声音。
那是一把宛央偶尔用来修剪院子里野草的剪子,不大不小,不过若是宛央稍微偏过头,估计便会失去半边耳朵。
坐直身体的宛央,因难以置信而呆滞的目光望向门口处猩红着眼的安平,然后慢慢摸向自己即便幸免于难却也逐渐滚烫的耳朵。一直到安平消失在门口,宛央仍旧没有从震惊中寻回自己的思绪。
她曾以为安平只是怨恨这个世界,而她和符萍被迫分担了他的苦痛。于是一直以来,宛央都在自己的苦难之上贴上“家人就该同甘共苦”的标签。而后任由自己辗转反侧,默默承受着这非人的一切。
原来并非如此,那是十六岁的宛央第一次意识到安平同样怨恨着她。至亲之人不够纯粹的爱意,加之对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价值观之怀疑。碎裂的宛央第一次对世界产生了失望。
而且这场意外并没有就此终止,它带来的余波持续了三年,又延伸出另外几番故事。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里,符萍一直是脆弱又饱含坚强的角色。她在宛央心里,就是那条缓缓流淌从未止息的河。宛央年纪尚小时,符萍经常用扁担挑着箩筐去田间劳作。清晨出门,一头是肥料,一头是宛央;傍晚回来时,一头是番薯,另一头还是宛央。
后来意外将这个家庭再次摧毁后,符萍便放弃了田间的作物。她仍旧勤劳着,不过许是迫于改变贫穷这一困境,想着如何才能给这个飘摇的家庭带来一丝生气。她开始顶着清晨的寒凉到外地工作,大多数时候,直到夜里才会从黑暗的屋子转角处出现,带着金钱回到这个充斥着辱骂的家中。
那时的宛央无法断定是否由于安平和符萍的人生观出现了差距,导致安平对符萍即将出现的美好人生起了妒意。只知道自她拔掉那把剪刀开始,安平针对符萍的辱骂也增加了新的内容,关于符萍的原生家庭还有她的工作等等,但凡是安平能想到的词汇,都会不分日夜倾倒在符萍头上。
宛央也是在那之后的几年才知道,这一切背后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那触及了安平强烈的自尊心,导致他连辱骂都难以启齿的原因。
按理说宛央应该对旧戏重演习以为常,可其实宛央的自省与同情,早在拔掉那把剪刀开始就已消失殆尽。即便她拼命说服自己这样的生活不过是恢复原样罢了,可那些惯常忍受的喧嚣在曾体会过平静之后,变得异常难以忍受。加之宛央随着年岁渐长,从书中汲取到平等与尊重的价值观,从而延伸出捍卫自我权利的愿望。
一切悄无声息,可宛央知道自己早已变得不一样,至少再不会愚昧地认为一味地服从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转机。
后来在高中暑假回到家中时,宛央首次对于安平的拳打脚踢有了反抗。那是在炎热夏季的某一日,习惯在白天呼呼大睡的安平在傍晚时分醒来,因为刚路过他的宛央没有率先开口打招呼,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辱骂。所有的词汇循环无端,安平又开始牵出对屋内正在沉思的符萍的不满,操起门口的一根木棍在房间里窜来窜去,那架势犹如符萍和宛央就是闯入他家中的两匹狼。
终于在安平手中的棍子朝充耳不闻的符萍落下时,早就握紧拳头的宛央冲向安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可宛央的力气怎能敌得过正当年纪的安平,她所有的力量不过只能导致安平短暂惊诧下的身形出现些许摇晃,紧接着便被反应过来的安平甩了两个狠辣的耳光。
那些曾在深夜从猩红的眼眶里溢出的眼泪和懊悔,在安平的惊诧里烟消云散。像是终于等到有人回应自己的暴戾般,安平眸光里跳动着残忍,嘴角也扬起若有若无的笑容。
符萍见状立马冲了出来,跌坐在墙根处就开始痛哭。哭声引来邻里不少人,他们也站在墙根,侧耳听着这面墙内的一切。
下意识捂住两颊的宛央本想从安平的力量下挣脱,双臂又被紧紧绞着。那时候她脑海里快速翻涌着各种脱身方法,于是开始扭动着变形的双肩,又向前踢踏着无用的脚步,却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始终不得动弹。
宛央听到安平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也不知道他是否为了向墙角那些邻里表示自己的凶悍,还是为了断却宛央企图挣脱的决心,毫无还手之力的宛央又被狠狠踹了几脚。
登时被踹翻在地的宛央,双腿跪在院子里还未来得及整理的砂石上。那一刻屈辱与不甘盘旋在颅顶,她一双手紧紧拽着尖锐的砂石,涕泗横流向眼前的土地。
那是宛央这一生中数不清的无能为力里,最初的瞬间。砂石在她的四肢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形状,痛感持续不断地钻入她的骨头,然而还得被迫将头顶来自安平层出不穷的嘲笑收入耳中。
无奈之下,就此放弃的念头闯入脑海。宛央想着若是彻底松懈跌入大地,哪怕是尖锐的砂石接受了她的躯体,也比这副无能为力的姿态对人诛心的折磨强得多。转而她又想起这样的人生,既然已跪倒在十字路口,何不往前搏一搏,总不能从此带着这屈辱埋下头。
别无选择的宛央快速作出选择,趁着安平毫无防备的时候,她骤然起身,拉着符萍就开始不要命地向前奔跑。逃离身后安平的叫喊、辱骂还有嘲讽。一路上,她们甩掉头顶烈日的照耀,任由夏季的风带来滴滴冰凉,直到彻底逃离那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她们身无分文,带着疲倦的神情一路向北。随后符萍靠着自家妹妹的帮助,在一个同样狭小昏暗的饭店里找到了一份清理餐盘的工作。
那时候宛央还没对世界产生第二次失望,不过已能明显感觉到生活对待人们的差距,或者说目睹了金钱的魅力。
她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每晚她都穿过灯火辉煌的街道和光鲜亮丽的人群,来到饭店门口等待符萍下班一同吃饭。经常街边一站就是半个多小时。
她眼前是一辆由三轮车支着的移动水果摊,五颜六色的水果摞成金字塔状朝着人群展示自己,时不时又与宛央对视一番。左边是一间写有“沙龙”字样的理发店,店前的霓虹招牌二十四小时闪着光。宛央在某次路过时,佯装不经意地往里一看,那里的男男女 女穿着时尚,眉眼之间似乎都带着音乐的律动。
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街道转角处的小集市。每到夜晚,那里便摆满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许多次宛央拉着符萍的手穿过那里,俩人都只是稍稍斜视便收住惊叹,完全不敢与店家对视,就怕收到一句令人无所适从地热情招呼。
不过即便宛央素来只是站在店门口,饭店老板仍是担心宛央影响她的生意,随即阴沉着脸将手一挥,宛央便被迫站到街对面,也就是那辆摆满水果的三轮车旁。
得以换了个角度观察五颜六色的水果,有时候宛央俯视着身旁形状各异却又带着形似的水果顶部,心底总会想,也许它们也知道自己偶尔会比行走着的人类更加珍贵。
随着饭店老板日渐惨淡的经营状况,宛央等待符萍的时间越来越长。视角大多数时候也变成了透过狭小的门框,隐约望着符萍整天泡在冷水里的双手。想必更加粗糙了吧,宛央心想,那双常年握着农具的手掌,本就有着异于常人的坚硬。除此之外,在宛央抱着自己辗转的夜里,偶尔还能从符萍头顶闻到一股来自后厨的味道,哪怕是用了香皂也没能去除。
为此宛央偷偷红过眼眶,可即便强烈意识到自己就是悲剧里的灰姑娘,她也从未放弃过向上的希望。她无畏艰难险阻地走在面前唯一一条道路之上,借以教育传授的正面能量,她始终坚信自己的韧性,终能通过寒窗苦读,开凿出一道仅属于自己的光。
可回到学校几个月后,再次出现在街对面的宛央看见狭小昏暗的饭店里,那抹总是围绕在符萍身旁的身影。那是一个跟安平完全不一样,会朝宛央客气地笑,神情却总是畏畏缩缩的人。
宛央没有再走近,只是一直站在对面那个熟悉的街口。她曾深切地认为她与符萍相依为命。为此她甘愿用刺伤自己的倔强包裹住符萍这仅此一块的柔软,横穿荆棘,无畏划伤。然而蓦然回首,只剩她一人仍旧站在那街口。
无意间瞥到对面街口的符萍,擦了擦手便带着那名男士来到宛央面前,用无比轻松的语气说了一句:“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她身后那人紧跟着点了点头,随即对宛央露出笑容。
那名男士的身影与姿态过于熟悉,熟悉到宛央的记忆开始苏醒。她猛然意识到在两三年前符萍的手机里,她就曾看到过此人小心翼翼地问候。
那一刻宛央那双曾跪在砂石上的膝盖,开始翻涌出比之前更加强烈的锥心之痛。疼痛将她带回安家那个荒芜的院落,她开始一遍遍回想安平曾用来辱骂符萍的话语。旋即恍然大悟,原来过往里一直藏着自己从不愿意相信的蛛丝马迹。宛央机械地走着,在转角处迅速别开头。为了不让符萍觉得难堪,她选了一条单枪匹马的道路,再没有出现。
这是她对世界产生的第二次失望。除却这个世界她未曾细细琢磨的原本模样,更多的是不愿相信这样的事情,竟然出自曾身为她信仰的符萍之手。
讲述到这,宛央抬头向空影僧人露出一抹不乏苦涩的笑容,继而走到门前接起顺着屋檐滑落的雨滴。初秋的青城就是这般,稍不留意就会飘起夹杂着凉意的雨滴。
“那段时间,我通过书籍收集了许多抚慰人心的话语。或者说那些年,我都是从他人的故事里获得希望。”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脚晦还明。”——陈与义
“回避、躲闪、辗转腾挪都毫无作用,既然要来的总是要来,迎着刀锋而上恐怕是最好的选择,起码节约时间。”——廖一梅
“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不管是出于意愿还是无知,我们的成功和失败都不是别人招致的,而是自己。”——加思 斯坦
“唯独在这些孤独和沉思默想的时刻,我才是真正的我,才是和我的天性相符的我,我才既无忧烦又无羁束。”——卢梭
“一样东西,如果你太想要,就会把它看得很大,甚至大到成了整个世界,占据了你的全部心思。我的劝告是,最后无论你是否如愿以偿,都要及时从中跳出来,如实地看清它在整个世界中的真实位置,亦即它在无限时空中的微不足道。”——周国平
那时候的宛央虽失望却也不乏力量,她将自己丢到忙碌的课堂和高高摞起的卷宗之中。在课间和往返教室的路上,便将先贤们积极的思想和偶然类似的遭遇牢牢锁在脑海,占据每一寸清醒着的时光。她学会了遗忘,不仅将过去曾发生过的一切都抛之脑后,还将先贤们所有的苦难和力量反复咀嚼,再一股脑地往记忆里折叠。她逼迫自己去坚信,她的人生即便孤独,也将能够借助这些力量乘风破浪。
十八岁那年,那场电信诈骗带来的余波已经消散。顶着东城令人汗流浃背的炎热,苦读数年的安生也终于获得一定的回报。毫无悬念地,她即将去往自己向往的学府。
那是安宛央十八年的人生里,最值得喜悦的一次。可所有的自我鼓励,又因为一张纸张的出现而沦为泡沫。这一次的失望来得极其猛烈,似是命运要在前两次她的乐观之上,踩踏出仅属于它的疮痍。
那天拿着高考录取通知书和出生证明的宛央,站在东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人潮拥挤之中,如行尸走肉般面对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衰颓。
许多年后,宛央仍会想,若不是过于欣喜地冲向那张写满对自身努力表示肯定的录取通知书,若不是因为好奇而翻了老师桌面上的纸张。这场因为猎奇而悄然揭示的真相,也不会再次给她来一个狠狠地过肩摔。
老师的桌面上,掩于录取通知书之下的是家访时复印的收养证明。白纸黑字有理有据,宛央并非安平和符萍所生。在那个封闭的村庄生活数年后,无法生育的符萍难以抵抗流言蜚语,在佯装怀孕后的第九个月,在深夜里抱回曾被丢在路边的宛央。
也是那一刻宛央才明白,原来她的人生不是被迫逃离,而是再无归途。自由的风吹向无根的芒草,烈日下翻转的矢羽芒逐渐风干。泪水不顾路人的打量,一颗接一颗爬上宛央的脸庞。哭着哭着,宛央抬头望向比任何时刻都透亮的天空,笑声就那么突兀地溢出喉咙。
一想到这世界与自己全然无关,自己执着的一切也许都是虚幻,宛央压抑的笑声越发放肆。后来索性跑入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中间,张开自己空无一物的臂膀。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可只有这样,所有的一切方能解释得通。这就是为何她离开安家那天,安平在身后嘶吼了这么一句——“我就知道你个白眼狼会有这么一天”。这就是为何那个畏缩的男人在见到宛央的第一眼,对符萍说的就是“这孩子果然不像你。”
毫无意外地,这是宛央对世界的第三次失望。
“那天我张开双臂的时候,其实是等待一场意外。当时的我在想,我的人生已经有了这么戏剧性的变化,马路中间的一场意外也不奇怪吧?”宛央苦笑,“不幸地,意外没有降临。而我仍得带着被击溃的孤独和不断滋生的自卑与怯弱在这薄凉的世界存活。”
话音落地的宛央盯着窗外一阵失神。随着来自山间的风声,记忆再次回到那个拥挤的十字路口。紧接着她张开一无所有的双臂,等待一场至今尚未到来的救赎。
“步步踏着,因果未定。”整个倾听的过程,空影僧人视线从未离开宛央的身影,一直等到宛央完全停下,才直视她的眼眸缓缓开口,“若是将人生看作孤岛,也许能好受些。”
家庭能带给他人无畏横穿世界的安全感,有时也会逼着人们从中剥离出独立的自我,唯有那般才不会持续不断地接受来自固有观念和不同思想的剥削。
“嗯,我确实变成了一座孤岛。”
宛央放下手臂,转而仰望窗外的天空。
再没有人会比她更懂长夜如何漫漫,多少次她望着头顶的明月,只得认了这世间的唯一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