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艳阳高照。
此时正是寒秋季节,木叶萧索,云天萧杀,因此像这样的艳阳天,就更是难得。在天气渐寒的时间里,没有人是不喜欢阳光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不论是人还是动物,在天底下沐浴着这样的阳光,总会心生温暖。
这寒秋里难得的灿灿阳光照耀在一副牌匾上,那牌匾便放出光来。常年行走江湖的人应当知道,这牌匾是招牌,也是名号,是惩办恶的地方,也是袒护善的地方。
这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万花楼。万花楼?是酒楼,茶馆,还是烟花柳巷的去处?但不管是哪里,单凭这万花楼的招牌,难道就能在江湖上惩恶扬善吗?有人费解,也有人疑惑,更有一批不信江湖传言的,一身武艺的好手,想来试试,这万花楼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这人最后怕是要后悔了,因为他的骨头碎了,武功废了,就连脖子上扛着的脑袋也掉了。
万花楼不能小觑!
但是此刻,万花楼的牌匾下,却站着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非但年轻,就连相貌,也是极为英俊的。这英俊的年轻人旁边,站着一个女人,一个极美貌的女人,虽然穿着单薄,但身体的曲线却曼妙地呈现在众位的眼前。这两人貌似姐弟,抬头看了眼万花楼金灿灿的牌匾,之后便施施然走了进去。
万花楼在江湖上赫赫声威,是两位年轻人的去处吗?他们这两位年轻人,是不是会像当年那个人一样,被人捶碎骨头,废去武功,拧断脖子?
但终究没有。他们这两位年轻人进去后,秋日的暖阳仍照耀在万花楼的牌匾上,也照耀在楼前宽阔的大道上,道上有来往的行人,这些行人行走的累了,便走进万花楼歇息去了。单是刚刚一段时间,进出万花楼的客人们,已经有六人之多了。
这万花楼是酒楼,茶馆,也是烟花柳巷的去处。
天底下叫万花楼的多去了,但唯有这一家,用黄金做牌匾,也唯有这一家,既让人享受到生活的乐趣,也随时夺走人们享受乐趣的权利。
“要一壶温酒,两碟花生,两盘牛肉。”之前站在匾下的美妇此刻已经落座。
“太少!”
“什么?”
那个年轻人扣了扣桌子,“两壶温酒,两碟花生,两斤牛肉。酒要好酒,碗要大碗。”
店里的小二笑说:“既要大碗,喝酒就不该论壶。”
“什么?”
“当用坛!”
“拿来!”那俊朗的年轻人大笑,“两坛好酒!”
“你不该喝酒,”小二离去,那美妇对年轻人说,“你今年尚不足二十岁。”
“喝点儿又何妨?”年轻人笑说,“娘,这次出来,你可说要依着我。”
这个年轻人竟然叫那个美妇娘,他们两个竟然差了二十多岁,但是单论相貌,怕是谁也不肯相信。这一点美妇自然知道,她平生最骄傲的,一是自己的美貌,二是自己的青春,至于这第三——那就是她眼前这个年轻人,也就是她的儿子。
两坛酒,两碟花生,两斤牛肉。
小二已退下。
“琏儿,此番前来长安,可知为何?”
“不知。”琏儿将一坛酒推到美妇面前,“娘你喝。”
那美妇叹了口气,道:“我与你爹,都是在十四岁出道,十六岁的时候,便名震江湖。你爹更是,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名动武林,做了那西北第一刀客。”
倘若有人旁听这美妇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这美妇竟然提到西北第一刀客,而这美妇,竟然是西北第一刀客的结发妻子,同样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谢茹。
传说西北第一刀客,连同他的妻子一起,已经封刀退出江湖十余年,但此番却又出现在万花楼,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二位是打算要重出江湖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西北第一刀客,现在又在何处呢?
猜测固然是无用的,只会徒增烦恼。如此,还不如继续听谢茹接下来的话。
“但你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寻常人家的子女,在这个年龄,也该考虑婚姻一事,我们虽不必刻意寻求,但也——但也——”
琏儿笑笑,道:“娘,可是要我给你找个媳妇回家?”
他当然不会真去寻找,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娘亲跟他开的玩笑。他总以为他娘这次也会笑,但却错了。谢茹慢慢地摇头,然后说:
“琏儿,这十多年来,虽说你爹不在,但为娘也在认真教导你,你爹所留下的那篇刀法精艺,你也学会了十之七八,我的功夫,更是倾囊传授于你,现在的你,可以称得上是个男子汉了吧?”
琏儿肃然。
谢茹点点头,继续道:“这十余年里,为娘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你的变化,能瞧见你逐渐成长为一个品格完全的人,实在是我的幸事——至少比你那个死鬼老爹幸运的多!”
“娘,琏儿一定……”
谢茹呵呵一笑,道:“不必跟娘保证,娘知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你那死鬼老爹虽说没有教育过你,但你这点儿,倒是像极了他。”
话说到这里,谢茹却忽然叹气,道:“琏儿呀,这十几年里,跟娘呆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是苦了你了。”
“娘,不苦的!休说只有十三年,只要能跟娘在一起,就是一千年,也不曾有半点苦!”那琏儿不过十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他说到这里时,眼泪却几乎落下。但不知这眼泪,究竟是因为想起了过去十三年所有的苦闷,还是突然生出了与眼前这位母亲的情愫?方才谢茹所有的话,尽是以一个慈母的口吻,去叮嘱自己的孩子,也难怪听得琏儿想要落泪。因为天下间,母亲的爱无疑是最无私伟大的。
这十多年间,谢茹眼看着面前这孩子逐渐长大,并且对他要求苛刻严厉。她本以为这孩子会坚持不下去,甚至埋怨,但琏儿却无半点怨言。他并没有让她失望。这十几年里,琏儿的武功,虽说并未及至化境,但却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差无几。而他的人格呢?也是日趋完整。近来每次谢茹瞧着琏儿,心里都会不自觉地骄傲起来。她是由这个孩子,忽地想起了那个卓然的男人。那就是江湖上人称西北第一刀客的慕容海。比之他惊艳的武功,更让她倾心的则是他完整的人格。
但这样一个人却已不在了。谢茹叹气,这个男人,或许已经化作十年前西北戈壁的一场风,一吹而逝了。
“琏儿,你要始终记得你爹。”谢茹道,“不仅要记得,还要以他为榜样。”
“一定。”
“如今你已学会了他刀法的精髓……也该去江湖上闯闯名声了。”她又叹息,黯然道:“只是可惜,现在的江湖,与十年前相比,已是残缺不全了。”
琏儿心底一沉。他固然向往着江湖——每个热血的男儿都向往着江湖——但是他更加关照自己的娘亲。
“娘。”他低声呼唤,“你也一起。”
谢茹笑说:“不必,琏儿,你去闯荡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娘还有别的事情?琏儿心里愕然了。他看向自己的娘亲,但谢茹只是在笑。纵使琏儿天资如何聪颖,他也没能瞧得出这笑容之后的苦涩。他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未经世事和风雨,哪里能够体谅这种苦笑?
谢茹呢?她虽是在笑,但心里的确是凄苦的。但这种凄苦的感情是不是仅仅因为即将跟爱子分别呢?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纵然她心里万般想要跟这孩子在一起,但现在却的确是到了分别的时候。萧杀瑟索的秋,岂不是最适合分别的季节?
她忽然又说:“琏儿,这十多年来,娘一直极其严格地要求你,不为其他,只是希望你能像你爹一样,像你爹那样受人尊敬。在江湖上行走的人,绝不仅是因为你爹武功的造化而去尊敬他,更是因为他本身也有着完整的人格。正是因为如此,你爹的声名才能为江湖人所称颂。”
谢茹尚未说完,琏儿却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这个俊朗的少年哽咽道:“琏儿不追求名声,也不追求武功的造化,只希望与娘在一起。”这话说完,两行热泪,竟从他的眼角落了下来。
谢茹心底叹气,心如刀绞。她何尝不希望跟自己的爱子在一起?自从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她便承担起抚养幼子的重任。她当然也不能在江湖上做她的侠女了,甚至不可能去追查究竟是谁对慕容海下的毒手,因为那时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将年仅八岁的琏儿抚养成人。那时候琏儿的刀法,虽说小有成就,但他那颗年幼的心,却已被复仇的怒焰填满。谢茹当然不肯让自己的孩子背负着仇恨成长,因此这十余年来,她就与自己的儿子偏安一隅。一方面教他武功,另一方面,却又在潜移默化地塑造着琏儿的人格。
她的丈夫已死去十年之久,这十年里,她日夜都处在煎熬中。但好在她与他有着一个孩子,这孩子便像春风般,轻抚着她逐渐枯萎的心。这孩子给予给她的爱与温暖,使她的生命逐渐饱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