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意思,后面东西堆的有点儿多。要不然,你坐前面来?”驾驶室的金丝眼镜男瞟一眼后视镜。
“没事,不用。麻烦您了,苏先生。”顾盼这才注意到左侧安装的儿童安全椅。两三只布偶玩具散落脚边,他弯腰拾起。
“不客气。那天你说要回来‘治疗’,呵呵,我就顺便查了长途班次……没让你久等吧?”苏驰远说着,拉起副驾驶座椅的调节把手,并示意后排的顾盼往前推,“上回椅子被我一个朋友推得太靠后了。我看你身高和我差不多,空间太窄一定坐着不舒服,来,现在这样腿不难受了吧?”
“不,不难受。”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我这来得还算及时吧?没让你久等?”苏驰远又一次确认。
“没有,谢谢!”顾盼下意识捏住手边一只装死兔,在她光滑细腻的毛发上轻轻捋动,平复情绪。他觉得苏驰远的热情与他们相识的时长太不成比例。这令他疑惑且不安。
“顾同学,你看这样行吗?我刚才来的路上经过一家爵士酒吧。以前跟朋友去过,环境不错。我带你去坐坐,正好把晚饭一并解决了,如何?”苏驰远回头看了眼顾盼,他的求助者对所听到的内容将信将疑,一个大问号在眉间晕开。他见状迅速转回头,冲着后视镜笑笑。
“苏先生,这算治疗的一部分吗?”后视镜里,顾盼与苏驰远小心对视。
“嗯,算吧。不过放心,不收费。”
“哦……可是吃饭我要自己付钱的。”
“那个嘛,回头再说。你……应该满十八岁了吧?”
“满了。”
“呵呵,好。”苏驰远踩下油门。
2
麦琪酒吧。位于闹市区一家商业楼里。楼下几家别具特色的料理店招牌对比之下,她的暗红色店名显得谦逊而被动。
顾盼第一次来酒吧。在这之前,他对此类场所的认识仅限于影视剧里。有美女,有聊胜于无的灯光,有骰子,或许还能碰上歹人向美女杯中投药时英雄救美的机会……
不过苏驰远领他来的地方,功用方面更接近音乐餐吧。顾客来此,多为吃饭听歌。
室内照明确实有别于顾盼所熟悉的家居或是自习室氛围。他进门后紧跟着苏驰远。要在平时,二百度近视不戴眼镜,几乎不影响生活。但此处打光实在过于暧昧,他猫着腰才能确保不踩到某些坐姿奇绝故横斜而出的脚。
他们坐进了圆弧形沙发座里。
乐声起。驻场女歌手悠扬开嗓。英文,民谣风格。纯净旷远……这氛围妙不可言,顾盼忍不住唇角上扬。
“喜欢?”苏驰远低声询问。
“嗯,现场听感觉真好。”顾盼扫视周围,他惊喜地发现双眼已经适应了这里暗沉的光线。他目力所及,几乎座无虚席。所以对于苏驰远明明临时起意,却还能得到这么理想的位子,顾盼觉得这是份不可思议的幸运。
“顾同学,你感觉挺准的。知道吗?我们的位子确实是全场最佳。”苏驰远笑笑,并进一步解释说,所谓最佳,包括听歌效果最好,他曾经比较过。
顾盼点点头,肩膀放松下来。不过见苏先生递来的菜单,他又犹豫起来。
“吃什么你来决定,好吗?”苏驰远镜片后闪动着温厚宽容的光。
顾盼接过菜单。他强迫自己融入环境,想像正与朋友聚会。他觉得结账时如果自己够机灵,说不定就能争取AA制。这才是最合理最叫人安心的结果。他不想占便宜。
色拉、主食之后,服务生端来了甜品。苏驰远将一小碟嫩黄油亮的蛋糕推到顾盼面前,“你吃吧,我晚上碳水吃得少。”
顾盼托起小碟。凑得足够近了,发现那是种似曾相识的甜香。这气味他在哪里闻到过。浓浓的奶酪味,更有一丝妙不可言的淡淡咸香飘浮其上。他闻了又闻。
“怎么,蛋糕是用来闻的?”苏驰远不解。
“原来那只盒子里装的叫海盐芝士蛋糕啊!”顾盼发出恍然大悟之叹。
“吃个蛋糕还能有感慨?”苏驰远笑得含蓄,生怕阻断顾同学的表达欲。
“哦,不是。苏先生,我有次在社区中心碰到一个人,专门做了蛋糕过去感谢您的。可惜那天您不在。当时满楼梯都是这个香味。所以印象特别深。”
“呵呵,是吗?那是我没有口福了。什么样的人?”
“女人。三十来岁吧。”顾盼不认为有权利提供那女人姓甚名谁。当然,不愿提及姓名的关键更在于,他预感到“凌寒露”这三个字一旦出现在口腔里,他的面部乃至身体上都会产生复杂难言的变化。他身边坐着的是心理咨询师,在他对这个职业有限因而难免偏颇的认知指引下,苏驰远几乎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半仙儿”,轻易能洞察别人的内心隐秘。他不想冒这个险。
“嗯……范围有些大,来求助的人很多,你知道的。所以三十来岁的女人,我实在锁定不了。”信息有限,苏驰远头脑里一时检索不到,“不过能被人惦记着表示感谢,我很高兴。虽然那块蛋糕没吃上。”
“是的,很值得欣慰。嗯,还有,苏先生,您大学念的心理学吗?”顾盼的交谈状态越发松弛,他渐渐觉得,苏先生能帮助自己的或许并不限于失眠问题上。
“法律专业毕业。在律所上班。主要打航空官司,有时也接别的。心理咨询是副业,有执照。已婚,有一个女儿,今年四岁。”
顾盼只问了一句,却一时之间让苏驰远主动奉上这么详尽的个人信息,他惊讶之余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冒失。他清清喉咙缓解尴尬:“苏先生,有没有求助者和我有一样的精神疾病?”
“首先纠正你一点。如果真是精神疾病,那你该去医院精神科,而不是找我了。来,顾同学,谈谈你的具体情况。”
“我有幻听。”
“幻……听。呵呵,我发现你很喜欢给自己用上专业词汇。”苏驰远竭力克制笑意。面前坐着的是孩子不假,但他是个认真的孩子。“好吧,说说,都能听到什么?”
“水声,刹车声,还有说话声。夜里一躺在床上,这些声音就出现了。”顾盼面色渐渐沉落下来,像是顷刻间回到某种交杂繁乱的声场里。
“哦,环境音……那么这个说话声,是谁的声音,都说些什么?”
“……”顾盼警觉地意识到,一不留神就差点对身边这个人知无不言。可这是病人的本份啊。他内心悄悄权衡起“度”来。
“你觉得可以的话,不妨告诉我。”苏驰远察觉到顾盼的迟疑。
“……是姐姐,她要我永远陪着她。”
“无时无刻都能听到?还是有特定时间?”
“就前两天在老家,去了我和姐姐从小一起呆过的地方。晚上那声音就来了。”
“顾同学,我谈谈真实想法。从我们两次交流失眠问题来看,我发现你对症结所在是有自己的分析和认识的。也正在积极寻找解决办法。我的建议是,适当增加一些社交活动,转移注意力,过段时间看有没有改善。不要着急下定论。”在苏驰远看来,顾盼的情况远没有到需要“治疗”的程度。
“好。苏先生,我很羡慕像您这样心理健康的人。”顾盼诚挚地望过去。
“你错了,很多心理咨询师正是在战胜了畏惧、缺陷和迷惑之后,才最终真正成为合格的咨询师。他们绝不是一群天生健康的人。甚至于,正因为他们更爱自省,他们更加容易陷入自我挣扎。当然这种特质也是他们的天赋,他们因此更能理解求助者的困苦,也更渴望帮助人们摆脱困境。”苏驰远说着,目光投向一旁洗耳聆听中的顾盼。
“谢谢您。”顾盼接收到这份几乎以加速度膨胀开来的善意和热情,感激之情使他暂时放下对不明“原点”的追溯,尽力坦然起来。他相信语言越是简白,越是有力。“谢谢!”
“顾同学,自信起来。心胸和视野都要打开。今晚回去你试试回想在麦琪听到的歌,吃到的美味。你可以把今天看成一个起点。以后的路,如果你信任我,我帮你一起去赋予意义,如何?”
3
顾盼坐在床沿上,面朝窗外。这个时间,对面楼里仅剩下零星几盏不眠的灵魂。它们将这个夜晚不甚明晰的部分托呈给顾盼。两小时前在麦琪听到的那三首Taylor Swift,就像礼物一样静候他的到来。在他入座之后刚巧适时打开。这份恰到好处里,有一种过于精致因而不真实的设定感。
而另一样东西则不同。它是顾盼随机选择的,作为这一晚美味的收尾。
海盐,芝士。社区中心楼梯上,那个三十来岁女人手里捧着的感恩之心,原来是这个味道啊……甜甜的,并不单薄的焦糖味,还带些咸。顾盼喜欢它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