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阳阳妈母子离开了,张无金这才放下心来,他真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毒瘾发作时的痛苦的样子。
这几天,他身上的伤痊愈得很快,他又开始学习适应新生活了。全新的环境,全新的生活,让他开始忘记过去曾经被绑架的痛苦经历了。
可当他意识到毒瘾复犯之时,他知道这里没有白粉解困,只能靠自己硬扛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过去,可眼下的情况,他又是没有选择的,只能硬扛。他不知道扛不过去会是什么样子,无非是自我摧残吧? 他想。
他很感激董家人的救命之恩,不愿意再给他们带来任何负面的东西,尤其是怕影响到董阳。
这时他开始感到心烦意乱,想掀桌子,砸凳子。幸好双臂被捆着,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把农具间砸个稀巴烂。
他不停地在床上翻滚、蠕动着,把身下的床板弄得“吱咯”作响。
刚才他还是周身发冷,浑身哆哆嗦嗦地打着寒颤。忽然间又感到浑身开始发烫,全身出汗,出得大汗淋漓,感到身体热得像要自燃了。一会儿又觉得发冷,这种忽冷忽热的症状,持续了一段时间。
那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一块儿肉,一会儿被放进了冰箱的冷冻室里,一会儿又被拿出来放在火上烤。
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了。
随着时间的延长,他全身各处的疼痛都开始出现。以前经历过的肚子里好像被电钻在不停地钻,有时像是被刀片不停地刮,如此等等,各种疼痛的感觉又开始重现了。
开始时他还咬着牙尽量不出声,后来疼得实在忍不住了,他便趴在枕头上,把低声的呻吟捂到枕头里,不想被人听到。后来疼得太厉害,他便咬着毯子,把大声的哀嚎声倾泻到毯子里。
最难受的,是浑身流淌着的、变成了蚂蚁军团的血液造成的痛苦。周身的血液所经之处,体内无不被啃噬得又痛,又痒,又麻。
他条件反射般地要伸手去抓挠,可双臂被捆,无法抓挠,他只能在床上翻来滚去地打滚儿。
他实在忍受不住了,便扬起头来“哐哐哐”使劲儿撞击床板,同时嘴里“唉呀—— 唉呀——”地哀嚎不止。
当他意识到咬在口中的毯子已经脱落了,自己的哀嚎声可能已经被外面听到后,心里更加难受。
这个时候,他死的心都有了。
他蜷起身来,挪到床头,再跪起身,将自己的头对着床头猛地一下撞了过去。
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醒过来时,只见头顶上的灯泡发着刺眼的亮光,他想伸手遮挡一下,却意识到双手还被绑在身后。
他只能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却感到脑门子还在一阵阵地丝丝作痛。
看来自己没有死,只是晕过去了,他心中暗自庆幸着。
“啊,你醒了!”传来阳阳妈那惊喜的声音。
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阳阳妈正从床尾站起身来,走了过来。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在这里已经坐了多久了,他思忖着。
“不知你怎么样了,一直担心着。听到没声音了,跑过来看看。”她说着走到床头边,屁股靠在后面的工作台,双手拿着一块儿毛巾交叉于身前,立在那里。
张无金一听心里十分感动,道:“让你们费心了。”说着他慢慢地翻过身去,把后背和双手露到侧面又道:“现在好了,麻烦你把绳子解开吧。”
阳阳妈上前,帮他把绳子解开了。
张无金坐起身来,挥了挥被绑得发麻的手臂,抬头对阳阳妈说:“真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尤其是阳阳。”
“还好。这种事情以前我们也见过,没觉得太吓人。”阳阳妈用手中的毛巾轻轻掸了一下胳膊,微笑着说。
“你们以前见过?”张无金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难道他们以前见过毒瘾发作?
“你的病跟‘羊角风’有点像,阳阳的奶奶就有这个病。不过她只是抽筋儿、咬牙、吐白沫,不会叫的。”阳阳妈解释道。
“啊,是这样。”一听这话,张无金明白了,他心里的内疚感稍稍缓解了一点儿。
“所以平时俺们也不让阿婆干什么活儿,怕她突然犯病了有危险。”阳阳妈继续说道。
“那你这个家,真的就全靠你了。”张无金十分感慨地说。“其实我这个毛病也不能算是病,算是被坏人下了毒吧。”
“像俺们有些地方的苗人下的蛊吗?”阳阳妈睁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以前看武侠小说,里面讲到过苗族的蛊术,那是害人命的。我的这个毒,犯病时主要是疼痛难忍,人难受得真想死。”他说起来浑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似乎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 没有解药吗?”看着张无金的表情,透过空气,她似乎都感受到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于是深感同情地问道。
“咳—— ”张无金叹了一口气,道:“所说的解药,就是毒药本身。犯病时,服了毒药,病就好了,但以后还会犯,不去根儿的。”
“那不是成瘾了吗?”阳阳妈眼中闪出疑惑的目光。“那就不是解药。”
“对,一旦成瘾了,必须不停地去服用。如此一来身体会越来越弱,最后很快就会死去的。”他继续解释道。
“啊——这个毒这么厉害呀!”阳阳妈瞪大了眼睛,惊叹不已。“那你……没服毒药吧?”
她说着,微微弯曲双膝,轻轻向后一跃,坐到了工作台上。然后两只腿悬在空中,轻轻地晃动着。
“我没有毒药。那几个坏人给我下的毒,就是想控制我。”张无金黯然地说。“所以犯病时,会极其难受。不过,没有解药也就只好硬挺着了,挺过去后就自然戒毒了。”
“咳,听到你撕心裂肺地叫,还以为你不行了呢。”阳阳妈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轻声道。
“真不好意思,但愿没有吓到你们。”张无金盯着手铐上的断链,一脸歉意。“我这毛病,明后天可能还会犯。不过,过了这几天应该就好了,以后也就不会再犯了。”
“那可太好了!”阳阳妈抬起头,眼中露出兴奋的目光。“阿婆的‘羊角风’,也能这样就好了。”
“看你们那么辛苦,也真不容易。”张无金同情地说。
两个人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好像这个话题已经说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张无金特别喜欢跟她聊天,他不想就此停下来,于是脑筋急转,马上又想了一个话题:“现在国家在大力扶贫,还没到你们这里吗?”
“县里有人来过了。给安家费让俺们都搬到镇里去,在那里建了一个新苗村。除了种田外还搞旅游,村子里有些人家,已经搬过去了。”阳阳妈淡淡地回道。
“你们没想搬过去吗?”张无金抬头盯着她,好奇地问道。
“阳阳爸爸原来是这里的老师,我们要是搬走了,学校就没有老师了。”回答得还是那么平淡, 可又在情理之中。
“噢——是这样。”张无金若有所思。听她提起了她丈夫,不知为什么一下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听董阳说过一点儿,却不知道细节。既然聊天聊到了,他就顺着聊下去吧。
“听阳阳说,他爸爸是被山土埋进去了,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儿,你不会介意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阳阳妈听罢微微一怔,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到了自己的脚尖儿上。“咳,想想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她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农具间里静悄悄的,头上的灯泡还在无声地四下播撒着光芒,几只芝麻粒儿大小的飞虫围着它飞来飞去,好像在互相嬉戏追逐一般。
“俺也是后来听学校的学生说的。那几天连下暴雨,上课时听到有泥石被冲下山的声音,他爸爸让学生们往外跑。本来都跑出来了,发现还有两个女生落在后面,他爸爸又跑回去救人。这时山上的泥石流已经下来了,把房子都埋在里面了。
村里人听说后,都跑去挖,把三个人都挖出来了。可他爸爸受伤很重,胸前的肋骨都压断了,还戳到了肺子。住院住了两个月,没救回来。”
说到这,她目光黯然,低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无金听到这里,心里也很难受。听得出来,这是一个极有责任心、有担当的好老师,为了救学生牺牲了。政府应该好好补偿,照料好他的家属,他想。
“对不起,聊起了你的伤心事儿。”他微微低下头,深感不安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