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欣韵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她正襟危坐,一声不吭,脸色很阴郁,几次使我谈话的勇气刚一上来就打消了。
车子里静得吓人,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种并不好受的气氛,就按了一下汽车的音乐播放键,坦白讲,还不如方才那样半死不活地沉默着,因为她喜欢听的那些车载音乐,没一首对我胃口的,对我来说,这哪是歌,这不是有伴奏的吵架吗?当然我是客人,不能讲什么,也只好闭目养神了。
似睡非睡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听到她对我说:“记者先生,下车吧,到地方了。”
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弄堂前,看上去阴暗,潮湿,阴森。
我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我眼前这个神情怪异的女人,她似笑非笑,脸色平静,你很难窥测出她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你怕我会杀了你?”她问。
“那一定是你所干过的最不值得的事。”我保持风度,不温不火地说。
实际上我的心中则敲起了鼓。
像她问的那样,她在这个地方如果有个据点,勾结一帮凶犯,隐蔽在某个角落或一间小屋子里,而她则利用她的美色和职业之便,引那些惯于寻花问柳或随便哪个愿意跟她到这里来的人(比如我)上钩,那么他们就能狼狈为奸,谋财害命。我这样想着,汗毛直竖,很奇怪刚才怎么能说得如此优雅。
我跟着她慢慢走着,路变得越来越小,又窄又湿,街灯虽然有,但每一盏都好像有好几百年了,显得如此昏暗无力。两旁的房屋灰蒙蒙一片,又矮又旧,零乱拥挤,头上的电线像蜘蛛网似的,道旁的几个垃圾堆还来不及清理,污秽不堪的垃圾溢了出来,堆到马路上……
向左拐后,她又向左拐,进入第二条小巷。这里的情况简直比刚才更糟。这里甚至连路面都不平坦,处处沆沆洼洼,积着脏水。旁边人家把晾衣架搭在路上,似乎刚刚被风吹塌了,内衣内裤撒得满地都是,简直惨不忍睹……
“你觉得这一带怎么样,记者先生?”她挑衅似地瞟了我一眼。
“你干嘛带我上这儿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个问题很棘手,难于措词。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环顾四周,做了一个算不上回答的回答。
她冷笑了一下,突然坐了下去。我这才发现在一间屋子的墙根处,有几个石墩并排摆列着。我于是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我在这儿差不多住了十年。”她幽怨地说,“就在你背靠着的这间屋子里。”
“啊?”我失声叫道,并重新观察起这间破败的屋子来。
“怎么,不相信?”
“相信。”我说,“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
“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失落地说,“那么多年来,我跟无数的男人打过交道,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穷的、富的,但只有你,才让我有了这种想带你来这儿看看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我看了一眼她那在昏暗中显得越发柔弱的身子,不禁一阵心酸,是悲天惘人,还是怜香惜玉,我不知道。
“因为我们是老朋友了,”我说,“你在我面前能够卸下防备,而且我们很谈得来。”
“或许是这样吧,妈的,”她又发作起来,“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要吃饱了撑得,揭开别人的伤疤,为什么,你这个混蛋……”
她持续骂了我近五分钟,骂人的话中,除了“混蛋”,其它的都不便写入文学作品中。
她骂累了,就双手捂脸,“呜呜”地低声哭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只好无可奈何地听那哭声越来越高。
猛然间,她的哭声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停止了。双手在眼眶处随便擦了几把,又甩了甩头,坐直身子,朝我眨了几下眼睛后,就大笑起来。
真的,她那种喜怒无常,哭笑难料的神经质气质,真把我给折腾得够呛。我常常被搞得没头没脑,措手不及。
“我就在这猪圈里住了十年。”她常常出言不逊,冷不防地冒出一句,犹如劈头盖脸一般。
“跟谁一起?父母亲?”我问
“不。跟我老不死的外婆,和我下三滥的舅妈,“她补充道,”一条人见人厌的母狗。”
我再次被她大逆不道的言语给震惊了。像她这种说话方式,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是绝无仅有的。我既害怕,又反感,却又有一种潜在的新鲜刺激感,不管我承不承认,我甚至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好玩。
“干嘛停下来,”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看我。”
“你为什么那么平静,听我这样说我的亲人,你不惊奇,不恼怒吗?”
“你不这样说我才惊奇,况且,我觉得你的话还没说完,现在就惊奇,恼怒,还为时过早。”
“呵呵,”她惨淡的一笑,“你倒是不像看上去那么傻。”
我嘘了一口气。
“哎,”她推了我一把,“你信不信我的母亲是个大美人,比我还漂亮?”
我说我可以相信地球是三角形的,也不会不相信这一事实。她卟哧一笑,在我的手臂上掐了一把,第二天,我在那里发现一块不小的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