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扶着山一般沉重的孟无情,不知已跌跌撞撞的忘命奔逃了多久。
风声呜呜,凄凉阴森,似无数恶鬼冤魂近在身旁纠缠不休。
恶鬼厉笑,冤魂呻吟,令她惊悸之余也心痛不已。
星光压抑得极度黯淡,月辉黯淡得极度压抑,前方仿佛是爬满斑驳苔痕的一面看不见尽头的残墙断垣。
为什么在她意识最混乱昏沉的时候,天心的一轮皎月会突然藏入厚实乌云,露出小片青黑的脸,不给她一丝生命的光明指引?
又不知捱了多远,她再也走不动,终于觉察到自己衣衫长裙已被山间岩石荆棘磕碰切割得破烂不堪。
她已伤痕累累,血迹满身,强忍痛楚将孟无情小心放在一棵树下。
而她自己也崩溃倒下,困倦深入骨髓,却大汗淋漓,难以睡着。
那些汗,有剧耗而出的热汗,也有恐惧引来的冷汗。
她紧靠着一动不动声息全无的孟无情,世界是深深黑暗,沉沉死寂。
她急促的喘气也逐渐平息,思想空洞,似一页白纸,难找头绪,似一片被疯子搅浑的潭水。
她的脸贴住孟无情一只手。
手冰凉。
她不敢猜想孟无情是否死了,但她咽喉哽的难受至极,终于痛哭,泪如泉涌。
她哭完才明明白白的告诉自己:你真傻,你带着孟无情逃走,没有解药,孟无情是死路一条。
另一个自己驳斥:即使留下,又能怎样?南宫血不会答应给解药。
她拔出佩剑,紧握剑柄,剑锋让眼前有了一点光,寒光,象征死亡的光,毫无希望的光。
如果救不了孟无情,她也不愿独活。
她将剑锋慢慢放在脖子上,之前面对南宫血时剑锋摇晃不定,此刻却非常沉稳。
因为之前她出于情急,并非真心,而此刻却下定决心。
她这段日子里动不动就想起父亲和许大哥张公子,此刻却不再想任何人。
她只是凝注一片混沌的远方,呆呆出神了良久,突听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模模糊糊若梦若幻中,一串细碎轻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至耳畔。
她恍惚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或是自己已不知不觉到了梦境。
她索性闭上湿漉漉的眼睛,尽量不以为然。
她太累了,累得连自刎都暂时做不到。
寒光闪闪的剑锋就那么僵直的逼在咽喉。
马蹄相距她数丈而停,很快响起另一种更易分辨的声音。
人的脚步声。
不重不轻,匆促却不凌乱。
那人显然是一溜小跑来到他们身前。
她剑上寒芒成了那人明确的指引。
那人会是谁?
是南宫血三人之一?
她立刻在内心否认。
因为她感觉不到丝毫杀机,丝毫危迫。
除了南宫血三人,还有谁可能来找寻他们?
莫非是竹老大?
是孟无情一心为其雪冤的至交?
是神秘如传说的燕归来?
丫头突然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看那人到底长什么样。
但她已先清楚听见一个算得是比较熟悉的声音。
“他死了么?”
XXX
来人竟是那个被孟无情抓来,恨孟无情入骨的古怪小孩。
丫头心中一震,睁开泪痕初干的眼睛,神色激动。
小孩瞪着他们,目光充斥寒意。
之前孟无情点住了他双足的几处穴道,他动弹不得,困于那户农家。
南宫血三人竟未伤害他。
他是怎样脱困?怎样找到他们的?
这两个问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来的不是南宫血三人。
小孩的老大是燕归来,燕归来是孟无情最好的朋友,燕归来若真是被人冤枉,自然不会看着命已垂危的孟无情不管,见死不救。
她连声问小孩:“他没有死,你老大呢?为何还不出现?你老大究竟在哪里?”
小孩傲然冷冷一哼:“他要杀我老大,死了活该,他现在这样,已不须我老大亲自出手。”
丫头急声道:“他不是要杀你老大,你一直误会他了。”
小孩不为所动:“他不是要杀我老大,干么四处追查关于我老大的事?他不是要杀我老大,干么追到这里?如今杀了我老大,一日之间必可扬名立万,震惊八方,要杀我老大的人何止他一个?”
丫头怒极,大声道:“你知道他是谁?”
小孩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就知道他要杀我老大。”
丫头情急之下,剑锋一转,竟是逼向小孩胸口:“你听清楚,江湖上流传一句话——刀神燕归来,无情黑闪电——他便是当世唯一能和你老大相提并论的黑闪电。他在外赫赫威名,人若见了都要敬畏三分,用得着杀你老大去扬名立万?”
小孩浑身震颤,后退半步,讷讷道:“他真是黑闪电?”
丫头怒道:“他四处追查,追到这里,只因他绝不信你老大十恶不赦。他还一门心思找寻证据要为你老大平冤昭雪,还你老大一个清白。”
小孩顿了片刻,又恢复冷傲,讥嘲一笑:“他有何必要为我老大做这些事?做了对他会有什么好处?”
丫头凛然道:“他不要什么好处,他是你老大最好的朋友,除了他,天底下没有第二人甘愿为你老大自寻烦恼的做这些事。”
小孩嚷道:“怎么没有?我就甘愿。”
丫头冷声道:“你有黑闪电的本事?你差点射死你老大最好的朋友,根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孩怔住,半晌咬咬牙道:“我……我难道……难道真做错了?”
丫头瞪着他道:“你想杀他,如今他快死了,你可以高兴,没有人再威胁你老大的生命。可惜事实是他若死了,你老大更孤立无援。”
小孩顿显颓丧:“我……我错了……”
丫头冷笑:“你没错,现在你还应该乘他之危在他身上补射一箭。”
小孩惶恐无措,号啕大哭,焦急道:“我错了,我不能杀他,我不能让老大孤立无援,我要救他,再让他救我老大……可我现在该怎么办?”
丫头终于怒息心软,知他毕竟童稚无知,情势分不清楚,正要开口安慰,却听小孩哭声陡然嘶哑,一只可怖的手扼紧了他咽喉。
丫头立刻认出这只手,整个人又吓得几欲崩溃,近乎窒息。
“放了他……你会扼死他的,他还小,不过是个懵懂的孩子……这件事根本与他无关……”
那个人冷冷看着丫头,缓缓道:“你们逃得不算远,不难找,你这养尊处优惯了的千金小姐果然不擅长逃命。”
他浑身透着很浓的血腥气,丫头甚至能清楚听见他身上有血不住的滴滴答答,想来他必定受了严重的伤。
那两人武功都属一流,要凭一己之力击败他们,即使是南宫血也须付出惨痛代价。
丫头看到他扼住小孩的那只手鲜血淋漓,不禁讶然道:“你……你受伤了,你手臂流了很多血……”
南宫血道:“人在江湖上走,挨几刀是常事。”
丫头道:“那两人呢?”
南宫血诡笑:“反正他们迟早会死在圣主手里,而且会死得极惨。”
丫头道:“所以你放了他们?”
南宫血道:“我是放了他们,但他们要回去,只能用爬的。”
丫头悚然:“你现在想怎样?”
南宫血道:“我已反叛了圣主,索性叛到底,将对他有用处的人一律杀死。”
丫头颤声道:“你……你还是要杀我们?”
南宫血道:“我说话算话。”
丫头反倒不怕了,冷冷道:“孟少侠已必死无救,我跟他一起死又有何怨?但我想提一个要求。”
南宫血怒道:“你还敢提要求?”
丫头道:“将死之人的要求,你应该答应。”
南宫血道:“我为什么应该答应?”
丫头道:“你还有一半是人,你还有一半的人性。”
南宫血阴沉沉笑道:“人性都是狗屁。”
丫头道:“你若没有人性,就不会反叛圣主。”
南宫血突然来了兴趣:“怎么说?”
丫头道:“真正没有人性的是圣主,你却还有恨,恨与爱都是人性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南宫血沉寂。
若非看得见那只手,丫头甚至要错觉他已离开。
丫头知道自己猜对了,而且一语中的,直入他灵魂要害。
但这也是一场赌,人被击中灵魂要害时,要么痛苦不堪幡然悔悟,要么暴起发狂,变得更凶残。
丫头紧握剑柄,静候结果。
南宫血良久一动不动,毫无声息。
扼住小孩的那只手也似松了几分,小孩呼吸已不那么困难。
XXX
丫头的一句话让南宫血潜藏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死灰复燃,迅速扩张,很快占据了他整个灵魂。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真的还算一个人,还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思想在死灰复燃的记忆中跌宕起伏,重获自由,大笑大哭。
他已多久没好好回忆过?
他已多久没好好做一个人?
眼泪流出,表情痴傻,他与世隔绝的跌进记忆。
那不是黑暗冰冷的深渊,而是芳香弥漫的原野。
他的记忆,相关爱情。
XXX
那时的南宫血年少多情,带着一丝天真。
他的脸还不是半鬼半人,而是一整张几近完美的人脸,脸上灵光泛闪的眼睛直透少女芳心。
他十分健康,手臂有劲,双腿修长,身材英伟。
他才识过人,风流蕴藉,散发咄咄逼人的青春气息。
他上身肌肉经常被烈日晒成古铜色,皮肤出汗时,一层金属光泽耀人眼目,是一种极易引动少女心弦的奇异魅力。
那时有太多少女倾慕南宫血,守在秀楼窗前对他日复一日的苦闷相思。
一个又一个少女为他消瘦了容颜,但能让他心弦拨动的女人迟迟没从他生命中奇迹般出现。
直到那天,宁静的一天。
一个黑肤美人飘然来到床前,将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抚在他肌肉结实的胸膛上。
只一瞬间,他的心弦就完完全全被她柔媚目光拨动,整个人都被征服,甘愿为她牺牲任何东西,做任何事,甚至出卖自己的尊严与生命。
女人说:“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么?”
他说:“愿意。”
于是他就在那天跟女人去一个地方见到了武林中许多人都忌惮的五毒王子。
女人又说:“愿意为我拜他为师么?”
他又说:“愿意。”
于是他就在某个意乱情迷、朦胧得捉不住影子的夜晚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做了他梦寐以求的事。
那一夜,一丝不挂的女人主动偎入他怀里,黑肤柔嫩,芬芳醉人,诱着他欲望一点点燃起,逐渐炽热如焚。
完后,女人说:“这是我鼓励你的,你再也忘不掉我了。”
言罢,女人鱼一般滑出他怀抱,幽灵一般很快消失,不留一丝影迹,独在枕边落下一缕淡淡的芳香。
他的心弦持久震颤,只觉世间一切都非常甜蜜,又非常宁静,一切都渐趋永恒。
可第二天,迎接他的是噩梦。
五毒王子要教他一种江湖上最可怕的毒功,用毒针将他全身麻醉,在他昏昏沉沉的一个时辰里剥下了他一半面皮并割除肌肉,一个时辰后他从深入骨髓的剧痛中惊醒,发现自己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
他狂怒咆哮,要找五毒王子拼命,女人却再次出现。
他怕自己的样子吓到女人,赶紧遮掩,女人却已看见,毫不惊怖:“你是我的奴隶,你必须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她妩媚一笑,上前给他温柔拥抱,用奇妙的芳香冷却他的怒火,在他耳畔喃喃低语:“明天,你就以这个样子出去,为我杀一个人,你天生是完美的杀人者,别浪费自己的才华。”
此后几年,他为女人杀了不可计数的各种人,每杀一个人,对女人的爱就更痴一分,每喝一个人的血,就要赶紧找女人发泄,可那都是别的女人,黑肤女人不再将香滑肉体偎入他怀里,不再亲近他一下。
他成了嗜血猛兽,没有情感,没有人性,连欲望也不是人的。
他开始迷恋照镜子,强迫自己习惯并欣赏半人半鬼的脸。
他以前整张人脸俊美绝俗时,根本不屑照镜子,因为别人看见他时露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镜子。
现在他终于肯认真细致的照镜子,反倒越来越欣赏那半张鬼脸。
他还记得女人最后一次亲他就是亲在那半张鬼脸上。
当时女人脸上的表情比与他云雨时更满足,他刻骨铭心的记着这份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