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静个性恃才傲物,内心里只服一个二郎世民,与建成议事时常直言不讳言语不合,还时不时会情不自禁提及:“二郎若在此”当如何如何,弄得建成颇不自在,心想你眼里口里只有二弟,未免把我这世子太不放在心上!有了这一层芥蒂,建成于是并不很在意刘文静死活。
李刚提得次数多了,建成颇不耐烦,竟脱口而出:“那刘文静是二弟之人,何况他如今开罪了父皇和朝中重臣裴仆射,东宫何苦趟这趟浑水?卿还是勿要管闲事吧。”
李刚大为不满!这李刚跟刘文静一样是个直脾气,一气之下,便向吏部递了辞表,竟在辞表里直指太子“听信谗言,猜忌功臣,疏离骨肉”。李刚辞表经吏部上报唐皇,被李渊驳回不准,反擢升其为太子少保。
秦王身兼尚书令,尚书省的事务自然有人传报过来。玄龄见李刚辞表中之“敏感言论”,忧虑更甚!而今四海未靖,秦王却已经“功高震主”,以至于太子猜忌、主上见疑,只怕唐廷日后风雨必多!
我又该如何为二殿下谋划?
玄龄心事重重。见秦王神色稍霁,忍不住劝道:“殿下,天色已晚,早些安歇吧。”
玄龄送秦王至寝殿外,临别时似欲言又止:“殿下——”
“先生有话请讲。”
“玄龄有一事恳请殿下,”玄龄神色凝重,“过几日圣上将亲至长春宫为出征将士饯行。殿下在圣驾面前,万万不宜再提刘先生之事。”
“我明白。”秦王黯然良久,终于答道。
玄龄悬着的一颗心稍定。
此时的秦王世民,尚沉浸于痛失知己的悲伤中不能自已,未往深处去想。痛定思痛!随后当他在朔风凛凛中与定杨军相持数月时,在不经意间回想起此事,不禁细思极恐!
刘文静不仅仅是自己在太原时结交的最为信赖的知己和智囊,而且也是直接辅佐父皇的首义元谋功臣,晋阳募兵、定策入关、计除高王、北联突厥、东结李密……桩桩件件,皆离不开文静的策划谋略与亲力亲为,同时文静还是辅佐大哥建成围困河东、拒守潼关并击败桑显和、迫降屈突通的首功者。
世民无论如何也难以想明白,父皇为什么就对刘文静下得去手?是什么原因使得父皇竟全然不顾儿子感受、彻底抛开父子间的情分置之不理,硬是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给文静加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处以极刑且祸及全家?除了裴寂这小人居中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以外,父皇此举莫非竟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父皇要“震”、要“儆”的,岂不正是自己?他在警告二郎:无论你立下何等盖世奇功,也休想试图挑战君父的皇权,且也休想串通其他臣子结党谋权,否则我便随时削你羽翼、杀你看重之人!须知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是君父!你和其他臣子的一切,权柄、富贵,朕赐予你,你才能有;朕不给,你不能抢,甚至抱怨一句都不允许——但凡臣子胆敢“寻衅滋事”藐视皇权、挑战圣意,就只有死路一条!功臣亦不例外,只要拂逆了圣意,皆在可杀之列!
进军长安途中,文静曾兼任大哥左三军都督府长史数月,败桑显和、降屈突通,立下大功,为何大哥建成也没有站出来,为文静哪怕说上一句话?
世民后来当然也留意到,李刚递交吏部的辞表中直斥太子“听信谗言,猜忌功臣,疏离骨肉”——大哥所“猜忌”、“疏离”的,还能有谁?我为了父兄大业,为了大唐社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玩命搏杀,换得的竟是父皇拿自己当乱臣贼子一般防着!一言不合就诛杀首义功臣!而嫡亲的大哥也对我有了猜忌之心!世民一颗火热的心不由得逐渐冷却——情犹在,心已凉!
这样的“内伤”,迫使世民本能地启动自我防护机制和反制体系,他意识到,既然自己身为次子,缺乏“大义”上的名分能与父兄相抗衡,那就只有靠增强自身实力、建立足以震慑世人的盖世功勋,凭实力在父兄面前争得话语权!使得父兄不能轻易视自己为用完即弃、即藏之“走狗”、“良弓”。他也绝不愿只做一张弓!
在情感上,世民对父兄也不自觉运用了“刺猬定律”——为了既能相互取暖而又不被对方身上的刺所伤,刺猬们彼此之间保持一个若即若离的适当距离。“刘文静事件”带给世民的心理阴影,横亘在他与父兄之间,撕裂了亲情,隔断了他们原本同气相连之心,使得世民渐与父兄在情感上疏离。
武德二年十月二十日,武德天子借行猎华山之名,亲至华阴长春宫为北征将士饯行,以壮士气。同时命太子建成留守京师,监管国政。
世民无暇过多沉浸于亡友之痛,他所面临的,是绝不比上次西秦薛仁果好对付的定杨军铁骑,在其背后,还有强大的突厥撑腰。
大军临出发之际,世民挥毫题写一首《饮马长城窟行》,激励军中斗志。
其诗云: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翰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迥戍危烽火,层峦引高节。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连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塞,羌笛韵金钲。
绝漠干戈戢,车徙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此诗后来传唱一时,成为唐军威震四方的军歌。
最感欣慰的是房玄龄,殿下果然不同凡响,大敌当前,能以大局为重,不争一日之长短。他坚信,秦王此番出征,定当“纪石功名立”、“灵台凯歌入”,一扫半年来唐军在定杨军面前屡遭败绩之颓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