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里，苏驰远气息略显不稳。不过他的问候还是准确传达了出去。“你没事吧？”
“我……你知道我是谁？”顾盼好奇那一头的人到底弄清楚他的身份没有。
“顾同学，没错吧？呃……稍等，我进车里说。”苏驰远把一大包刚从大卖场里购得的物品丢进后备箱，随后进入驾驶室，“不好意思，刚刚一直在走路，通话效果欠佳，现在好点没？”
“挺好的。”顾盼觉得苏先生嗓音从听筒里传来，与前一日“心灵氧吧”里有异。竟比面对面时更少了几分距离感。
“昨晚又失眠了？”苏驰远坐定之后方才开始切入正题。态度尤为郑重。这张身下的皮座椅，此刻似乎比他咨询工作室里那一把更能够营造工作场所氛围。
“是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比以前任何一次时间都要长。”
“你之前那个方法呢？换个环境，再回来重新睡，怎么，不起效了吗？”
“我整个大环境都换了。”
“什么意思？”
“我回老家了。”
“哦……后来睡着了吗？几点？”
“大概凌晨四点吧。”顾盼记得在艰难入睡前的那一刻，对于“骚扰”苏驰远的做法满心愧疚。
“很抱歉，没能帮到你。”苏驰远又一次翻开顾盼的“求救”短信：睡不着，好痛苦啊！怎么办？
“应该我说对不起。幸好当时没有吵醒您。”
“……”苏驰远听罢，竟然无言应答。他感到两个人在电话里如此客套礼貌地来来回回，是一种无效且琐碎的语境。这令他陌生。但并不抗拒。
“喂？苏先生……”
“哦，在听。我刚才在想，你今晚再试试，如果还是入睡困难，我可以尝试远程催眠。你看行吗？”
“好。那，需要提前准备什么吗？”顾盼像揽住救命稻草一样。毕竟刚刚旧地一游，那些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极有可能又将在深夜撩拨他的脑神经。
“先别预设什么。等到事情发生了再去应对。过多的心理暗示会让情况更严重。简单说，你担心什么，什么就控制你。”
然而这一晚，顾盼又被控制了。但他没有打扰苏驰远。
随后几天，苏驰远每天都会来电话或者短信询问情况。得到的都是“好多了”“没事了”之类的回答。顾盼想凭借一己之力扛过去。可是症状日益加剧。
某天清晨，他睁着一夜未眠而近乎失神的双眼，信步往那座无栏的石桥走去。越是步步靠近，越觉得桥下斜坡和岸边树丛里匍匐着精怪。它们使出浑身解数牵引他，在他眼前将湍急的河面幻化成坦途……他险些坠入。
“苏先生，我需要您的帮助！”思之再三，顾盼终于在暮色又一次降临前向远方的苏驰远发出了求助信号。
两天后，顾盼向父母辞行。他的解释是，与同学一起社会实践。李丹霞将信将疑。但当时手里一把牌势头正好，便没有多加盘问。她给儿子强调一遍“家训”，确认陆家姑娘的联系方式在他手机里安好，便又一头扎进牌桌的盛世里去了。
2
大客车驶出总站，调头进了主道。顾学平扶着电动车立在街边，远远望见靠窗的儿子拧着脖子，正望过来。父亲挥挥手，点点头。对于儿子暑期回家仅作三天的停留，从表面看并没有流露不舍。但顾盼明白这已是父亲表达的极限。
父亲总是平和的。几乎没有人或事足以激起他情绪的波澜。这样的平和，外化出来就是一种处事里的豁达。有些豁达，顾盼能理解并钦佩。有些却不能。而最令他迷惑的，就是父亲在名存实亡的婚姻里安之若素。
最显性的表现就是，父亲睡眠好。顾学平打呼噜时不似平时那般平和。他发声方式颇为独特，鼾声崎岖高昂。顾盼小时候每每闻之必捂住耳朵藏进被子。但这几天里，每当那声音踩着节律从窗户缝里杀进来，直击顾盼天灵盖，他满心只剩下羡慕。
国道上最颠簸的路段，顾盼小睡了会儿。当他终于被车窗磕醒时，依稀记得二十分钟里曾有几张模糊的面孔入梦。他们没有言语，忽远忽近，在顾盼那些未消停的脑细胞之间穿梭嬉戏。
就只记得这些了。顾盼坐直，扭动脖颈。深吸气，往座椅靠背再次斜搭过去……
大巴车四小时后抵达A市。
这个城市的汽车总站位于老城区。与顾盼租住的小区相距较远。车站半年前翻新改造，硬件设施完善不少。而周边环境依然深陷在脏乱差的状况里不得脱身。
顾盼拖着行李箱，小心避让地面上让人猝不及防的痰渍和移动水果摊留下的烂皮残浆。耳边，各式各样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小旅店门前吆喝的中年女人见顾盼一副学生样，偏巧旁边一个姑娘正向他问路，便以为活捉了一对目标顾客。她将写着钟点房价目的马粪纸板亮到两人眼前。“去歇会儿呗，不贵！冈本，诺丝，杰士邦，店里都有卖的……”
顾盼与那姑娘面面相觑。姑娘一阵血气上涌，白了大妈一眼，咬牙道：“有病！”顾盼则轻叹一声，拎起拉杆，朝他的公交站台疾步奔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迈进了初降的夜色里。
将近晚八点了。若是两天前没有当机立断决定返A，顾盼此时早已经结束晚餐，在小县城的星夜清风下酝酿与失眠的又一场恶斗。但这次他十分果断。因为畏惧而果断。
车站电子指示牌显示，顾盼等的公交还有十分钟到站。左右无事，他在大马路边的嘈杂人声里发起了呆。前后不过三日，他走马灯似的在家乡短暂停留，将他童年和少年时期最晦涩的时光浓缩成几十个小时的旧电影。画面泛黄，而那正是引人沉沦的质感。音频被岁月豢养的小蛀虫噬咬，斑斑点点，可适度的语焉不详才能勃发出张力。它潮水般拨弄顾盼的耳膜……他要挣脱。
顾盼甩甩头，便于及时收拢思绪。
公交车进站前倒数三分钟。顾盼身后不远处忽然两声汽车鸣笛。按得十分克制，只快速轻触，像是怕扰民。起初他并未在意，以为只是车辆行进中受阻，给路障始作俑者的提醒而已。可这响声太过执着，使他不得不侧头关注。而他余光里，背后道路分明畅行无阻。他便试着猜测，此事或与己有关？
他缓缓转过身去。车灯如同接收到他身体的感应一般，亮了又灭。随即，他见驾驶室车窗摇下，探出头来的那人，金边眼镜泛着光。“嘿，别等公交了！快过来，上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