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头,看着云朵里那倾盆待泄的雨,滋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悲哀。
忠诚、正义、痴情、无悔。
好的名头,全让他们占了。
他们死得刚烈,标榜千秋。
无论张衡给他们泼了多少脏水,公道自在人心。
百姓会为他们立庙竖碑,他们英勇就义的故事,会被万世传颂。
雅间里的皇上和高坐着的张衡,或许失了名声,但也会一世富贵,得享天年。
所有被倚仗的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那么我们这些女眷呢?
那些被支配的,生活在旧地的百姓、那些逃难到南方的难民、还有那些还在梦中、恍然不知美梦将碎的人呢?
谁给他们希望,保护他们的家人,保证他们能够安稳地活下去呢?
我输了。
输得彻底。
不是输给五哥,而是输给了刘江口中的仁义。
所有人都没有错,错得唯有我一个。
不忠、不臣、不孝。
自身难保,还偏偏菩萨心肠。
我走了两步,试图接住天上那些雨点,让他们重重地砸一砸我的眉眼,我的心肺。
让他们砸碎我的可笑与痴妄。
让他们砸碎这讽刺的公理与世道。
可是磅礴的雨,只砸碎了无辜者的希望,和刘江之流的冤屈。
张衡丢下红令,亲自将我拉到一旁。
两侧的刽子手便走上前,抬起刀准备。
落刀前的一刻,我听到刘江大喊:“天道昭昭,是非功过,自在--。”
“人心”二字还未吐尽,千钧的刀柄,便和倾盆的大雨一道,砸了下去。
轰轰烈烈的雨水,像瀑布,像江河,像湖海,直往台上涌泄。
冲散开落地的两颗头颅,冲散开那一摊殷红、粘稠的鲜血。
血腥气很快弥漫到整个街市,随之点燃了本就压着怒火的人群。
他们高喊着“诛奸臣!杀暴君!”
很快冲上木台,与旁侧的守卫,扭打作了一团。
混乱中,护送我的侍卫似乎想要朝我靠近,但一眨眼的功夫,便不知被挤到了什么地方。
混乱中,我也忘了挣扎,只是像浪一样,随着人群推攘。
推攘着,推攘着,我便撞见一具胸膛。
他带着一个斗笠,好像一个猎户模样。
我抬起迷蒙的眼看他,他便擦去我脸上的雨珠,告诉我:“你输了。”
我撇开他,看向雅座里站起来的五哥,看暴 乱的人群疯了一样涌上茶楼的梯子,便自言自语起来。
“是啊,我输了。”
“五哥也输了,输了整个郑国的骨血和将来。”
三太子拉着我的手,轻声告诉我:“跟我回家。”
但我不甘心就这么妥协,不甘心就这么一败涂地,像个玩偶一样被送走。
不,我不甘心。
我推开他,疯了一样往两侧的人中挤。
他尝试着追我,但身量太大,终究没能追上。
我拼命地跑,往人群稀少的方向跑。
混乱中,我又撞到了一个蒙着黑布的人,那个人拉着我,将我往一匹马上带。
我回过头,想要推拒,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我是王都,是将军吩咐我们带你走的。”
“小公子晨间便被带出来了,公主快随我们去汇合。”
我便放下心来,随着他一路往城外奔去。
......
刘江的死,引起了城内数日的暴动。
许多百姓纷纷上街,对张衡的私产和亲戚烧杀抢砸。
一些流民和贼子浑水摸鱼,还混入了皇城,一时间,整个郢城便乱作一团。
五哥为了镇压百姓,从商州紧急调了两万守兵,又接连抓了数千闹事者,这才将暴乱镇压下去。
我与安儿躲在城外的一处寺庙里,听兵士转述这些事,只有无尽的心痛。
刘江既已被杀,和议便该签署。
只是我与安儿趁乱逃脱,三太子没见到人,便执意拖着,给郑宫施压。
张衡为了找到我们,几乎将整个郢城翻了个底朝天,城外的每个庄子也都搜了个遍。
我们有主持打掩护,才侥幸逃过追捕。
我们虽安全,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王都谨记刘江的嘱托,也想寻个安全的路径,带我们去南疆,便派了几个出去查探情况。
未料想,这几个都是新兵,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竟都一去不复返。
王都心急,想亲自去寻,又不放心离开我与安儿。只能按捺住急切,再等了半月。
外头风声渐小,郑宫的压力却越胜。
没了刘江,和议又未签署,三太子便一鼓作气拿下了顺康。
还放了十万难民南下,直逼郢城。
五哥怕间谍潜入,又怕城中粮食不够,难民闹事。
便下令锁门,南下的流民一概不许入城,只在城西、城东各开一个粥铺,每日定量发放粥食。
难民与日剧增,摊铺却是僧多粥少。不过半月,便接连饿死了两万余人。
我与安儿上山采果,偏僻之处,也时可见老少饿殍,惨状不忍言说。
方丈见状,便也开设粥铺,奈何杯水车薪,实在无力救济。
连带着我们也开始饿肚子。
时间久了,我也不自禁怀疑,自己这么躲着究竟是对是错。
我逃出了郢城,十九姐还深陷牢狱。
我逃开了被和亲的命运,为自己争取了些许自由,可无数的百姓却因此流离失所,失了性命。
我不禁思考,逃了这么些年,我究竟得到了什么?
得到一己之自由,而置万千流民于不顾,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之于百姓,于郑国,又孰轻孰重呢?
更令我觉得愧疚的,是安儿。
我以为带他逃离了不认可他的族群,便为他争取了个安稳快乐的一生,可南归以来,他从无一日真的开心。
我以为对他的好,真是他想要的吗?
我走的每一步,究竟是真的对他有利,还是因为单纯的一己之私?
犹疑了半月,终是安儿帮我找到了答案。
那日,我们又送走了一个与安儿一般大的女娃。
安儿虽未说,却躲到了墙角偷偷抹泪。
我递给他帕子,他也不肯接,只告诉我:“阿爹说,男子汉不能随意掉眼泪。”
我的心中登时一酸,坐到他的旁侧问:“安儿,你想你阿爹吗?”
他看了看我,怕我伤心,没敢说话。
我便摸了摸他的脑袋,问:“我们回去找你阿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