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婢女便给我准备好了宫婢的衣物,带着我往内廷诏狱里走。
穿过一堆火刑架,绕过一堆挂着各式刑具的走廊。
再穿过一排排木条隔出的监牢,终于到了尽头一个宽敞许多的石洞。
右面一张桌,桌边一张木桩凳,左面一张木板床,便是全部家当。
十九姐正站在中央的一面石墙前,用一颗碎石勾画着什么。见有人来了,忙转过身。
“谁?”
“是我。”
她喜出望外,忙凑到木栏跟前,朝我探出手。
“你真的收到信了?”
“五哥为何突然把我关起来?有没有法子让他将我放了?”
我虽与她共患难,但到底存了一丝私心。
免她为了脱身,将三太子的行踪出卖给五哥。便隐瞒了三太子的事,只讲了她会被抓的经过,以及五哥拿她要挟我的事。
我知道,我拒绝五哥,放任她自灭,按她的秉性,定会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可这一次,十九姐却出奇地冷静。
只是冷声问我:“既然你不愿意救我,为什么还要来看我?”
我见她没有动怒得意思,便挑明来意,与她说了刘江之事,想请驸马帮忙。
十九姐听了,这才怒了。
“你不肯救我,现在还有求于我,你以为我是谁,是菩萨吗?会为了那些虚伪的道义,无条件舍生忘死?”
我见她激动,想出言解释,她却突然歇斯底里:“你闭嘴!”
“我一直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荣宠,拿回了属于我的一切。我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才爬回了我本来的位置。”
“可因为你,因为你!我又沦落到了阶下囚的境地。我就不应该相信你!”
她抓着我的手发了疯一样撕拉,捶打,涨红的眼几乎要将我吞了。
我一面推拉,一面抓住她的手,使他冷静下来。
我告诉她:“十九姐,害你的人不是我,是五哥,是皇权,是野心,是命。”
她冷静下来,脸上的怒火登时丧了,忽然就像泄了气的皮鞠一样倒在地上。
我也跟着她坐下,靠在木栏边上,彼此背对着,沉默。
过了许久,她好像回过神来,忽然问我:“你为什么不骗我?”
“你应该骗我。骗我说你会救我出去,你就可以得到我的感激涕零,还有你想要的信息。”
我侧过身,冲她摇了摇头:“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变成绝望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吗?”
“我不想再过骗人骗己的生活了,更不想让你再体验一次,那种被欺骗出卖的残忍。”
十九姐便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转变成流泪,最后连泪水也停了。只剩下沙哑的嘲讽与抽搭。
“这便是大郑的皇帝,我们的父皇、兄长,我们的希望,我们的倚仗。”
“看看他是如何出卖自己的亲眷,如何把他的子民弃如筚缕的。”
“我们只是想要自在地活着,体面地当一个人,像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
“可我们终究只是一具傀儡,根本没有权利说‘不’。”
她转过身,指着那些墙上难以分辨的勾画。
“五岁时,我只想要父皇的宠爱。”
“十五岁时,我只想打败五姐。”
“二十岁时,我只想有个孩子,和驸马有个完整的家。”
“后来,我只想回家,只想要活着,有一个人样。”
“嘉元,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自认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为什么就这么见不得我幸福?”
我靠在木栏上,只有深深的沉默。
沉默久了,连时间仿佛都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问她:
“如果在那个位置上的,不再是五哥。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刘江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他若班师,郢城府尹在内策应,万一真能举事呢?”
来之前,我本是想阻止刘江回来,破坏了和议,再图后续。
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五哥已然无可救药,任由他宠幸佞臣,这江山迟早也会被断送了去。
还不如拼死博上一搏,将这权柄交到有能之士的手里,不至于害人害己。
十九姐听了我的话,几乎有了颤音:“你要谋反?”
我也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博上一博。”
十九姐便趔趄起身,猛然摇头:“不行,太冒险了,不行。”
我站起身,将她扶稳:“放心,出了事,只需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你一概不知。”
“三太子要我,五哥就不敢杀我。”
十九姐惊魂未定,连念了三次:“不行”。
可转过身,又看见墙上的话,忽然便改了主意。
“你说的对,父皇、大皇兄、五哥,一个两人皆是如此,只要他还在位,我们这些女眷便都无出头之日。“
"与其被他折磨死,不如拼一条生路。”
她拉开领子,摘下一枚鱼型玉佩,递到我的手中:
”也要让他这是驸马的家传之物,你拿着他,他便知我的命在你手上,全凭你调遣。”
我将玉佩捏在手中,想起茶楼里那些纨绔的攀谈,不放心多问一句:
“你这位新驸马,是个可倚仗的人吗?”
十九姐毫无犹豫地点头,“我救过他,康邑时,他便爱慕我。来了郢城,也是因为娶了我才能扶摇直上,该是会听你的。”
她从不与人交心,更难得全心信一个男人,见她如此笃信,我便也没了顾虑。
转身要走,又见她从腰间取出一片玉叶子。
“若他左右摇摆,你便拿着这个玉叶去大相国寺,找一个叫法空的和尚。他的手上有我公婆杀人的罪证,拿着它,驸马不敢不听你的。”
我一一接过,忍不住感慨十九姐的算计。却也当真放了心。
离开时,十九姐又将我喊住,“嘉元。“
我回过身,她便特别叮嘱一句:”若是举事成功,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你便逃命去吧,不必为了我折回来。”
“驸马不会攀咬我,我也不会说自己知情。余下的事,便看造化吧。”
我心中一暖,重重点头,又将自己的披风递给她,嘱咐她坚持下去,这才放心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