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渤海国受苦,我在这里,也不过是个金丝牢笼。”
“我们是北方逃过来的,处处要仰仗江南的士族。”
“即便是我一意孤行要打战,士族不支持,军费从哪儿出?”
“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把持着铜铁盐钱。我前线要战,他们背后就敢谋反。”
“还有刘江,他的确战功赫赫,可自古以来,功高震主的例子还少吗?“
”那些个将领,顶着个抗敌的名头,结党抱团,拥兵自重。不过数月,这军中,已是只知刘而不知郑了!”
“当年我也是对这些将领深信不疑,一心北上,可他们回报给我的是什么?”
“苗西兵变、淮南兵变就在眼前,朕的太子就是被这帮人害死的!难道还要养虎为患,把这把龙椅也交出去吗?!”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那金光闪闪的龙椅,只觉得无比刺眼。
冷笑了声,便站起身来。
“还记得五哥教我读兵书,学射箭的模样,那会儿的你,总是事事以家国为重。”
“父皇给了难办的差事,你也只是说有利民生便好。“
“你前往渤海军营为质前,仍是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好像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口中的家国,变成了龙榻、龙椅?”
“从何时开始,你如此畏畏缩缩,变成了,你曾经最厌弃的懦夫?”
“你经历兵变,可却不知,合议里那些城池,是多少人用命换回来的?”
“顺康之战,我就在城里。守城的将士,留守的军民,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谁都没有退却。”
“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他们退了,身在江南的你们,会更危险。“
”他们的家眷,同胞,都会沦为渤海人的奴隶。”
“渤海人退去的那日,城中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血。连安儿一般大的孩子也拿着铲子,挡着他的家门。”
“而如今,你要因为自己的疑心,因为惧怕与这些文臣为敌,便将军民拿命守住的城池,轻飘飘地划给渤海人吗?”
“这才是真正的背叛!”
我将那折子丢了,踩在地上,一字一句告诉他。
“你不敢杀我和安儿,我们也不会替你去渤海。”
他咬着牙,忽然变得无比冰冷。
“你若不去,我便杀了郑璎珞,再绑了你去!“
“她本就是欺君,其罪当诛。”
我也咬了牙,径直顶撞他:“那我们就试试,看看我究竟会不会服输。”
他见我倔强,找不到口子,便只能弱了声劝我,“阿圆,你素来心软,不会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因你而死。”
我见他道貌岸然的模样,只觉得无比悲凉。我后退了一步,与他对峙着,冷漠又无奈地告诉他:
“五哥,我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
“十年,你变了,我也变了。”
“连三太子都没能让我服输,难不成还会屈服于你的威胁吗?”
“杀不杀郑璎珞是你的事,除非你杀了我们。否则,我绝不会替你去渤海。”
“但你敢杀了三太子的妻儿,与整个渤海为敌吗?”
他的脸抽搐起来,指着我咆哮:“我是郑君,你是郑人!敢不听从号令?!”
我冷笑一声,如今我倒又是郑人了。
我盯着他看,只冰冷地反问:“那你要诛我九族吗?”
他一扫桌案,杯盘砸落一地。
“郑嘉元!”
我不再应话,只是转过身,大步朝殿外的宫道上走,殿里响起哐哐当当的砸物声,也没有回头。
穿过郁郁葱葱的林道,又路过颔首低眉的仪仗队,也不拐弯,只是一股脑地向前冲。
冲开这层层叠叠的高墙,和逼仄不堪的怒火。
一直到被侍卫拦住去路,才知道自己已然到了宫门口。
左右两个侍卫横刀杵着,问我要出入的令牌,我才恍然想起,自己不该来这。
自嘲笑了笑,便要回去。
转过身,刚巧撞见一红衣大臣,朝我一个长揖:“下官参见公主。”
本未在意,只想绕道过去,脚步一顿,忽觉得声音分外眼熟。
退步一看,见那红衣大臣灰眉长勾鼻,似乎在哪见过。
再一看那扎眼的红色官服,当即便认出,那是当年在垂拱殿里,张罗着要将自己送给渤海的大臣。
“你是张衡?”
他拱着手,朝我点了点头。
我便又想起当年在三太子书房,曾在一张纸条上看见过他的名字,当即拉了脸。
“渤海和议之事,是不是三太子指使你撺掇的?”
他摒去笑,不做声了。
我知他是默认,怒上加怒,“告诉你的主子,他的阴谋不会得逞的。我决不回去。”
除了狠话,当下也无可奈何,不愿多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他横移一步,反倒挡在我的身前:“公主可是要出宫?”
我只冷声:“滚开!”
他未拦我,只是转身朝门口的侍卫亮出一枚金色令牌:“今日你们谁也没有见过公主,知道吗?”
两侧的侍卫见了,齐刷刷背转过去。张衡便回身一躬:
“公主若想散散心,直走是凤凰街,茶楼酒肆吃茶听曲,最好解乏。”
“往西是西宁街,鬼子市这会儿该开张了,张老头家的煎羊角和康邑府的一个味道。”
我本也就没个目的,听他一说鬼子市,忽然想去透透气,便也未多想,只顺着宫墙一路往西面走。
不同于宫里的寂静冷清,挨着墙角的河边,都被各式各样的小摊贩占着。
参差不齐地挨着,一路排布到远处的一条横街口。
见人走过,纷纷扯着嗓子叫卖,有些人热情的伙计,还会走到跟前来请。
与五哥吵了一嘴,心中本忧惧各半,沿着横街向里,左右耳皆是摩肩擦踵的叫嚷。
一时之间,胸口的大石子,好像也被搬了开去,总算能有些许喘息。
我沿着那横街一路往西,又由西往南。
绕过了一个染坊、一个灯笼坊,才总算在一个拐角找到了排煎羊角的长队。
循着队伍往上,东南西北绕了半圈,足足排了一炷香的时辰,才买到了两个香烤的煎羊角。
手捧着热乎乎的羊角,脆生生咬了一口,果真与康邑府时一个味道,不免有些惊喜。
只是回过头,见那见首不见尾的长队,不由想起曾经五哥为嬛嬛买羊角的情形。
一时间,只感觉嘴中好像失去了味髓。
再吃不下,便想将手中的羊角丢了。
还未抬手,便见一个衣衫破烂,面目乌黑的大爷正盯着我的煎羊角看。
我将羊角递给他,他便狼吞虎咽起来,一眨眼,连包着羊角的碎纸也没了。
我见他吃的快,怕他噎着,又从旁边的馄饨铺要了碗汤水,递给他。
他点了点谢我,又埋头吸个干净。
舔干碗底后,终于抬头看我。
“姑娘你真是个好人。又一次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