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回庆瑞殿后,接连半月,我都深陷于长长的沉默。
就如同当年被押到黑水城,关在地窨子里,每日只是靠在角落发呆。
安儿怕我想不开,终于收了脾气认错:
“娘亲,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他们。”
我低下头,看见他满脸的委屈与恐惧,好像想起,同样不情愿,留在渤海国的自己。
才惊觉这些日子,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我最厌恶被勉强,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也成了那个,勉强别人的人。
我不喜欢渤海,不喜欢被拘禁,想要逃回郑国,随心所欲。
可我带着安儿回来,不让他乱动、不让他说话、不让他想三太子。
甚至用那些,我自己也不认可的规矩,将他绑住。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囚禁?
我与渤海那些人,与三太子,又有什么分别?
先前未留意,如今想来,只觉万分懊悔。
索性眼下,我已与五哥分道,若是离了郑宫,便也不必再将安儿,套在这繁琐的规矩里。
只是,传给十九姐的信,仍未有回复,连这庆瑞殿,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
就算五哥愿意放了我们。安儿不喜欢郑土,可我又不愿回到渤海国。
若是逃开郑国、渤海,我们又能去哪呢?
西羌?还是东胡?
在这样的世道,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孤身前往一片,全然不知的领土,无异于自寻死路。
与之相比,留在郑土,远离郑宫,或许是可行一些。
只是,离开了郢城,我与安儿便是举目无亲,又该往何处去呢?
我以为那些白雾,在我离开渤海国时,便烟消云散了。没成想,回了郑宫,它们又在我脑中死灰复燃。
我还未拨开它们,找出那谜底,对我的禁足令,不知何时解了。
还跟着来了一群内廷的女官,说是奉命为我缝制嫁衣。禁足前,他本说要给我封号,中秋一吵,如何也该作废了。
怎会突然给我安排了门亲事?是想以此致歉,还是想让我永久搬离宫中?
我正想问个究竟,一月未曾出现的内侍,便登门造访。
他宣读了五哥召我的口谕,却不肯说是为什么。只领着我穿过宫道,一路走向那个,几乎与康邑一模一样的垂拱殿。
我回忆着,最初走到那个地方。
是渤海人第一次攻城失败的次日,他们派遣了几个使臣议和。
那时,我贴着宫墙,险些被两个渤海人发现。
再后来,便是被骗着去画像,第一次见到了三太子。
如今想来,才知已是走了这么远。
内侍见我望着匾额发呆,便低声提醒:“皇上就在里头,公主快进去吧。”
我回了神,并不想入门,内侍又推了推,这才提着群摆,不情愿抬步。
走入正殿,内侍便回退出去,将门带上。黑砖的倒影里,便只剩我与五哥。
我笔挺挺杵着,也没向他行礼,只是等着他开口说明召我的意图。
他也沉默着,似乎在等我先开口。
我猜想,他想与我说明,他给我安排的婚事。可僵持了一会儿,他却转过身,冰冷地丢给我一个折子。
我不明所以,弯腰拾起来,小心展开,眼睛一一扫过上面的黑字。
湘水、潼关以南属郑,以北属渤海。
割唐、宋二州,及袁、秦半州,予渤海。
每年向渤海纳贡银、绢,各二十五万。
杀顺康守将,刘江。
几乎是立刻,我便明白了那不是礼单,而是渤海人提出的议和条件。
边打边议不是什么奇事,只是为何要单独召见,特地让我知晓?是想听听我的看法,定夺个结果,还是让我帮他出个主意,帮他对付三太子?
昨日还听守卫们议论:延城大捷后,刘家军先后收复了宋州、安阳诸多城池。抗敌情势一片大好,我还期盼着渤海人战败,将张娘娘送回来。
渤海人在此时,提出如此可笑的条件,不过又是另一个缓兵之计罢了,再没骨气的郑人都不会答应。
五哥他不该犹豫才是,何苦还一副犯难的模样?
难道,难道是真存了答应的心思?
我心中一抽,忍不住劝他:“张娘娘每日都期盼着回来,可若代价,是以大郑永世为奴的话。她就是回来了,也不会开心。”
“幼时,你曾教我:大郑的骑兵不敌贺氏人,便是因为没了燕云地区的马场。“
“如今,他们还要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西马场也夺了,甚至要杀了抗敌主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所认识的五哥,绝不会答应。”
“现下形势大好,渤海人屡战屡败。只要乘胜追击,不出一年,便能打到他们议和,局势便对我们有利得多。”
“我相信张娘娘若在,也会如此劝你。”
他本是背对着我,听我洋洋洒洒说了一串,忽地就转过身,一拍桌将我打断:
“后宫不得干政!”
从前父皇交代的任何差事,他都爱与我说道,听我的看法,也从未觉得女人不该干预政事。我自然以为他是为抉择而犯难。
这冷然的一拍,反倒令我不明所以,只剩愕然。
他收了手,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看,如同命令往日的宫女内侍一般:“朕今日叫你来,不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我已决心合议,迎回母后。”
我被惊得一颤,所有的话只生生卡在喉口。
我还未从这错然中转出,他又丢给我一个火弹:“只是除了这折子上的条款外,渤海人还要一个诚意。”
我皱着眉,眼前忽然闪现出,当年父皇将我们一人一千两黄金卖予渤海,以及三太子脸上话里话外的嘲弄神态。
心中便不自觉涌现出一股寒凉。
不,不要成真。
不要成为第二个父皇。
不要成为那种卖国卖亲的懦夫。
可他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坚定与冷静。
“你与他们走。”
我后退了两步,呼吸便在那一刻凝滞。
“他要你与那个孽种一道回去。”
我跌落在黑砖之上,心跳仿佛停了。
我跌撞着问他:“你答应了?”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反而做出无辜的模样,“母后在他们手里,我如何能不答应?”
委屈完了,又露出一种厌恶而同情的神情。
“我留你与那孽种一命,已是仁至义尽。”
原来这才是他安排的婚事,他要把我嫁回渤海,让我当那个可笑和议的垫脚石。
我一直以为,他的种种变化,是因为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和灭国耻辱。
是因为对渤海的愤恨和对家国的责任。
可直到今日,我才知晓,原是从一开始,我便错了。
他与父皇,本就是同一种人。
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看似情深义重,可道貌岸然的皮囊之后,藏着的,不过是贪图苟安的懦夫。
到了紧要关头,家国故土、血亲姊妹,都只是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怪我,怪我又一次天真,仍不肯放下,对他的期望。
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知道的。
可我又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呢?
那是我曾托付了,全部寄望的人啊!
终有一天,竟会以伤我最深的方式,将我送给,我花了半生逃离的人。
我捂着胸口,想从他那冰冷的黄袍下,唤醒一丝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
“你就那么想要让我死吗?“
”我可是你曾经最照顾的小妹啊!”
他冰冷的身躯因这呼唤而松动,终于肯转过身。丢给我的,却是一句句回问:
“你以为我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