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你吧？”
苏驰远回复顾盼信息。他看了看发送时间，竟是凌晨三点。那个时候，他已经睡了，或者说，还没醒。
这是一条令顾盼悔之晚矣的短信。他想撤回时已经来不及。他当时被错综交叉、未得其解的人和事搅扰得难以入眠。回家的头一晚，却因为失眠的折磨而萌生去意。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养育他近十八年的地方，像被一张孔洞细密的大网给罩住，而且越收越紧。
可是无论如何难熬，也不是叨扰别人的理由。更何况与对方只是一面之缘。一个被当面确诊并无大碍的求助者，就更没资格持“病”妄为了。
简直太无礼！顾盼懊恼不已。但这不快的体验反倒像是与那些胡乱的推理相互作用了似的，竟然按动了他脑中强制入睡的按钮。
他没有想到苏驰远真的会给他回复。“是你吧？”三个字，无任何明确指向。放之四海而皆准，却又透着一股循循善诱的气息。
顾盼盯着这条他自感到过度解读的信息看，觉得自己挺傻，有些多想。于是把手机搁到一边，跑出去洗漱一番。
楼下客厅里，顾学平上班前早已将油条小米粥荷包蛋还有各式酱菜摆了一桌。他知道儿子的喜好，因为从顾盼幼儿园起，就一直是他负责孩子三餐和接送。
母亲李丹霞没空。她不能晚睡，怕老。她也不能早起，精神养不足，打牌会输钱。当然，精力不足导致运气变坏的这个因果关系在被郁妍撞破“丑事”之后就变得微弱了。人一旦有机会瞄准一个更加具体而且便于明确施放愤怒的靶子，自然不会轻易抛弃。她就这么瞄着，时不时地放些恨意丛生的利箭。一想到被扎成刺猬的郁妍再不能轻易靠近儿子，便觉通体舒泰。
2
李丹霞此刻还睡着。上午八点，儿子放假回来的第二天。
顾盼独自吃完早饭，瘫在座椅上，坐姿垮塌。他盯着墙面的挂钟。再过半个小时，那些陆续前来赴上午场之约的牌友麻将客们即将塞满这间屋子。他们会把原本的普通居室变成乌烟瘴气的娱乐场所。可这正是令母亲李丹霞醉心不已的喧哗闹热，是她的精神支柱……顾盼感到胸腔里闷涩无比。
他上楼取了随身物件，又一次出了门。朝着与前一晚不同的路径走去。
顾盼绕过一排水泥围墙，沿石板小路走上两百米，行至一条古朴的小商业街。
这是顾盼念小学和中学时的必经之路。
他就读的小学，位于小街尽头。小学六年，由父亲接送，所以他的活动区域似乎就仅限于这条街。
上初中后，顾盼开始自行骑车往返。脱离了父亲顾学平的车后座，他慢慢将行走半径拓开。他放学后去同学家看望刚下崽的狗妈妈，用零花钱买了罐头八宝粥送给破屋里的孤寡老人。
当然，更多时候他是郁妍的盼盼弟弟。他的第二次生命是郁妍给的，陪伴妍妍姐是他此生最神圣的使命。
除了“安全屋”，郁妍还发掘了一处他们俩的秘密基地。那是一座废弃的厂房。企业倒闭，曾经的盛极一时，仅剩下满目萧索。尤其到夜晚，远观更显得寒气森森。
不过在郁妍看来，这里非但不可怖，甚至堪比天堂。在这里她能获得的自由和安宁，能让她忘记烦恼。
她第一次领顾盼过来，像女主人介绍自家别墅那样，对五层庞然大物里的布局如数家珍。她告诉顾盼，她最喜欢的就是楼顶。好多次一个人站上来，张开双臂，呐喊也好，迎风洒泪也好，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某个周末，午后。顾盼再次“应邀”前往“郁公馆”作客。他按照郁妍留在安全屋里的指示，沿破旧楼梯爬上五楼，走进最西侧的一个“房间”。
那里被郁妍提前打扫过。原本灰尘满布的破沙发，有被擦拭的痕迹。
女主人邀请顾盼入座。并从身后拎出一只酒瓶。容器中液体不满，余量约莫大半瓶。
“你买的？”顾盼盯着磨砂色酒瓶上的红标签。某某醇，淡雅型，传统工艺酿制……
“不是。是赖永刚没来得及喝的。”郁妍用指甲抠着瓶口，“就是喝剩的。”
“你偷的？”
“瞎说什么啊？他人都死了，东西搁那儿也是浪费。”郁妍抠不开塑料塞，眉头紧皱，“什么鬼东西，摁这么紧干嘛？哦我是说酒瓶盖儿，不是骂你。”
“知道你没骂我……姐姐，虽然酒的主人死了，可那还是他的东西啊，是你舅舅的东西啊，你随便拿了，就是偷！”顾盼说话间，双眼回避开，嘴角下挂。
“好好好，就算是偷的。你原谅姐姐一次，好不好？你知道吗，我带酒过来，是想让你陪我一起给他超度……”
“怎么个超度？”
“我也不太懂。但是他活着最爱的就是喝酒，我们陪陪他，他能高兴，行吗？”郁妍终于成功开启酒瓶，在顾盼眼前晃了又晃，如胜利者一般。
顾盼接过纸杯，稍加犹豫。见郁妍心意坚决，便不再迟疑。他任凭杯中的液面不断抬高。从来滴酒不沾，也不知何时叫停才妥当。他觉得要让事情简单，就只有听妍妍姐的。
他们俩各饮半杯。14岁少年，16岁少女，两腮泛红，不胜酒力。
郁妍忍着喉头和食道的灼痛感，向瘫倒在沙发上两眼望天的顾盼靠近。她枕着男孩儿的肩膀，任酒气带出她满心的悲楚：“盼盼，好弟弟，你能一辈子陪着我吗？”
“能啊，当然能。”顾盼哈着气说话，似乎这样能够借助气流稀释口中的热辣刺激。
“那你知道什么是陪着吗？”
“就是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啊。”
“不光是这个。陪着的意思，还包括，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也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懂吗？”
“嗯，我愿意的。而且，我一直都这样做的啊！难道不是？”
“是的，我们盼盼最好了，姐姐相信你！”郁妍深深吸气，再徐徐地呼出。像是胸中一波巨浪酝酿已久，只待扑杀而出。突然间，她猛地翻转身体，一下跨坐到顾盼的腿上。而那一刻，思维有所迟滞的盼盼弟弟，还正望着天。
待他终于反应过来，与郁妍四目相对，才惊觉妍妍姐竟然摆了这样一个令人脸颊发烫的坐姿。
“姐姐？”顾盼本能地往后退缩，尽量让身体陷进软塌的破沙发里。那是他撤退的极限。可是他这一撤，却一并带动了他大腿上酒精作用下摇摇欲坠的郁妍。少年的逃离企图宣告失败。
“盼盼，你想亲我吗？”郁妍一手食指点着额头，随即又缓缓下滑到腮帮、嘴唇、下巴、锁骨，“这些地方都可以。你想吗？”
“你别……你干嘛？”顾盼说着，双手像是怕过电似的，从身侧背到了背后。
“别躲。如果你说想，也很正常。”
“哪里正常了？”
“你还瞒我？看看这是什么？”郁妍探身，将沙发一头的背包拖过来，翻出一张小贴纸，“你自己看看。”
顾盼仔细辨认，那贴纸上的女明星，胸口被蓝水笔画了两颗硕大无朋的乳房……他脸上疑惑和羞怯一同漾起：“这哪来的？”
“还问我？不是你留在安全屋的吗？”
“绝对不是我！”顾盼没有着急甩开这令他羞耻的纸片，他翻转过来看背面，竭力寻找洗脱嫌疑的证据。他凑近了看那已经没了粘性的部分，上面隐约附着着墨绿色的丝丝缕缕。“我知道了，是同桌粘在我身上的！那个混蛋恶作剧。你记得我有件绿色的毛衣吧？肯定是我去安全屋的时候掉下来的。我没有，不是我……”
“看你急的！”郁妍手指盖住顾盼的嘴唇，又松开，“没事，你就告诉我，你自己想不想看？”
“看？看什么？我……”顾盼两颊绯红。他目光可以轻易躲开，但嗅觉通道无法长时间关闭。少女皮肤的气息混合着传统工艺某某醇的“淡雅”气味，将半个身子已经发生微妙变化因而僵直不动的少年撩拨得语无伦次。
“没关系，没关系……”郁妍一边安慰，一边拉开上衣拉链，再脱下T恤，将一份跳动鲜活呈现在14岁顾盼的眼前。“没关系，你想碰一碰也可以。你只要答应姐姐，永远和我在一起。”
四年后顾盼再次来到厂房旧址。他站在某个适合的地点，以某个适合的角度远远望去。郁妍似乎还能从五楼最西侧房间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冲着他挥手，说，盼盼，快来！
在县城兜了一圈，顾盼往回走。才刚午前，他就开始操心起这一晚是否又将难以入睡。
与二层小楼越是逼近，越是胸闷气短。返家之路变得举步维艰，他为这个假期竟然开了个丧气的头感到忧心忡忡。
正缓慢挪着步子，裤袋里铃声加振动让他不由得停住。对方是，“苏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