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联系了市区一家新开的自助餐厅，作为召开同学会的地点。方冲满怀欣喜地对我说，有将近一半的老同学会届时露面。我本打算只扮演一个出谋划策的军师角色，没想到方冲一心让我随从，我也就不好推却了。
那是一个大晴天。方冲像一个将去春游的小学生，显得神采奕奕，他没有刻意地打扮，或者说他都不需要刻意打扮，身上就自然流淌着潇洒的艺术家气息。
他的眼睛在阳光耀眼时眯缝起来，变得深邃而神秘，额前的头发随风轻飘，使他洋溢出浪漫洒脱的格调。他是多么年轻而富有魅力啊，我想，而我却已经有不少人指出是“少年老成”、“老气横秋”了。
一路上，我留意着方冲。我发现他一直在掩饰他的激动，我想他一定在心里期盼天雪的出现，像奇迹一般降落在他的眼前。
我们在六点半准时到达了原定地点，那些该来的似乎已济济一堂。
方冲把我推到人前，介绍给他的老同学。有几个女生说我长得“十分善良”。
大家在自助餐厅，随意走动，随意谈笑，随意吃喝，气氛无拘无束，几年来第一次见面的老同学很快消除了最初的隔膜，变得其乐融融。但终究没看见天雪。
“看来谁也没能联系上她。”方冲黯然地说。
“不过这并不表示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我劝他道
我们朝着一群正在边吃边聊的女生走去，想从她们那儿问出些什么。
“方冲，听说同学会是你发起的，是吗？”一个女生率先发问，方冲向我介绍说她叫玉芳，是一个有钱的企业家的女儿。
“是我发起的。”方冲回道。
“难得你有这份心。我记得你以前不太爱说话，跟我们走得不是很近。我以为你早就把我们给忘了。”
“就像你们把我忘了一样，是吗？”
“我可没把你忘了，其实我隔三叉五地总会看看毕业照的。”
“我在你的后面一排，”方冲有些出神似地说，“你的旁边是天雪。”
“怎么你记得这么清楚，好像下午才拍的一样。”
方冲淡淡的一笑，“因为，我天天看毕业照。”
“不会吧，”玉芳显然不太相信，“毕业后，你跟天雪有联系吗？听说现在谁也联系不上她了，是吗？”
玉芳突如其来地一问，可能打乱了方冲的心绪。我注意到方冲在一惊之下，做了几个无意识的动作，他伸手取过一根香蕉拿在手上，但他并不吃，只是摆弄了几下，又放回去了，接着，他去取樱桃，抓了几个，但有一个不知怎么地掉在了地上，他俯身把它捡起来，放在了桌上。
“啊，我也没有再见过她。我正想向你们几个打听关于她的消息呢。”方冲有些紧张地说道。
“嗯，我倒是见过她一次，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真的吗？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第一大道。”
“又是第一大道？我有一次碰到王珂，他也说在第一大道见到了天雪。”
“是吗？也许只是巧合吧。我倒不是在路上与她撞见的，我在明珠商厦的化妆品专柜见到了她。”
“化妆品专柜？她去那儿干嘛？”
“当然是去买化妆品了。”玉芳非常自然地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但并无恶意，我认为那只是她的一种习惯。
“这么说你们一定聊了一番。”
“也没怎么聊。因为她正打算走了。”
“什么？你是说，你连她在哪儿工作，或住哪儿都没问？”
“我去！她怎么不问我在哪儿工作，我住哪儿？”
玉芳似乎在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就感到有些失礼，作为弥补，她又解释说：
“当然，主要是时间不够。当我来到那个柜台边，打算买一支唇膏时，天雪就已经在付款，准备走人了。”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知道当时的情形。”
“当时的情形？我都想不起当时有什么情形了。我想也就是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废话，转个背就忘了。”
“再没有别的什么了吗？”
我听出方冲的语气中充满了失落，但显然又不甘心。
“没了。”玉芳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如果还有什么的话，我想对你说我讨厌天雪。”
“为什么？”
“哼，说了你也不信。我觉得天雪是那种一有钱就翻脸的人。”
“怎么会呢？”方冲简直像在哀求他的同学，别把话说得那样露骨了。
“反正我就这么看。那天，我在明珠商厦看到她时，我真的傻了眼，要不是我们的目光刚好看到了对方，我想我都不敢跟她打招呼了。她浑身珠光宝气，气质高贵。相比之下，我这个富家小姐倒成了她的老妈子了。我目瞪口呆，说话简直胡言乱语，我想像不到一个人的变化能有如此之快，如此之大，这哪是我们高中时的灰姑娘，分明就是埃及艳后……”
玉芳的话匣子一打开，便连珠炮似地没完没了。方冲聚精会神地听着，像蜡像般屹立着，让你感觉你似乎只要用手指去碰他一下，他就会整个倒地，摔成一堆碎片。
“但我终究是见过世面的人，是吧，”玉芳接着说道，“我的震惊马上平息了。我想她不会不知道我的家世，她应该明白，在我面前，她也没什么好居高临下的。谁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绝对想不到她有多么傲慢、自大、无理，老同学相见，她甚至都不掩饰她的不耐烦，连敷衍都没想装得像一点。
我一个劲地跟她套近乎，她呢，几乎没正眼瞧过我。她刻意回避我的问题，故意含糊其词，有时就直接装作没听见，完全一副爱答不理的派头，只是跟售货员大谈她已经买下的化妆品。
你知道，我最受不了这种人，那副德性，我现在想起来还恶心。等她走后，我就问售货员认不认识天雪，她说不认识，于是我就问她天雪买了哪种化妆品，她回答说是法国的一款面霜。我一看价格一万二，大小跟火柴盒差不多。”
在我们离开那帮女生时，方冲看上去有些灰心丧气，我便安慰他说：
“人们总是喜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以获得一种虚假的优越感。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不会傻到全盘接受玉芳的说法。我最多只相信一部分。”
“哪一部分？就是天雪成了一个女富翁，是吗？”
“是的，我想玉芳没必要在这一点上跟我说谎，你看呢？”
“这一点应该是实情。这么说天雪是因为有钱了，才变得目中无人，不再与老同学，包括与你联系了。”
方冲还是坚定地说：“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正说着，这时，从远处走来一个剪着短发，看起来端庄干练的女生。我们互敬了一杯。她给我们二人递上她的名片。她叫圣兰，高中毕业以后没有去读大学，现在是某汽车品牌的经销商。
“听说你在打听天雪的下落？”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感觉方冲的神经又再度绷紧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和善的微笑：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了一句。
“我刚从那边过来，”说着，圣兰用手指指玉芳她们，“她们正在谈论你和天雪。”
“人生如梦，是吧。”
“瞧你，又大发诗兴了。你哪儿都好，就这点让人受不了。”圣兰莞尔一笑，显得很妩媚，“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我听着呢。”方冲顺从地说。
“我也见过天雪，看来她并没有完全失踪。”
我跟方冲面面相觑。方冲脸上顿时大放异彩：
“快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不好意思，”圣兰略表歉意，“关于那次见面，我已没多少可讲的了。”
“怎么会呢。别让我失望，圣兰，我就指望你的这点消息了。”
“实在对不起。本来我和天雪是有机会好好谈一谈的，而我也的确这么想。但是天雪好像没那个意思，她变得傲慢无理，令人难以接近了，我感觉她已经看不起我这个老同学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冲激动地喊道。
“那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同事去‘夜蛾’酒吧跳舞。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发现一个正在补妆的女人，很像天雪。我走过去对她说：‘你是天雪吧，我是圣兰啊’。我高兴地直叫唤，真想跟她来一个拥抱。但天雪却只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哦，哦，”地支支吾吾，一边对着镜子匆忙地补着妆。再也没理会我。
我问她是否常来这儿跳舞？她说‘不常来，今晚陪几个朋友一起过来的’。说话时，眼睛只对着镜子，正眼都没看我一眼。面对她的漠然，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她一补完妆，把化妆盒一盖上，就走掉了。临走什么也没说，只冲我潦草地笑了笑。”
“我想，天雪是无意的吧。你应该明白她的为人的。”方冲有些尴尬地替天雪打圆场。
“但人是会变的。我不是存心让你听了伤心，但我真的没有夸大其词。”
“我知道，圣兰，我信得过你。你们就这样分手了吗？”
“还能怎样呢？”
方冲低头看着杯中的那红棕色的酒，把它晃了晃，泡沫泛了起来，又像潮汐那样从杯壁上滑落。他的眼中有些许疲倦。
“你刚才说天雪是陪几个朋友一起来的？”方冲抬起头，又问了圣兰一句。
“嗯，她是这样说的。我回到大厅坐下后，只见天雪就在离我不远处的一组沙发上坐着。但我再也提不起兴趣跟她谈什么了。不过我还是观察了一下与她一起的朋友。结果发现，竟然没有一个男人是同龄人，有几个几乎可以说是老头子了。”
我们与圣兰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我跟方冲的兴致都很惨淡。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喝些饮料，吃些果品。
这时，从我们身边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们转头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那餐厅中央的空旷地带上，一对男女同学携手跳起舞来。
汗水在舞者额头上闪光，激烈的舞步使得他们红光满面，光彩照人。所有围观者都在赞美、喝彩，叫好和鼓掌。节拍强劲的伴奏，从角落的音响中传出来，震撼着屋宇。
人们的兴致从吃喝转移到了运动上，从交流转移到了表演上。一个又一个忍不住想扭几下的人，加入了舞者的行列，于是场面越来越疯狂，欢呼声沸反盈天。仿佛在向上帝挑衅——尽管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依然年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