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B县和C县中间几乎等距隔着A市。在地图上看尤其明显。
顾盼真的看过。在那次去车站与凌寒露制造“偶遇”前。他用磁卡比着手机地图，细致测量对比了两遍。像初中解几何题没有思路直接拿尺子比划答案那样。
他爬上了长途车。这次他要朝着理论上距离C县七小时车程的地方去。那个地方才有他跟凌寒露所说的“亲戚”。
顾盼拖着行李箱来到自家门前。
此时日头已经西沉。独栋二层小楼。堂屋里聚集着一撮人。带着撤离牌桌后的意犹未尽，正扎着堆说事儿。
其中有两个，一个是亲戚，另一个则是至亲。
李丹霞背朝外，双手叉腰。有节律地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扭动腰肢。顾盼上次电话里听她说腰间盘突出，外加肩周炎。他试着劝了两句，让远离牌桌。李丹霞嘴上应和了，但明显没改。
堂屋大方桌底下搁着两只脸盆。白底蓝花搪瓷大脸盘边沿上，高空喷射四散的黑瓜子粘了一圈。盆里边，西瓜皮堆了满满登登。红、白、绿，显然没人有耐心把这降暑利尿的水果啃干净……视觉体验十分令人不悦，而顾盼所能预感到的果糖、磷酸谷氨酸与淀粉酶相作用的气味更让他裹足不前。
白炽灯下，顾盼在众人密集细碎的谈话声里产生了一种被夏夜趋光飞虫围攻的错觉。他本能地闪避，却不慎将行李箱碰倒。
最先发现顾盼的是小姨。李庆霞。她与姐姐李丹霞一般高。起初，她正双臂交叉和一众人投入地商讨着什么。视线也刚好被姐姐挡住。当门外响起沉闷的硬物落地声，她迅速歪过身子。就一眼，她脸上飞快地涌出了喜色。
“哟，大学生回来啦！”她一嗓子，李丹霞也将身子拧了过来。俩人齐齐地迎了出去。
小姨李庆霞留下吃了晚饭。印象里，她以前从来不肯。但这次，在顾盼返家的当晚，她似乎一下子就没了需要她盛饭才能顺利进食的巨婴女儿和丈夫。成了自由人。
顾盼觉得，必定事出有因。
“庆霞，要不你跟你外甥说吧！”李丹霞给妹妹使个眼色。
李庆霞搁下筷子，拿纸巾擦擦嘴。在开启郑重话题前首先摆好姿态。顾盼见状，不由得将啃了一半的鸡翅放了下来。
“小盼啊，你这眼瞧着快上大二了吧？”
“嗯，九月份去就大二了。”
“有个事儿吧……”李庆霞欲言又止，富态的圆脸上浮动着红晕。
“庆霞啊，自家外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直说吧！”李丹霞给妹妹打气。
“行！小盼，小姨呢，有个朋友，她家是开大卖场的。在我们县城里，生意好得很呢！”
顾盼边听边预测李庆霞话语的走向。他瞥见妈妈李丹霞神色里掩饰不住的踌躇满志，就大体明白了。
“他们家呢，有个女儿，也在A市念书，跟你同级，大一。比你小两个月……上回碰见我朋友聊起来，听说那姑娘上高中就知道你，夸你个子高长得帅呢！”
顾盼又扫一眼李丹霞，进一步验证母亲在迫使他牢记甚至践行“家训”的路上究竟走了多远。太过昭然的意图，在李丹霞两条青黑色的文眉之间跳动起来。他知道，母亲对于儿子结识“大龄”女性的恐惧已经逼近一种精神疾病的程度。这样的人，需要的是顺从，和安抚。
他目光投向右手边一门心思喝酒吃肉的父亲。顾学平超然世外的样子，在儿子预料之中。而这个中年男人的顺从，由来已久。
2
晚饭后，顾盼外出闲逛。才刚走出五十米远，他当着李丹霞面发出的微信好友申请得到了回应。
那姑娘叫陆一桐。给顾盼发了张笑脸。
顾盼摇摇头。琢磨了两三秒，把对话框里顺手点上的同样一张笑脸给删了去。
手机塞回裤袋，他与万家灯火背对而行。越走越静僻。走到一处，终于静到只听见心跳和水声。
水声来自一座石桥方向。那里曾记录下顾盼幼时的某次惨痛经历。
那是座没有护栏的桥。桥下斜坡上，乱石遍布。岁月打磨，棱角尽失，圆润光滑。而它最可怕之处就在于，那并不算陡峭的坡和那些密布的似乎可以当作阶梯的大小石块，它们共同营造了一种易于被征服的假象。就在你迎向它的慈眉善目时，它随时能让你误以为如履平地的成就感破灭。
郁妍额头的伤疤就是在这里留下的。为了将盼盼弟弟拽回人间。
上岸后，他们躺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晒太阳，一直到衣裤半干为止。郁妍害怕湿透的裤子被舅妈看到，怕那女人本就不舒展的五官越发往中心区域堆挤，堆挤成一只由新手捏制的次品包子。这时往往还会配合一个飞升天际的白眼。她不愿看。
后来有了“安全屋”。每当她想逃开这些丑陋的视觉感受时，就会躲进去。有时盼盼弟弟也会找来。
此时顾盼又一次信步找了来。
储藏室的木门依然没有锁实。生锈的铁钩子虚搭着。顾盼推门而入。
严格来讲，他这算闯入私人领地。小屋子简陋低矮，不住人，而且当初是违章建成。但它肚子里装的，都是别人家的财产。当年有妍妍姐领着过来，名正言顺。虽然她舅妈一直把她当外人。
小屋里一阵阵窜出轻微的霉味。不过尚能忍受，所以顾盼将门带上。借着月光，屋内高低错落的废旧杂物铺陈在他眼前。
不知是否童年时身形矮小的缘故，顾盼总觉得此刻身处的空间比记忆里小了许多。他试着蹲在仍旧掩着遮光帘布的窗口，试着以那年十岁郁妍的角度，从缝隙里窥望外面的世界。
外面墨蓝色背景下，蛙虫鸣叫，树影摇曳。月色正好，一轮玉盘高悬于天边。柔润，而又祥和。可是退后十公分，它的光亮化作一剑银白，向这窄缝劈杀过来……大概，郁妍看到的，更多是这个吧！顾盼心想。
他站起身，后撤一步。碰到墙边小矮凳。俯身仔细辨认，确是郁妍坐过的那张。她坐在上面眼神惊惧，满面泪痕。她叮嘱盼盼弟弟千万不许把她裤子上沾了血点的事情说出去。
“好，我听你的话。”时隔十年，顾盼在旧棉絮旧桌凳包围中，又将这句“誓言”演练一遍。就这么顺畅地从喉管里发出声来，顾盼忽然间觉得这如同小人国一样的房子里，空气骤然稀薄。脚边倏忽而过的壁虎也提醒他，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3
顾盼躺下后第十遍看时间。凌晨两点了。
楼下顾学平的单人卧室里，正鼾声如雷。李丹霞自从儿子念初中后就跟丈夫“分了居”。他们家住的是那种当地城乡结合部常见的二层小楼。卧室有富余，也就具备了分居的条件。
小地方对于消息散布，有着得天独厚的的优势。尤其是那些欲破不破、引人遐思的家庭琐事。不胫而走是常态。
“顾家媳妇儿不肯和老公睡一屋啦”，这使得街坊四邻茶余饭后多了谈资。女人们纷纷猜测，顾学平半年前在单位值夜班时被几个翻墙盗贼伤了腿，总不会是连那条腿也不行了吧？她们聊着聊着，还不时捂嘴窃笑，觉得精神生活极大满足。
当然，嚼舌根也不总是轻松愉悦的。
就在同一月份。月初。在“分居事件”发生前两周。她们口耳相传的是一件祸事。
与顾家相距不远的另一户人家，男主人赖永刚死了。夜晚骑车返家，不慎坠河，溺亡。
当地习俗，停尸三天后火化入土。三天里，赖母哭天喊地，双目险些失明。作为外甥女的郁妍，被安排与赖家一众小辈轮流守夜。
丧事办完，大人们一通商议。郁妍住进了小楼西侧外婆外公那套平房里。搬走那天，她最后一次站在舅舅家阳台远眺。
此事更多呈现的是家庭痛失顶梁柱的悲剧色彩。所以邻里那些爱琢磨事儿的女人们并没有集体讨伐“薄情”的舅妈。反倒是，半个月之后李丹霞与丈夫分室而居，让她们已然偃旗息鼓的脑神经再次活跃起来。她们敏锐的嗅觉和捕风捉影的天份，让两件事朝着背信弃义和忠贞不渝这两个彼此矛盾的方向展开……最终，她们选择相信，是女人为“真爱”守孝。
她们这一波，少女时期那些格格和贝勒爷啊艺术家和富家女之间爱恨情仇的小说没少读。青年时代有幸遭遇同题材改编电视剧，浸淫其中。衣食无忧的她们从而有机会争相在别人的跌宕里充当一群宽容的看客。对于什么鸠占鹊巢之类的情节，她们早就习惯迷失在华美的辞藻间。因而当“对错”这个生硬又无趣的词语闪现时，她们选择略过。
况且，李丹霞相貌平平，且常以乐善好施的面目示人，这更为她挽回不少女人缘。
所以李丹霞的家庭麻将棋牌室依旧生意兴隆。即便她顶着家庭伦理剧第一女主的头衔。
顾盼就是在底楼噼噼啪啪的搓麻甩牌声和不时爆发的笑闹声中度过了大半个童年和少年时期。如今乘着少年开往青年的列车，他不知身下这张夏夜里静谧的卧铺，要将他载往何处。
侧卧，平躺。他眼前那几张面孔始终挥之不去。郁妍，“安全屋”里郁妍裤子上的血点。母亲李丹霞，她对郁妍毫无来由的厌弃……
顾盼瞪着眼睛，天花板此时像极了一块写字白板。他以十八岁的年纪再次挑战这道题，他像刑侦片里的警察那样，将当事人照片按某种逻辑用黑色划线联结起来。探幽的道路上，他越往前走，越不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