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嫦娥，脸上没有黑痣吧？”杨行健冷不丁地向我问了一句。
“历史上根本就没有嫦娥，她是中国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我回答道，“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画家，除非别有用心，否则他是绝对不可能在一个神圣的仙女脸上，画一颗黑痣上去的。”
杨行健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他画的根本不是嫦娥，而是现实中的某个女人，这女人，我终于想起来了。”
“她是谁？什么名字？”我急着问。
“我只见过她一面，也没去问她的姓名，总之，现在我越来越觉得她像那画中的嫦娥了。”
“果然如此，”我兴致勃勃地说，“那么，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见到她的，说说吧。”
“好吧，不过我也得好好想想了。”
我们又重新回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那是一个冬天，杨行健说道，有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是个大学生，说大学快毕业了，要与我联系租房事宜。我急忙从外地驱车返回。不到二十分钟就望见两个徘徊的人影。
我下车，并朝他们习惯性地一笑，眼前是一男一女两个青年。男的是方冲，而那女的就是我说很像画中嫦娥的那个女子。
这是一个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看上去远比方冲成熟老练，她身上的所有东西，包括穿的、戴的、画的、染的，描的、涂的，都可谓走在了时尚的最前沿。那种性感妩媚的气质，令我几乎感到喘不过气来。因此，我大多数时间都只看着方冲，不敢看她，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这个女人的印象既深刻，又淡薄的原因。
我向方冲推荐了4号房。这房间干净整洁，再加上新贴的墙纸，我自己觉得似乎还够得上几分雅致。
“啊，不错，真不错，跟我想像中的一模一样。”方冲欢呼着，眼中闪露一种难以掩饰的快乐。眼神显得明亮而灿烂。
“这间真的是好房间了，”我也很开心地说，“最主要的是因为靠里，很安静。”说时我把窗帘掀开，一道明媚的阳光就透过玻璃窗直射进来。
“你看，采光也好，到哪儿去找更合适的房子呢。”
“啊，”方冲打开窗子，把头探出窗外道，“前面有条河，还能听到水声，完全免费的音乐。”他喜形于色，差不多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我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心花怒放，我只是觉得我的这个房客有点怪。像一般的房客，总是正儿八经地跟你谈话，像做一笔买卖那样，先要看货色。他们会这儿碰碰，那儿摸摸，开几下电灯，试试灵不灵，去卫生间查看卫生设施，至少要在打定主意住下来之前，明确知道抽水马桶是能抽水的。
但我的这个房客，并非如此，他一味欢天喜地，处处满意，看他那副笑逐颜开的样子，我觉得这笔生意是做定了。
然而那个女的却没有异样的表示。她很冷静，那种冷静是一个处世老练，人情练达的人所特有的。当时我很吃惊，在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脸上会看到这种神情。
她虽然也偶尔笑笑，但依我之见，那是完全为了迎 合我的男房客，也就是方冲的兴奋劲的。而她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类有经验的房客那样，开始检测起房中的设施来。她慢悠悠地在房间各处查看查看，时而跟方冲商量几句，其实我看得出她对租房的兴趣不大。
她看方冲时的眼神很温柔，但有时又明显带有不耐烦和不屑的神气。我想这些微妙的东西，大概是方冲这样的局中人所觉察不出的吧。
我在暗自琢磨这对来客的关系。父女吗？显然不是，姐弟则很有可能。说是恋人，我也相信，若说是那种在出租房中常有的姘居关系，我却很难将方冲想像成那一类人。方冲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单纯文静的白面书生，这种印象后来也没有变过。
他们最后还是决定租下4号房。我记得当时是那女的主动掏出钱来，付了房租。于是我更相信他们是姐弟俩了……
杨行健的话讲到这里，就暂停了下来。
我问他道：“你说方冲与那女的像姐弟俩？难道他俩没有同居在一起吗？”
“没有。这个我能肯定。”
“你就只见过那女的一次吗？”我问。
“只此一次。我想作为房东越少在客人面前出现越好。所以没事我从不往那儿转。但是……”
“但是什么？”
“其中有一回，我听到过他们之间的一次谈话。我当时正在过道里修一盏坏了的电灯。那盏灯离4号房很近，我也就无意中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对话声。”
“你能肯定是同一个女人吗？”
“就像兔肉需要红焖一样肯定。”
接着，杨行健又出神地往后说去……
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了，方冲已经大学毕业，离他的死亡之日已经很近了。
那个女人几乎是与我同时到达那里的。当时是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她的背影苗条而充满女人的魅力。她的裙子永远到不了膝盖，身上的香味能飘一里多地，那高跟鞋踩出的富有诱惑力的声响，让男人们心慌意乱。
她很快到了4号房的门前，敲了敲门就进去了，连门都没有关实。我则找了把椅子，往上一踩，着手修理那个不再发光的灯炮。那盏灯离4号房很近。
起初，4号房中还轻轻播放着音乐，但自那女人走进房间后，音乐声也戛然而止了。随后，她与方冲就说起话来。
当然，我现在不可能按他们当时原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我只记得大致的谈话内容，我现在就尽量把这些内容传达地准确。
“你的画又没卖出去吗？”那女的说。
“是的，最近行情不太好。”
“行情不好？”
“是的，说是中国画最近不好卖了，让我攻一下油画试试。其实我油画也能画，只不过最近一直痴迷中国画而已。”
“房租交了没有？”那女的声音很高亢。
房间里半天没有响动。我猜方冲是摇了摇头，或者轻声回答了一句“没有”，总之我没有明确听到方冲有过答复。只听到那女的又问：“那么，我留给你的钱呢？”
“在你的账户里。”方冲回答。
“什么？你又把钱存回去了？”
“我只能这么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些钱是给你付房租用的。”
“我说过，除非你离开方氏集团，否则我只能这样处置它。”
房间又陷入沉默了。那突如其来的静寂，就像一个因饥饿而大吵大闹的婴儿突然触到了奶瓶，马上停止哭喊而专注地吮吸着。
我的修理工作也在那阵漫长的沉默中做完了。本来嘛，一场谈话听到一半而没了下文，对听者来说很不舒服，实际上我正想在过道，或者干脆挨着门板再听下去，但转念一想，这对一个房东来说毕竟不像话，因此，我只好走掉了。
一路上，我回味着这场简短的对话，得出两个结论，第一，那女的似乎带有北部地区口音；第二，他们俩的气氛，已经跟我第一次所见时大为两样了。
杨行健的这次叙述也就短短几分钟，却令我再一次陷入沉思之中。
“原来是她。”我许久才重新开口。
“是谁啊？莫非你认识？”杨行健问。
“因为像你一样，我跟她也是一面之交。像无数擦肩而过的路人，我其实早就将她忘记了。但你方才说到的一个细节，却唤起了我的那段记忆。”
“我说到哪个细节了？”
“你说那女的带有北部地区口音。这就使我想起了方冲的朋友，一个叫江欣韵的女孩。”
“是吗？这天下事还真经不起推敲。对了，把你所知道的有关方冲和那个女人的事情，也跟我说说吧。”
“这恐怕也是说来话长啊。”其实我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杨行健道：“你不是要解开方冲的死亡之谜吗？那就应该把方冲死亡前后的各种事情，都梳理清楚啊。”
“好吧，我尽量吧。太遥远的就不说了，就说几件大学四年级时发生的怪事吧，它们离方冲的死亡日期比较接近，应该会更有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