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千夫毁誉迷沧海,百舸盈虚恋枯池
回目注:人之口,毁誉之端,千夫所崇,虽恶犹秀,千夫所指,虽善犹恶;舸为大舟,眷恋枯池,不见湖海者,古今比比皆是。
天都六月花团锦簇,吕祖庙外一派喜庆景象,客往客来,游人如织,无数善男信女、老妪阿公皆携家带口来此进香。
一八尺丈夫眉藏神剑,目孕星辰,在人流中如游鱼一般穿行,身着宽袍大袖时而搅动风云,脚踏草履纵横而前,仿佛山河横移,乾坤流转。
那丈夫身融天地,丝毫不受人流阻隔,不过多时便即踏入吕祖庙中,看到那泥塑金身前摆放无数糕饼、烧鸡、云腿、牛肉,大笑道:“今日得祭也!”
一小儿随着阿翁阿婆诚心叩拜,抬头时忽见到吕祖像似乎动了,惊呼道:“阿公!阿公!吕神仙临凡了!”
众 香客闻言大惊失色,无不喜悦抬头观看,却不知那八尺汉子使了什么法术早已将一丈余高、数千斤重的泥像搬到廊下,自己坐在神位之上大吃大喝,边吃边对小娃笑道:“小儿甚是聪慧,给你颗枣子吃!”八尺汉子说罢便扔过一枚通红枣子,那小儿哈哈大笑,接过枣子本待吃下,被阿翁阿婆与众人怒喝中一把夺过!
洛阳城北,一男一女安步当车,缓缓前行,两人身子相距丈许,身后无数屠神卫将士跟随,女子便是夏王夫人,她噗嗤一笑,挽住夏王手臂:“若我二人太过生疏,可让元俌那奸贼窥破了!”
‘夏王’苦笑:“嫂夫人,我亦有家室,元曦兄此计大为不妥!”
夫人掩口而笑,沉默前行,心中思量:“想来‘他’也该已来到此处,难不成整月躲在客战中不出门?天都防卫严密之极,城中又忽然聚集数百江湖人士,若要视而不见,除非那袁萧二家家主俱是瞎子!他这步棋太过凶险了!”
‘夏王’却道:“夫人,我想兄长之意,岂非当真欲逼反两家?再借势一股剪灭?”
夫人吃了一惊,轻笑道:“人言荆川王世间磊落丈夫,没想到竟也能猜出我师哥如此毒计。”
“性有巧拙,可以伏藏!吾但后知后觉,不若兄为天下计之苦心矣!”‘夏王’眼中满是苦涩。夫人凝眸细看,又侧首回望身后,近前低声安慰道:“这里也无外人,你便对我实说,莫非连城姐姐当真对不起你了?”
“未曾!”‘夏王’言语掷地有声,眼中亦满是悔恨道,“吾当年真不该央求那位前辈传授‘通神之术’!知人心者,亦知其甘苦冷暖、凡思人欲;可笑吾气量本如斗、斛,竟敢以河海倒灌,简直是自寻烦恼!”
“昌邑大哥竟也精擅这门神通!?”夫人略感吃惊。正在此时,前面林中人声鼎沸、轰然大哗,无数百姓手持棍棒追打一人。
“莫让那玷污吕祖的神棍跑了,我等速速将他抓了!”
无数百姓高声呼喊,那八尺汉子面色 狼狈,身姿却甚潇洒。他被人撵到林中,只一瞬间便没了踪影。众百姓大惊:“莫非是成了人形的精怪山魈?我们快去把吕祖神像搬回!”
“是呀!是呀!”
“阿公,阿婆,那大伯明明便在站在那里啊!”那丱角小儿慧眼识珠,手指大树后以法术隐遁了身形之汉子,众百姓看不明白,越加惊恐,拉着小儿不住倒退离去,小儿频频回头张望,手中仍旧握住那枚沾了尘土的枣子,眼望远处,又回望身旁亲人,再也不敢说破,抿嘴一笑,对那人挥手道别,将枣子吞了,快步回身赶上阿公阿婆。
夫人远远看到,急忙近前行礼,大喜道:“老师!竟真是您老人家!”
那八尺汉子便是吕祖,只见他弹了弹身上尘土,大笑道:“今番落魄矣!”
夫人回身,远远看到屠神卫快步跟来,夏王面色严峻:“汝等在此等候,我和夫人前去庙中进香!”
“大王!此处荒僻,怎能无备……” 屠神卫军司马高崇乾甚是警惕,眼见大王面色严峻,不敢再言。
夫人雪蓁则早已如小女儿一般快步抢近身去,紧紧握住吕祖手臂,笑道“老师,您怎在此处!”
吕祖抚须而笑:“我听闻洛阳外这庙中供奉吾金身,又听闻香火甚盛,特来观看一番。”吕祖轻抬右手,前时手掌中抓握烧鸡火腿的油腻顷刻间化作乌有,立复洁白如玉。
夫人掩口而笑:“老师要斋饭去处,徒儿给您准备就是,何苦受这般委屈,待孩儿与众百姓说明。”
“艳阳正,春蚕醒。今日故人重相逢,王侯尽数立明庭。” 吕祖笑唱,一双眸子焕发异彩。
“野鹿驯,青蜂鸣。旧日风烟恨水处,今夕沙场秋点兵。” 夫人笑唱罢,一时大惊失色,方才感到吕祖眼神如剑如水,于平淡处见真功,自己心力竟被其剑神牵引,将心中秘密和盘托出,不住撒娇摇晃祖师衣袖:“老师,你为何诓徒儿嘛!”
吕祖无奈一叹:“自汝师父离开华夏时,为师便受其所托,对汝等女徒加以照顾,可毕竟不甚方便,幸好汝与昭儿情深义重,我便将你两个捆在一处作罢!”
“师父!”雪蓁面色羞红,吕祖哈哈一笑,面色转而肃然:“昭儿此番劳碌若是空欢喜一场,甚或将大好功业都葬送进去……”
“老师,若我和师哥注定不成,想也是命该如此,可纵然身陨道消,也万不会坐视苍生苦难而不顾。”
“那‘四别离’是吾徒儿所做?”吕祖追问。
雪蓁微微点头。
“若世人皆度彼岸,倒也不失为美事一件。”吕祖叹息,扭头看到那人。
“祖师!”‘夏王’恭敬一礼,吕祖眼中射出两道光芒。‘夏王’大惊,如坠入茫茫宇宙、穿梭无穷大千,眼、耳、鼻、舌皆无所感,唯有一心凝聚,似看花落顿又开,潮卷而逆却,雨落而复起,山崩而再凝,天地绝而重光,乾坤碎而复生。
‘夏王’心头震撼,甚是失态,心中久久难平,忽而又惊又喜,追问道:“敢问吕祖,难道。。。。。难道我家城妹……”
“曾经儿女三千岁,痴缠人间五百年,
凡胎易坠是非乱,肉眼难破此中玄。
欲驰神鹿迷苍海,更骋白鹤惘青天。
须知本性绵多劫,空向人间历桑田。”
吕祖早已挥动袍袖,高歌一曲,逍遥离去。
雪蓁起身追赶,却哪里追得上,急道:“老师,且吃几杯酒水再去。”
吕祖大手轻挥,远在百丈之外飞起一酒囊落入其掌中:“且借一袋,来日为师自当奉还!”
夫人哭笑不得,叹息一声,‘夏王’仍旧苦思,极远处高崇乾摸了摸怀中,方才发现少了物件,骇然道:“我的酒囊哪里去了!”
洛阳城外数百里河道之中,数百楼船依次行进,旗帜盖天,玉鼓浩荡,这几日中风向大转,又因是逆水而上,大船只得依靠沿河两岸百姓拉纤,行驶极为缓慢。
无数壮丁被兰封县令强征而来,尽皆苦不堪言。
楼船之上,一身着淡橘色襦裙女子在舱中蹑手蹑脚寻觅,众卫士、侍女见到其皆无比恭敬,行礼时却被女子以手势制止,女子耳听琴声,嘻嘻一笑,回身快步穿过廊下,身子如一团云雾般飞入一雅间,俯身在一青年背后,双手捂其眼,笑若银铃:“猜猜我是谁!”
“自是孌儿妹妹了!”男子原是萧琤,他扭头一笑,手下不停,依旧抚琴。
女子姓萧,名孌,乃萧玧之妹,身长七尺,相貌清丽脱俗,贪玩任性、藐视律法、胡作非为,萧孌见被猜到,一时气鼓鼓扭过身子:“君儿哥哥便欺负人家!”
萧琤闻言,停下手中瑶琴,伸手扭她肩膀,竟是丝毫不避礼法!萧孌温柔一笑,便欲吻他,萧琤伸出手指点在她背心处,萧孌‘啊’的一声惊呼,身子仿佛酥了一般,跌倒他怀中,亦嗔亦怒,奋力拧了他一把。萧琤哪能料到,当下惨呼一声,苦笑道:“我的好妹子!”
萧孌笑嘻嘻道:“该!谁让你力气这么大,害的人家一时半会走不得路,且抱我回去!”
正在此时,萧玧从外怒气冲冲走进:“萧琤!你二人在此处白日宣淫,就不怕雷公震怒!”
“兄长!”萧琤神色谦和,躬身一礼。萧孌起身怒道:“显之哥哥不妨也将亲妹妹咒死便是!”
“我……我不是这般意思!”萧显之甚是惶恐,百般讨好,萧孌怒气冲冲便欲离去,然身子仍旧难受,回头朝君泽妩媚一笑。萧显之急忙追去,在船廊处抱住她道:“孌儿!”
“勿碰我!”萧孌甚是不耐,显之无名火起,怒而扇了妹妹一个嘴巴:“你就是看那厮有几分才气罢了,若论英俊,我亦不差他!”
萧孌怒极反笑:“纵然再俊俏十倍,也是草包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哪里及得上君儿哥哥!”
“你叫的倒是亲热!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他!”显之甚怒。
萧孌笑得花枝乱颤,美不胜收。萧玧看的痴了,却听孌儿伏在他耳边吹气:“才由天生,学不来也不怪谁,若你真有夏王那般气概,杀不杀人我都依你!”
“你耍我!” 夏王如山身影立在心中,萧玧面色惨白,显然恐惧之极。萧孌满眼蔑视,信步回转自己所住船上阁楼,步法轻浮之极。显之失魂落魄。
“这浪货!” 萧玧攥紧拳头,忽而看到远处岸上一赤背青年纤夫回头凝望自己身后,回首间方才知道他是在偷看妹妹萧孌,怒气中又带着一阵冷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连本少爷都碰不得,你这低贱之人又能如何!”
六月如火,是夜晚间,萧孌外罩一件黑色斗篷,缓缓踱入船上萧琤所在居处,而后左右观看,确定无人,方才退去斗篷,露出一身薄如蝉衣般青纱妙裙,玲珑身段隐约可见,黑暗中,她模模糊糊见萧琤睡得甚深,温柔一笑:“君哥哥,这次看你往哪里跑!”那窈窕少女立时向榻上凑去,伸手摸入被中,竟是一具古琴,枕头上一个稻草人头颅,一时大怒:“哥哥又来诓我!好没风趣!”萧孌怒泣,踢翻瑶琴,转身夺门而出,夜间船上亦有少数侍卫巡值走动,远远看到小姐这般打扮无不瞠目,萧孌看到众人颜色,方才想起将斗篷落在萧琤房中,面色羞红,连忙回转拾取斗篷罩在身上,从船另一侧回入自己寝室,呼了口气,心头又有些火热:“羞死人了!可便宜了这些低贱 货色。”她正打算伏下入睡,忽而口鼻被一只大手按住,身子被抱起按在榻上!她奋力挣扎之下,回头一望竟是萧玧,当下又惊又怒:“你要作甚!”
“你说我作甚!”
原来萧玧身着一身黑衣,夜色中十分不明,他白日时便定下歹毒计策,夜晚换了衣裤,打算潜入妹妹房中,忽而却看到萧孌神色鬼祟朝萧玧居处走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却又无可奈何,谁知过不多时又见萧孌回转而来,顿时喜出望外,暗暗狞笑:“当真天可见怜,教你终究落入我手!”刹那,他快速冲入房中,捂其口鼻,意图施暴!
“本来我还留待些许亲情,现下看来,大可不必,汝这淫妇确是缺少浇灌!今年吾便学那李冰、郑国,以大水教汝这旱地、舄疆润上一润!哈哈哈哈!”萧玧狰狞一笑。
萧孌怒喝:“我呸,李冰分江良臣、郑国治水谋主,皆是利国利民的大圣,你这淫魔竟有脸面自比!” 萧孌说罢便在显之手臂上咬去。萧玧疼的面色惨白,却不敢大声呼喊,奋力扇了她一巴掌,在以细绢塞住萧孌口内,怒喝道:“我比不得圣人,汝比那荒服旱土有过之而无不及!整日介勾搭族中兄弟!今日哥哥便成全你!”
萧玧兽性大发。
屋中立时传出裂锦声。
萧孌痛哭挣扎,却苦于口不能呼,又没甚武功,半点反抗不得,眼泪若断线珍珠滚滚而落,萧玧伏在他身上,眼看其楚楚可怜模样,又心生温柔,安慰道:“孌儿!是哥哥的不是,此中乐处非一言能明,待你知会了定记得我好处!”
萧玧眼看便得手,正在此时,牖户外砸进一块大石:“淫贼!速速放了她!”
大石虽未砸到二人,萧玧却受到惊吓,立时慌乱不知所措。萧孌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苇稻草,大喜之下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回天之力,猛地踢开显之,奔出屋子,奋力呼喊。萧玧被踢中小腹,疼的直冒冷汗,险些昏厥过去。
萧殔本在船上巡值,闻听到声音时一个纵越从船尾奔到萧孌身旁,解下披风裹住小姐,便与窗外那少年打在一处,谁知那少年全然不会武功,只有蛮力,手臂上下直来直去!
“小子!就这点道行也敢打我家小姐主意!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招取你狗命!”萧殔大喝一声,掌上黑气满布,轰然而出,少年身子一滚,后背硬受了一击,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狼狈倒地,竟只伤不死,眼中刻满仇恨,死死盯着萧殔!
萧殔手掌被反震的生疼,心底大感意外:“我这一掌就是打在一头牛身上,骨头也定断了!他一个庄稼汉,硬接了这招应然没事?!”
萧玧手捂裤裆,从舱内奔出,提剑便欲杀了那少年,萧孌惊到:“留他性命!”
“你这小子坏我好事!今日焉能留你!”萧玧一剑刺去,少年狼狈一滚躲开,萧玧再刺,眼见少年顷刻毙命,不想一根九节鞭及时缠住宝剑,原来萧虺由远及近亦奔来此处,喊道:“少爷,老爷要留下此人性命!”
萧玧虽怒,亦不敢阻挠,怒气冲冲推开众人,沿路看到一貌美侍女,一把 扯下她罗裙,将侍女抱在怀中,远去时只听闻侍女凄惨嚎呼之声!
“当真粗鲁,连我的阿红都敢动!来日定叫汝这畜生赔我十个美婢!教汝心头滴血!”萧孌昂首冷视,转头伸手挽住萧虺手臂,笑道:“大剑客,下次还是由你做人家贴身侍卫好了!免得萧玧那厮又欺负人家!”
“小姐,老爷那船少不得人伺候。”萧虺嘻嘻一笑,搪塞过去。
“哼!你眼中只有老爷,没有小姐!看我不把你那几个小妾偷偷卖到营中。”
萧虺苦笑:“知错了!知错了!一定!一定!”
“错什么了?又一定什么?”萧孌一笑,扬起下巴,仔细打量萧虺,见他相貌颇为俊俏,春心一荡,手臂越发紧了些,嬉笑道:“是我美还是你那几个小妾美?”
萧虺不知所对。
此时大船上少说也有数十侍卫,众人闻听二人言语无不愕然,萧殔神色尴尬,咳嗽一声:“二弟,我们还需回禀老爷,还有这少年人。。。。。”
“不许!人家要他陪着,还要这胆大少年做我的‘马儿’!”萧孌怒视萧殔,用手指着地上少年,转而又朝那少年眨眼嬉笑:“你叫什么名字!不会武功就敢上来,好大胆子!来日可愿跟着人家。”
“我叫……”少年面色通红,显是受伤甚重,萧虺伸指在他小腹处轻轻一点,少年昏死过去。正在此时,无数侍卫簇拥之下,三名中年男子走到大船之中。左、右两人皆宽袍大袖站立在众人之前,乃是萧懋之、萧敬之,二人皆是面色不虞,为首者一副龙眉虎目,面目俊秀,眼中风轻云淡,眉宇间五色彩气一显既隐,双目湛然有神,全不似中年之人,正是萧家当今家主萧卿之!
萧懋之见到女儿衣衫神色,甚是恼怒,便欲挥手殴打,萧孌甚是惧怕,忙躲在萧虺身后。萧卿之谈笑间挥手挡住:“兄长,切勿动气!此番确是这少年之功!”
“族长怎知?”萧懋之气鼓鼓,甚是不服。
萧卿之小声道:“侄女若是被这少年所辱,按她刚强性子,纵有十个萧虺在此,也早已将那少年碎尸万段,想是……”
萧懋之虽资质平庸,却也已想通关节,气得剧烈喘息,一口气上不来,憋的满脸通红!
“大哥!”萧卿之大惊,伸手按在他后心,萧孌哭着跪倒:“爹!都怪女儿!”
萧懋之悠悠回过一口气来,仍旧大怒不止:“玧儿这逆子,竟做下这等乱伦败德之事,我现在便将他扒皮抽筋!”
“大哥,家丑不可外扬!来日便责罚他抄写五千遍《道德经》算了!”萧敬之亦规劝。
“爹!”萧孌裹了裹肩上披风,神情惊惧,仰视萧懋之,似乎见爹爹气消了三分,旋即便起身欢欢喜喜奔到萧卿之身旁:“族叔,族叔,便把他赐给孩儿吧!求您了族叔!”
萧懋之作势欲打,萧孌躲到萧卿之身后,颤抖道:“爹爹大人,此事不关女儿事,是大哥……”
“你还嫌不够丢脸!” 萧懋之一把握住闺女手腕,萧孌哇的一声吓得大哭,萧卿之笑着抚慰:“此间已事了,侄女给你爹陪个不是。”
“爹,女儿知错了!”萧孌拉住父亲衣袖,萧懋之观看女儿唇边淤血,胸间亦有抓痕,心疼万分,将斗篷给女儿裹了个严实,轻声道:“快些回去沐浴更衣,早些休息,休要再惹事!”
萧孌知事随心愿,暗暗欢喜。
萧卿之与兄弟二人一道回转主船,便即坐下,又翻开案旁一册古本,皱眉不语。萧敬之笑道:“二哥怕是已能倒背这册《列子》,却还手不释卷。”
“此书乃是一本武学古谱,愚兄修习十余年来,倒也气息和顺,身体轻健。大哥和三弟不妨也看看!”萧卿之微笑便欲递去,萧敬之忙摆手拒绝。萧懋之忧心忡忡,又问:“族长,那少年会不会是夏王派来……”
“汝多心了!”萧卿之淡笑。
“非是吾多心,自永宁始,柳家便欲除灭我江南八大族而后快!屡屡盘查我等土地户籍,乃至意图干预县治、安插官吏,更以科举替察举制,日日侵夺,时时强取,今番又欲将盐务收归国营!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敬之此事也气愤之极,旋即又叹息:“大哥所言在理,可便如此,又为之奈何?”
众侍卫此时正拱卫船楼,三人高坐其上,时不时观望江面,萧懋之挑暗灯烛,萧卿之道:“盐铁专营,其势断不可当!此事自前汉起历十二朝,金银滚滚而来,天子皆得其利,怎肯罢手?前时夏王忍耐数载,乃为天下草创,江左需依仗我等,是以不敢侵夺!而今五载匆匆而过,王柳沆瀣,操生杀柄;谢家势弱,有同于无;顾家刚戾,阳奉阴违;陆家顺势,全人之美;朱家失权,李代桃僵;唯独他张家善养浩然正气,嘿嘿!以现下局势来看,只有我萧家、袁家、顾家尚欲一搏。今番朝会,夏王怕是志在必得!”
“河北大族便无动于衷?”萧敬之急道。
“三弟,汝常年治经典,却不晓得天下事,崔卢李郑皆被五胡屠戮,哪还有什气候!”萧卿之叹息。
“族长忍得,我绝不能忍,到时联络袁家拼死力争!”萧懋之面色通红。
“好一个拼死力争,怕不是以卵击石!”
萧懋之、萧敬之骇然起身,惊到:“柳玄刱!你怎会在此!来人!来……”
“既然三家谋事,算上‘我门’与青州陈氏如何?”元俌伸手招呼身后‘那人’,而后对三人微笑。萧懋之并未看清元俌身后人面目,以为密谋泄露,当即心一横拔剑上前,元俌笑吟吟立在当下,他身后那蒙面人闪身而出,轻抬食指彪出一道无形气芒,刺在萧懋之膻中穴上!
“啊!”萧懋之身子麻痹,手中剑跌落地上。萧卿之起身,步法似慢实快,轻伸猿臂以手轻抚兄长胸口,萧懋之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跌坐榻下,如沉水火,又感眩晕,乏力之极。
“凌虚御风神功!果然名不虚传!”那蒙面人眼见元俌点头首肯,这才摘下蒙面黑布,露出真容,竟是袁家侍卫袁攡。
萧敬之怒视之:“你袁家一条走狗竟也如此猖狂了!又何时与柳家勾结,莫非卖了我萧家不成!”
“御史大人此言差矣,该是我陈家有幸和袁、萧两家西向而侍,奉神主为尊!”袁攡便欲拜倒,被元俌微笑扶起:“陈兄,他日复国,汝亦南面称孤,怎能乱拜,快快起来!”
“青州陈氏余孽?汝不是已被灭族了吗?”萧敬之、萧懋之甚是疑惑,凝视二人,“你到底是敌是友,不妨直说!”
元俌此时渐渐失了耐性,冷笑不休:“堂堂江南大族,今日竟沦落到这步田地,有眼无珠、椟玉不分,陈兄弟,我们走吧!且去拜访仪崇兄!”
“柳公慢行!”萧卿之劝留,元俌甚是不悦,勉强道:“非是弟不给薄面,乃是这两位不能见容,我二人还是早些离去的是!”
正在此时,萧琤自船楼下走来,笑道:“叔父,不可让贵客离去。柳公河北名士,与陈刓兄携手而来,晚辈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萧卿之亦不住劝慰,二人这才回转。
元俌也不客气,端坐上首,肃然道:“今日有一条活路,一条死路,玄刱请问众位,如何抉择?”
萧懋之身子尚自微痛,对二人仍旧恼怒:“你柳家势大,我们如何抗衡,然若逼死了我等,便是死路也要闯一闯!”
元俌摇头:“非也,死路非独汝族,而亦为玄刱之所憎。”
“何为‘汝之所憎’,难不成夏王对汝亦忌惮?”萧敬之甚奇,萧懋之哼了一声:“莫非夏贼还欲手足相残不成?”
萧卿之不言,萧琤道:“还请柳公直言!”
“我等今次与会,怕是有来无回!夏贼已在归路之上埋伏杀手,便等天都朝会散尽,将我等大族首脑尽数击杀!到时江左群龙无首,如何敌得过那厮巨掌蹂躏!”元俌冷然。
萧懋之惊得冷汗淋漓,萧琤静坐不语,转头看去,萧卿之却道:“需要等我作甚?还请九锡门主直言!”
萧懋之、萧敬之愕然起身:“你……你竟然是……反贼!”
“九锡门虽做事狠辣,所杀尽皆为江湖巨枭,反贼一说愧不敢当!恒勉兄、恒一兄万勿多虑。”元俌抚须而笑,在座无不战栗。
“萧槥兄护主心切,不若入内一谈!”袁攡喝声如剑,破窗而出!不过两个呼吸,一人已然立在厅门处,众人竟未闻听其脚步声。
萧琤笑道:“兄且过来坐!”
“不敢!”萧虺对萧家众人一礼,又对元俌恭敬一礼。
萧敬之不悦,转头对元俌恨恨的道:“阁下所图不小,在各大族中安插高手,莫非是欲做黄雀!”
元俌冷笑:“是又如何?汝兄吾敬仰有之,汝这腐儒此刻命悬一线,处卑而不惧上,力弱而不畏强,死有余辜!”
“吾平素行事光明磊落,不欺良善,善养浩然之气!死且不惧,何惧之有!”萧敬之大怒而起,便欲拂袖而去。
元俌一奇,心底对这萧敬之多了三分敬意,微笑起身赔礼:“恒一兄,小弟方才失言!勿怪!”
萧虺亦上前笑劝道:“三老爷,您难道忘记了,小人当年背反师门,无处容忍,元俌公写了举荐信,还是老爷您亲自迎小人入府的。”
萧敬之见萧虺神色恭敬,叹息道:“可吾当年并不知他是那九锡门之主,而今柳家……”
萧琤笑道:“爹爹,柳家如今日子亦不好过,夏王元曦对元俌兄百般刁难,明面上赐以爵位,以彰仁义,实则欲将其禁足于河东,非有令不得擅离封地,违者死。”
萧卿之亦起身相劝:“柳氏自前朝河东邢家到来之日起便备受打压,夏王收服河洛时,其族人不过数十,土地不足千倾,只得数座坞堡、县邑之众,亦无郡城。”
“那你刚刚为何这般言语?”萧敬之又埋怨。
“都怪小弟言语冲撞!这便给恒一兄赔罪!”元俌一躬到底。
萧敬之叹了口气转身而回。
萧琤拉着父亲欢喜入座。
萧懋之前时被袁攡一股凌空指力点中,兀自难受,此时仍旧惧怕,萧虺侍坐在他身后,手心贴他后背,一股风云之气游走经脉,涤荡残劲,萧懋之大感畅快,回身微笑点头,继而怒视袁攡。
“元俌兄,汝以为现下该当如何?”萧卿之问罢,元俌沉吟不语,忽而眼射剑芒:“那便需汝三位之头颅了!”
萧卿之见他话里有话,低声相询问:“此话怎讲?”
“请众位附耳过来!”
众人低头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快将结束时元俌起身,对众人抱拳一礼,袁攡本待跟随他离去,却被萧虺伸手拦下。
“何事?”袁攡肃然问道。
“陈兄,你我同侍神主自不必说,可御史大人对我有恩,汝武功高深至极,何故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打伤其家人,是否太过?”
“在下赔礼就是!”袁攡一笑,走到萧懋之身前,深深一躬:“刚才多有冒犯,还望中书令大人不要记怪!”
萧懋之仍旧在气头上侧过身并不还礼,元俌笑吟吟看着他二人相斗,也不阻止,萧虺再度伸出臂膀,冷笑道:“我家老爷并未还礼,显是陈兄诚意不足,请再为之!”
袁攡心底微怒,却仍旧回身,再深深一躬,发髻距萧懋之身子不过半寸远近,正色道:“青州陈氏方才冒犯,还望中书令大人不要记怪!”
萧懋之见他诚恳,又自报姓氏,本待何解,却不想被萧虺拉住,轻轻摇头,袁攡见萧家众人并不宽容,怒气渐盛,萧虺仍旧伸着手臂阻拦:“请再为之!”
袁攡单膝跪下,一礼道:“青州陈氏子孙陈刓方才情急之下冒犯,还望中书令大人不要记怪!”
“快快起来!”萧懋之、萧卿之几乎同时出手拉起袁攡,萧懋之怒气点滴消散,感动道:“是条汉子,汝这般武功足矣开宗立派,却对萧某坦诚如斯,我萧懋之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
袁攡本来甚是恼怒,然见到萧懋之为人爽朗,一时大感宽慰:“中书令大人,我陈氏一族虽在前时显赫,现下不过也是布衣。。。。。”
“兄或痴长数岁,便呼汝贤弟!饮了此碗,他日若弟成事,做哥哥的也替你高兴!”萧懋之递来两大碗酒,待陈刓接过便当先饮了!陈刓大喜,亦大口饮下:“大哥!”
众人相聚十分欢畅,萧虺这才放下手臂,笑道:“恭喜二老爷!”
萧家三兄弟甚是喜悦。袁攡冷着脸道:“萧槥!看大哥面上我留你性命,有胆子现在便下船去与我比试一番!若是怂包便躲在船上,我自饶你这条狗命!”
萧虺冷笑一声,身子化作一阵紫电已然射到岸上。萧懋之大惊失色:“萧虺的功夫竟这等高明!岂不比大王的坐下吕万杰、胡太平还要厉害!”
袁攡不待众人说罢,亦化作一阵风暴落到岸上,却并未抽出背后双刀,只双掌盘旋,立时上前抢攻!萧卿之等众伏在牖户前隔岸观看,萧懋之、萧敬之但觉两团光影盘旋,哪里分得清刘项走马、钟王龙行!
萧虺以指代剑,丈许之外光影纵横,难辨虚实!袁攡不待剑指成形,便即身形游走,双臂一股拧劲贯身,若蛟龙出海,气象大开!二人激斗之下招招力蕴千钧,却并未风引雷动,河卷水狂。萧琤赞道:“好功夫!我不知何时能练到这般境界!”
元俌仔细打量萧琤,暗暗点头,又回首看萧卿之,而后再看萧虺、袁攡交手,心中暗叹:“萧槥功力再度精进,已将幽燕剑练到无招之境,不知陈刓如何化解!”
河岸之中,袁攡百般奈何不得,心下急躁,手上招数如万花筒一般繁复变化,可萧虺每每挥洒中化解反击:“这厮剑术如是厉害!竟比老师传吾得绝学更甚?今日不赢他一招半式,我还有何脸面跟随神主!”想到此节,袁攡大喝一声运起十成功力,臂上两道金华透体而出,气劲飞起十余丈,仿佛龙卷冲天而起,一正一反,仿佛磨盘一般朝萧虺碾压而去!
萧虺大惊,怒道:“陈贼!你这畜生来真的!”
“谁是畜生!”陈刓大怒,龙卷边缘爆射出无数金色刀芒,随中心一气盘旋搅动,直上青天!萧虺身处暴风核心,运聚剑气护体,剑走偏锋,寻隙而进!刀剑之气碰撞,发出恐怖尖啸之音!
袁攡狞笑:“纵然知吾破绽,又能如何!”
剑气无功而返,萧虺甚惊,霎时间剑法大变,亦起狂风!袁攡大惊,奋全力抢攻,两股风激荡在一处!
萧琤在远处看的心惊,正待越过河去,眼前却已风收云散,元俌立在二人身中,左拒又挡,攥住二人手臂,眼中仍旧风轻云淡,笑道:“有你二人何愁大事不成,就此罢手和好!”
萧虺手臂化开一道尺许口子,鲜血点滴浸湿衣袖,淡笑道:“谢袁兄手下留情!”
袁攡冷笑一声,用右手挡住左肩伤处:“你也未尽全力!”
“何故这般草率!”元俌递给萧虺一瓶伤药,嘱咐道“八风刀劲威力巨大,汝虽功力深厚,亦要仔细疗伤,来日兄还需依仗!”
“谢神主!”萧虺恭敬接过,缓缓送元俌、袁攡二人离去。
萧卿之笑道:“君儿且给他疗伤,而后早些歇息。”
“是,伯父!”
萧虺回到大船,躬身一礼:“属下给公子丢脸了!”
萧琤见左右无人,这才将心放到肚子中,轻声笑道:“师父莫要骗我,您让了陈掌门半招,否则鹿死谁手,还不知晓。”
“那厮功力精纯无比,要赢他几无可能,或需拼上数日、决生死间,方才知谁高谁下!”萧虺叹息,二人身影隐没于船上黑影中,忽而传出呕吐声!
“师父竟伤得这么重?”
“公子,还需速离此地……。”
“徒儿背您回屋休息。”
“尊卑有别,不可……”
“师父不必多礼!”
这边,袁攡与元俌朝二十余里外袁家大船处回转,走到十里处,袁攡再也坚持不住,面色发青,口中喷出鲜血,伏在地上,奋力搬运河车!元俌只在他背上三关之处按了两按,尾闾处轻缓深沉、夹脊则速急而力微,待玉枕处再施力时,袁攡已然盘膝坐好,通行周天数次,泥丸处隐隐紫气涌动,元俌甚是喜悦:“真奇才也!陈兄弟乃八风门数百年来才略第一。更胜那陈嵕极!”
不过半个时辰,袁攡运转三十六周天,伤势已然痊愈,起身恭敬道:“谢神主!”
“你二人五年前便是棋逢对手,今番仍旧难分高下!”元俌笑道。
袁攡摇头:“我不如他!”
“萧虺的剑术已渐臻于绝顶,无师自通‘纷绞法’,竟也能使出这等威力,四大剑宗之技已然融会贯通,然我观其真力有所不逮,远不若陈兄弟深厚。虽靠招式补足,长久拼下去,仍难定局!且真力积厚,非朝夕之功;反观陈兄大有可为,待八风门众神技融为一炉之时,便是愚兄也非汝敌手了!”元俌抚须而笑。陈刓叹息:“谢神主宽慰,若当真拼生死,我二人恐难分高下,然我八风门技广术杂,不若剑术之专一,要融为一炉却谈何容易!”
“陈兄可试过将子午神钺之术与紫金长刀之技融为一体?”
“此技吾亦得了师父传授,但最后三招。。。。。”
元俌沉吟不语:“夏贼定有秘本,他不仅是当世兵法大家,收罗天下古本兵书,亦乃武痴一枚,雪藏华夏历代武学秘籍,可惜却不知被他隐于何处!且给愚兄些时日,若有所得,定赠予陈兄弟!”
陈刓大喜:“谢神主!”
“今后陈兄弟是继续待在袁家,还是暂回门中?汝之身份,大族几名首脑泰半知道,相信不过一年半载,便将传遍江湖。”
“此事尚未有定论,临行之前还需对袁勜有一番交代。”
元俌忽而一笑:“袁勜才略过人,近年来该已有陈兄武学八成功底,可惜他速来狂妄,而不能自查。便如我那歹毒之兄长,自以为掩天下人耳目,然则夏九州之身份岂能瞒得住一世!”
“我意下仍暂留袁家,若门中精锐集在一处,恐太过惹眼,于神主不利!”元俌缓缓点头,不想袁攡却忧虑道:“这倒是小事,神主,今次以己为饵,丧却门中八大尊使,十六宗坛九成精锐,更连带将齐弗宗、东宫无数高手裹挟进来,只为行瞒天过海之计,当真值得?若那齐佛宗、东宫亦翻脸,我门如何应对?”
“兵贵精不贵多!八大尊使中除二顾之外,不过皆是小儿之学,彼等内斗成技,外斗无术,不过都是无用的废物,纵然全数死了又何足惜!”
陈刓不动声色,心底暗道:“四刀、四剑、四奇、四猛为九锡门十六庭柱!其中刀尊以我为长,剑使以萧虺为大,四刀四剑还余下六人,其中四个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四奇士、四猛士更加神秘。四奇之中,除天渊神龙、九藏髑虎名气甚大之外,大窟令蛇和百变媚狐身份极为神秘!以我和萧虺位望之尊,都不曾见过二人真面目!天地玄黄八尊使与我等相比,不过是一群平庸之辈,死不足惜。”
元俌察言观色,轻声问道:“陈兄?”
陈刓收回心思,笑道:“神主高见。”
“至于东宫与齐弗宗报复之事,彼等一处雪域,一在海外,鞭长莫及,何惧之有!”
陈刓点头称是:“神主,纵然如此也该谨慎,臣与那双龙剑客地辰明交手一次,我未尽全力,他欲救人亦未缠斗,然那随手一剑颇具大宗师风范,以变化繁复而观,断不在幽燕剑之下!剑气强猛柔韧,《日月昭然劲》恐已修至登峰造极!刓若与之死斗,未知鹿死谁手!”
“汝言极是,这些年九锡门与生死门交手十余次,死伤甚重,败多胜少。双龙剑客地辰明、风雷刃勇长生、山雷剑杜衍侯等众为其爪牙,彼等虽亦有损伤,却未动其根本!”
陈刓大感杀机,惊问道:“神主之意是……”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元俌目敛锋芒,对其一笑,“附耳过来!”
陈刓大惊,不知所对。
元俌道:“便让我们几位尊使为河西王殉葬!到时我再送他一副黄肠题凑!在阎王处也好南面称尊!”
(注:黄肠题凑,西汉时期帝王级别墓葬结构,陵寝椁室四周用柏木堆垒成的框形结构。‘黄肠’为去皮的柏木芯,‘题凑’则是木头层层平铺、叠垒,且四壁所垒筑的木条指向棺椁,若从内侧看,四壁都只见枋木的端头,尤为令盗墓者愤恨,称作‘鬼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