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语学院和经管学院之间隔着一条马路。具体来说，从经管学院正大门出来走上一百米，就能斜插到外语学院后门。
那里常年摆摊设点，东南西北各地早餐应有尽有。
顾盼自从退宿之后，就再没来这儿吃过鸡肉馄饨。
那是种吴侬风味的精致小馄饨。馅料讲究自不必说，难得是鸡汤里不惜成本的蛋皮丝、虾皮还有紫菜条。顾盼从C县回来后，又一次前去寻那久违的著名小吃。
三把蓝白条纹的超大阳伞下面各支着三张小桌。他到得早，便拥有了选择权。他选了更靠近外院后门的那张。
馄饨吃到一半。从外院里一时间涌出好些姑娘。纷纷冲着各自所好的小吃摊奔去。
外语学院女生多是不争事实。也正因如此，混迹其间的低频男声就显得出挑而可贵。
而能在早晨这短暂的用餐时间里碰见熟悉的外院男声，则更加稀有，因而令人难以置信。
顾盼认得他，林思成。高中同班。
还未及抬头，只听身后响起煽动性极强的一句“姐妹们，放开吃啊，今天哥请客！”
“好嘞！”众美女欢呼着各自落座。
“你小子出息了啊！一呼百应啊！”顾盼暗自嘀咕。他压低脑袋，藏在高高耸起的一拢筷子后面，偷偷观望。
竹筷缝隙里，他看见黄花观蜈蚣精正挥舞他蛊人的兰花指，领着盘丝洞众师妹们出来觅食。
他再次放低身体，唯恐惊扰这蜂飞蝶舞的场面。
不过，多目怪终究是多目怪，任凭顾盼藏得再隐蔽，仍旧把他从自欺欺人的屏障后面揪了出来。
“好久不见啊，顾老弟！”林思成攻其不备，一个乾坤大挪移，窜至顾盼身侧。择了空位坐下。
“啊？”顾盼缓缓抬头，故作惊讶状，“……思成兄啊！”
“看来我们这儿早饭吸引力大，顾老弟不惜翻山越岭……”林思成一边寒暄着，一边不忘关照那一众百媚千红。“想点什么点什么啊！甭跟我客气！”
见思成兄一副在人情世故里纯熟圆润的模样，顾盼忽地冒出个想法。
“你读的英语专业？”
“嗯？是啊！”林思成被问得突然，稍稍愣住，随即补充道，“语言文学。”
“你们外院女生多，那你们系老师呢？男老师多还是女老师多？”
“一半对一半吧！没研究过。我喜欢男老师，嘿嘿，特别是高大俊美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
顾盼瞧了他一眼。和高中时相比，林思成肤质好了不少。原先满额头的粉刺已不见了踪影。大约与他有机会接触大量深谙护肤技巧的女生有关。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变化就是，他身上日渐稀薄的男性特质……指甲盖边缘甚至是精心修整过的。
但这不影响顾盼继续他的话题。
“那么，你认识的女老师里，有没有让你比较感兴趣的呢？”
“我想想……啊，有一个。其实不算认识，没正面接触过。但是即将认识。晚上她有两节英语国家概况，我准备去听听。大二的课，我提前看看去……”
“这么上进？”
“不是上进啦！好奇。”
“好奇什么？”
“外院里有她不太好的传言。家庭方面的，各种猜测。”
“哦……”
“长相嘛……我远远见过她，漂亮谈不上，但看着挺清丽脱俗的。今儿晚上再去领略一下她的才华。满足好奇心。”
“她是不是叫凌寒露？”顾盼试探道。
“……”
至于林思成所说的“传言”，顾盼略有耳闻。郁妍曾向他转述过。
外院人多口杂，一旦成为话题人物，就不免在人们口耳相传之间被染上各种色彩。以便众人赏玩。
郁妍将她道听途说来的所谓“恶魔遗孀的故事”讲给顾盼时挺平静，未表现明显的好恶。不过由女人转述另一个女人的过往轶事，尤其是一个学术优秀偏偏还长相姣好的女人倒大霉的事，即使再客观，也总难免泄露些微妙的唏嘘。唏嘘源自于那曾经令人仰视的光环自此黯淡。那唏嘘里，夹杂着如释重负后才可能产生的同情。
“是不是叫凌寒露啊？”见林思成哑然，顾盼又问。
“奇了，这你都知道？”
“听说过。我能旁听吗？”
“你大老远过来听个不相干的课？放弃游戏和睡觉的大好时光？图啥呢？”
“几道墙而已，不远。你就说，有没有这可能？”
“晚间的课……应该问题不大，阶梯教室不可能座无虚席。想来就来吧，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你！”
起先收到林思成发来的教室地点，顾盼还有些迟疑。觉得一时冲动了，想打退堂鼓。可距离开课时间越近，他胸口里越发涌动起一种渴望。
是和林思成一样的“好奇”吗？似乎是。但究竟好奇什么？无解。
他搜肠刮肚给自己编纂理由，酝酿更强大的动力。终于决定，择日不如撞日。
2
顾盼在夜里走了一段又长又直的坡路。
他白天曾经来过一次外院。那是大一刚入学时，跟着宿舍哥们儿跑来隔壁学院看美女。
四个刚从高中生进化成大学生身份的男孩儿，傻愣愣地蹲在梧桐大道边，观望来来往往飘飞的裙裾。其中一个男生蹲得太低，又没有墨镜加持，被路过的彪悍女生竖了中指。
当天晚上，卧谈会。男生们大谈特谈对异性的憧憬。首都来的哥们儿年纪（月份）最长，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显摆“性”经验的。他说他高二暑假跟女同学的那次，严格来讲只能算半次。因为后来发现捅错地方了。再想重来，可身体已经丢盔弃甲。众人闻之，爆笑如雷。
随后，西南的，东北的，也纷纷拿出偷看毛片、操场上盯女生汹涌波涛的经历来分享。
而轮到顾盼，他只说，你们愿意交往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你们介意年龄差距吗？
他实在无甚可谈。便把李丹霞给他立的“家训”背诵出来。没料想，竟成了当晚的话题终结者。
不一会儿，宿舍里鼾声大作。
此刻，顾盼第二次攀行在梧桐大道的坡路上。他独自沿着或许凌寒露时常行走的路径，向着星夜里某个依然亮灯、人头攒动的地方去……
那里，林思成给顾盼留了座。让他较为低调地呆在角落。
身边人翻页的翻页，做笔记的做笔记。唯有顾盼清闲地转着笔，面前摆着从林思成那里撕来的两张空白纸。
白纸铺开，他不知道充实些什么上去。只觉得凌寒露语速平缓，春风化雨。稍不留神就能给催眠了似的。他在初夏晚间7点50的课堂上，竟被一阵阵春风荡涤。任由脑中的白纸被描画出一串串写意的忧伤。
他眼里，凌寒露站在四块大黑板底下，显得单薄凄凉。当然，单薄是观感。而“凄凉”，则是他将前几次“巧遇”时所见所闻杂糅之后的主观感受。
六一橱窗外，她被悍妇呼了那一巴掌，竟然没有作出肢体或是语言的任何还击。甚至于，她对施暴者女儿身心的关注超过了对自己的照顾。这是顾盼从未想像过的。他不能想像这世上竟有双方攻击意图如此悬殊的施暴场面。
他想保护她。事实上，他保护了她。
他此时身处大教室里，凌寒露被他远远地以俯视的角度观望。
这是一个美人们拍照时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角度。因为容易显矮。凌寒露带着她霍比特人的特效，不时穿梭在投影仪的蓝光区域里。偶尔会青面但不獠牙。依旧娓娓道来。
顾盼看着看着，越发觉得这女人有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单纯。她不光比同龄人单纯，她比妍妍姐也要单纯。
下课，学生尽数退场。顾盼顺着人流步上台阶，缓慢朝着出口方向去。
与即将走出前门的凌寒露渐行渐远，顾盼有些心慌。
他奋力挣脱人群。
顾盼尾随凌寒露，又一次踏上梧桐大道。这次是下坡。
在一尊石雕处，凌寒露转弯。拐进了路灯稀少的小道。越往前，路旁植物越是丰茂，将道路簇拥得狭小而悠长。顾盼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但双腿无法控制地紧跟而上。
他跟着前面“领路”的那个女人，由霍比特人重新恢复原状的女人。她背影纤瘦修长，裙摆长及脚踝。疾走之间如同翻飞的细浪。
顾盼知道她不是一头金发，也没有长着尖细的耳廓，但他就觉得精灵女王在向他施放魅力……只是两秒钟后，他称臣的姿态有些滑稽。
路面翘起的石板让顾盼忽地扑向四五米外。凌寒露背部、臀部、腿部被逐一掠过的一刻，整个人惊惧到面色煞白。她猛地回头，手里紧攥的电脑包被她抡起，划了道弧线。但她没有击中。在凌寒露优雅反击前，“色狼”已经跪地。
“谁？！头抬起来！”
“我！”顾盼知道藏无可藏，便举手报告。
光线不好，凌寒露只得弯下身子，凑近了瞧。电脑包捂在胸口。
“顾盼？是不是你？”
“是。”顾盼站起身来。扭动脚踝，确认无碍。
“你怎么跑这儿来啦？”凌寒露松了口气，但随即疑惑涌上眉头。
“看一个老同学，你们学院语言文学系的。”
“哦。看完了？然后又这么巧，遇上我啦？那你刚才这是哪一出？膝盖疼不疼？”凌寒露伸手过去，想替顾盼掸掸膝头上的灰。
“别！”顾盼慌忙后退，站到精灵女王气场辐射的范围以外。
“哦，不早了，回去吧！你是跟我抄近路，还是自己从大门走？算下来，到你家那边也差不多……”
“我……自己走。等等，那个，红糖水真的管用吗？加姜丝的那种。”
“啊？”凌寒露被这个跳跃的问题惊住。
“就是，其实我今天去您课堂了。老同学领我去的。他想看看您。”
“哦，想看我什么我都能猜得出来。”凌寒露对于外院里所有对她的好奇一概不好奇，“可是……那跟红糖水有什么关系？”
“就是，我看见您捶腰捶了两次，按肚子按了四次……”
“你……呵呵，还真是个小暖男。你怎么懂这些？家里有姐姐，妹妹？”
“是姐姐。住一块儿。被她使唤多了，自然就懂一些。半夜里她肚子疼，让我给冲过红糖水，生姜要切得粉碎……你说的小暖男，是训练出来的。”
“哦——”
这个孩子此时的平静，无论是语气还是借由月光隐约能看清的脸，都让凌寒露感到惊讶。而且陌生。
平静并不奇怪。不过他语言精简的时候，那种平静是透明的。但是他刚才明明在回忆，是愿意奉献细节的回忆。与亲情有关，与付出有关。尽管依然平静，底色却太过浑浊。
“我跟您走小路吧！您一个人不安全。”顾盼抬手，示意凌寒露继续领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