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我听见身后有动静,待回身一看,发现来人竟是他。
不等我开口,他侧身下马瞧着我平静道:“这林中猛兽横行,还是我陪着你一起走才放心些。”说罢即牵着手里的缰绳向我走近。
“站住!”我举起弓箭指向他。“寒泉公子有婚约在身,你我二人独处恐怕多有不妥。”
闻言,他踏着满地枯黄的落叶直直向走来。
“别过来!”我轻扬手中的弓箭威胁道。
他却浅笑一声,全然不顾我的威胁继续往前走。
他道:“我方才与李府的人说清楚了,已心有所属,望她另觅良缘。可如今听来,公主似乎很希望我与她的这门亲事能成?”
我往后退了两步,道:“与本公主无关,公子自有公子的良缘。”
言罢,我收起弓箭,正要转身离开瞬间却听侧方一阵风声呼啸而来,还未等反应就见寒泉已经闪身上前将直奔我而来的羽箭截住,那箭端距他额心仅一寸之遥,若有半分偏差瞬间就会刺入他眉心。
他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冷声道:“贵妃娘娘,谋害公主可是死罪。”
话音方落,林中慢悠悠走出一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楚贵妃,方才那支箭就是从她手中发出的!
她笑道:“微生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公主不是还好端端站在那里吗?”
未等她话说完,我反手将手里的箭放了出去,她侧身一闪,箭端从脸上划过留下了一条不深不浅的血痕。
抹了抹脸上的伤口,她眯起眼抬眉瞪我,紧接着嗤笑一声,说:“本宫这脸可金贵着呢,公主怕是又要破费为我添置药材了。本宫不过是看你二人扭扭捏捏,故而出手帮你们一把,怎么还被扣了‘谋害公主’这样一顶大的帽子?”
我道:“我二人的事自己会处理,用不着贵妃操心。”
话音未落,周围林中又窜出几个影子来,本以为也是楚贵妃的手笔,谁知她却比我还惊讶些。
那身影足足有十来个,而我三人的随从们又都被遣退在了远处。
见那些人来势汹汹,寒泉侧身靠近护在我身前,楚贵妃也一改方才的刻薄劲儿迅速把手中羽箭向那些人放去,又趁着敌人闪避的时机回身策马一溜烟跑的飞快,还不忘挤兑我一句:“看什么看,跑啊!”
逃命的事自然不用她说,寒泉早已翻身上马,而后一把将我拽到身前。我三人手中羽箭数目不多,不敢恋战,那飞奔的马蹄能踏起尘来。
“唔……”
正周旋之际,我听见寒泉忽然吃痛似的轻哼一声,果然,等再回头看时一眼就瞧见他的衣裳已被血浸透,一支羽箭竟然直接刺穿了他的左肩。
“别回头。”他把我的目光转回前方,不再让我看那一大片刺眼的红。
楚贵妃见身后刺客来势汹汹,于是回身抬弓发箭为我二人掩护,不慎也被流箭射中手臂。好在先前被遣退守候在远处的侍卫们终于听见动静聚集而来,刺客只得抽身往林深处逃离。
我命侍卫们继续去追那些人,而自己则带着寒泉与楚贵妃去寻御医。
那日之后,寒泉因伤势过重沉睡了两日,然后就一直在府中修养。而行刺我的人也抓到了,都是昔日菀妃心腹,此番前来就是为他们主子报仇的。
我去牢中见那几个刺客,盘问出当初伤了寒泉之人,然后冷声让看押的侍卫递来长弓亲自将那一箭还了回去。
那人恶狠狠瞪我一眼:“你会有报应的!”
我冷嗤道:“那本公主就好生等着。”
从地牢出来之后我就直奔御史府而去,才入门就瞧见寒泉正与一众文人墨客在亭下题诗作画,好不雅兴。
我仔细瞧了瞧他,全然就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怎么也看不出竟还是个能把飞到一半的箭给截握住的人。
见我入院,他惊喜似的扔了手中的笔就满眼笑意朝我奔来。
我这些日子总来看他,故而与身侧众人早已混了个面熟,只见众人起身揖了礼,而后调侃道:“看来公子今日也不能与我们吃茶下棋了。”言罢,众人知趣似的一一退去。
他把那四季不离手的破扇子一合,说:“今日天明气清,不知可否有幸邀请姑娘去云下赏一赏落日?”
我答:“好啊”,而后抬手示意他走近,等他走到眼前时伸指戳了一下他那被箭刺穿且至今还缠着纱布的左肩。
“嘶……”他十分夸张似的捂住胸口。吃痛道:“好狠的心!”
我又抬指戳了一下,道:“还当是铜筋铁骨不知痛,原来也是会疼的。不如我去和父皇说说,让他准你从明日开始就上朝去?”
听到这儿,他无奈一笑。“好不容易才得此闲暇,你就让我再多偷几日懒吧。”
说话间,他已带我行至府中养了锦鲤的池子旁,从池边远远望去正好可以瞧见峰头日落。
池中锦鲤是他亲自喂养的,一条条圆圆滚滚,不像鱼,倒像是染了色的球。落日映入池中,鱼在水下莲间缓缓穿行,再加秋风徐徐,枯叶纷飞,竟将这人间照成了仙境。
见我出神,他歪过脑袋俯身凑近:“诶,跟你商讨个事儿。”
“什么?”我边逗池里的鱼边问。
他偷偷从身后摆开一抹红绸,宛若轻柔的赤云飘然落在眼前。
“这是什么?”我正抬手要去揭开,手却被他握在了掌心。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在我脑后,忽然俯身将自己眉心靠近,声如微风细雨,缱绻旖旎。
他道:“枕儿,我们成亲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抬眼茫然瞧向他。只见他身后映着金橙的云霞,落叶纷飞如雨,而他眉眼带着笑意,静谧等我答复。
许是风凉,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久久说不出话来。
正巧这时府外有人赶来求见,说是朝中有要事,传他即刻入宫。
他回首看我一眼,命府中丫鬟细心照料,而后匆匆赶入宫去。
等我慢慢回到宫中时,他已沉着面色与几位大臣一同从议事殿走出。
“发生何事?”我问。
瞧见我,他调了调思绪尽量平缓道:“北域多地突发水灾,形势严峻,朝中需有人前去监理治水一事。”
天灾肆虐,一刻都缓不得,他便自请了前往北域,当夜就出发。
我问:“多久能回?”
他俯到我肩上,似是有些失落,说:“此番路途遥远,千里昭昭,若要归来,少则半年,多则数载……”。
听见这话,我默然一愣。却也晓得,儿女情长是短,天下大局为重。只得劝慰道:“无妨,几年而已,不算长。”
当夜,送他出城时恰逢微雨绵绵。不知是不是落雨的原因,我总觉着眼前蒙了一层雾,似是有些看不清他面容。
翻身上马行了几步,他忽然又一跃而下回身快步走来俯到我耳边低语道:“倘若我回不来……便不等了,千万珍重。”
闻言,我浅笑道:“那你一定记得早日归来,若是时间太长我可真就不等了。”
听见这话,他默然一笑,随即转身匆匆策马离去。
我站在伞下看着他背影,正如那时在桥头相别。只是今日的雨比那时冷些,枯叶也比那时落的更多些。
待他走后,我于回宫途中迎面遇见了楚贵妃。她问:“即便是最后一面也不肯告诉他?”
听见这话时我有些惊讶。自上元节那日回宫之后我的心疾就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自幼体弱,全靠那些药罐子养着,如今又染了风寒,身子开始一日不如一日。宫中御医来了一批又一批,却始终找不到根绝病症的法子,最后只得开药方替我强行续着一缕命。
我道:“此事连皇兄都不知晓,贵妃娘娘倒是消息灵通。”
她眉间一皱,拿出一个瓶子让侍女递了过来,说:“这是本宫托人从神医手中寻来的药,至于管不管用就不知晓了。”
我问:“为何帮我?”
听闻这话,她换上严肃面容,说:“你母后曾有恩于楚家,本宫只不过是还她这份恩情罢了。”
未等我答谢,她却已漠然转身离去。
回寝殿时,我瞧见溪儿正一脸苦相杵着下巴在院中发呆,自是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因为她那心心念念的意中人也随寒泉到千里之外的北域去了。
我不忍叨扰她,便拿着楚贵妃给的药自顾自钻回了屋子。
一个月后。听闻寒泉一到北域就雷厉风行开始监理治水一事,水灾形势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而与此同时,他的第一封书信也终于从北域辗转至我手中。信里说的都是些闲散琐事,却总有那么几句能逗得我捧腹大笑。
此后每月我都会如期收到他的信笺,久而久之竟养成了习惯,信笺每来晚一分就会多焦急一分。
溪儿却疑虑道:“这信……公主为何只收不回?寒泉公子想必也是十分挂念您的。”
听见这话,我只轻叹一声,却不知该如何应她。我若回了信,只会给寒泉留下念想,却也只能给他留下念想,既是如此倒不如狠心些。
一年之后,北域水患虽已大有缓解,但水道修筑、百姓安顿等等无一不需要时间,而他又凡事都亲力亲为,这一来二去归期只得延后。
我本以为能撑到他回来那天,可惜天公不作美,只一年时间身子就已经撑不住了。
这日,溪儿一进门瞧见我突然精神百倍坐在窗前写字,于是以为我终于有所好转,便高兴着吩咐宫女去传御医,又亲自跑去告予父皇母后和兄长。
看她一路小跑出门,我默然一笑,继续埋头奋笔疾书。待笔墨落尽,又再三确认一切妥当之后才终于起身慢慢走向院中的摇椅。
落座瞬间,我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然后心口一疼,眼皮子也跟着发酸。
宫内花叶徐徐飘飞,一片金黄的银杏不偏不倚落在我额心,随着我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滴泪从面庞滑落。
疾风忽至,那瓣枯叶又被卷起,最后落到了窗前的一封信上,将那个端端正正的“寒”字慢慢掩盖。
信上写着:“一切安好,勿念。”
等再睁眼,我已是一缕轻飘飘的游魂,陵旁种了我最爱的梅花,溪儿正提着落梅酥在陵前声泪俱下。
瞧见她身旁的临未,我以为寒泉也回来了,可是听完两人对话才得知原来寒泉还在北域,只不过是提前将临未给遣了回来而已。
我不知临未是不是溪儿的良缘,也不知他会不会辜负她,故而将城中茶楼留给了溪儿,算是为她留个后路。
正出神之际,梅树下远远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侧目一看,原来是阿瑶来了。
她依然着一袭青绿长裙,仙姿卓绝,一入山水便是画。
“可问出什么来了?”我想起她那日匆忙赶往月老殿。
“没有”,她犹豫片刻,说:“那老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不过……我偷偷从殿中簿子上瞧见,你前几世手上其实都是牵了红绳的,只是不知为何总出岔子。”说到这,她忽然停顿片刻,然后继续道:“虽然不知道月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无论如何你的良缘绝对不是帝君。且不说你已然没了情丝,即便是有,那也与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椋溟无关,我瞧着天上那些人也不像是要为你二人撮合的样子。”
听见这话,我疑惑道:“既是如此,为何椋溟也会在人间?”
她一颦眉,说:“许是与一千年前那件事有关。”
一千年前……我突然想起在天上时曾听闻过一些与椋溟有关的前尘往事。
据说那时他还是北溟之主,也不知什么原因,某日突然一怒之下弹指之间屠尽了苍山六万生灵。
苍山山神将此事告上天庭,天界震怒,眼看大战一触即发,关键时刻也不知月老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劝得他自愿舍去北溟君主的身份到天上当了个散仙,而天庭也答应此后善待北溟众生,又聚天地灵气于苍山使其重燃生机,这才免去了一场鏖战。
但不管怎么说,那六万生灵的债他终归是欠着的,所以此次下凡历劫多半也有还债之意。
见我出神,阿瑶劝道:“这世间虚虚实实,过去的就过去罢,又何必放在心上自惹烦恼。”说完,她拂了拂衣袖飘然离去。
我自然知晓她说的道理,可是大约因为两世都匆匆辞别,所以这一世我终究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眼人间的他,于是轻飘飘的在梅树下等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整整三年过去,他始终未曾归来。直到三年之后的某一天,溪儿牵着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团子来看我时才知晓,三年前寒泉得知我病逝的消息之后一夜白头,紧接着就大病了一场。
水道筑成那日,他站在桥头久久不语,最终也病逝于从北域返回皇城的途中。如今再没有什么微生寒泉了,唯有一个椋溟帝君。
“微生微生,寒泉如梦,原来这一世也得不了善果。”
望着四周散落的花叶,我终于转身踏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