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县,其实是一个县级市。只是长久以来习惯被称为“县”。凌寒露自出生起直至高中毕业,一直生活在此。
后来去外地念书,工作,结婚,再到丧偶……最近的十多年,她和这小城的牵连越发稀薄。
大一刚入学不久,凌寒露父母离婚。他们能将夫妻和睦的假象维持到孩子考上大学,女儿表示理解。只是母亲仅隔两个月便步入新的婚姻,这让凌寒露将内心天平倾向了沉默寡言的父亲。
身为报社美编的父亲从未对此发声。凌寒露尝试从他那里打听到哪怕一丁点儿来龙去脉,却最终无果。
结婚仪式,母亲身在国外,未到场。那天,父亲亲手将女儿交给了新郎。他作了长长的深情的发言,和在场所有人一起,见证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当然,没过几年,他也是女儿沦为“杀人犯妻子”并丧偶之后遭受最沉重打击的那一个。
父亲凌康文接连数日精神涣散。骑车上班途中与汽车剐蹭摔倒,伤及腰部。幸而伤势并不严重,卧床半月便基本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凌寒露从中得到警示,天大的不幸哀伤,都不是你将痛苦辐射给别人的理由。她决定振作。
而此后每到各种大小节日,凌寒露都会给凌康文送去一份惊喜。让父亲在接收到女儿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之后,也随之宽慰起来。
这次的父亲节,凌寒露准备再来一场计划已久的真人“突袭”。
她提前一天乘车四小时,悄悄来到了小县城的车站外。
“小朋友,就此一别!”凌寒露朝顾盼摆摆手。
顾盼在原地站着,并未有启动的意图。
凌寒露觉察到少年一脸茫然,心下疑惑:“你打算去哪儿?刚才一路上也忘了问你。这个地方呢,我还算熟……我可以……”
“不去哪儿。”
“啊?”凌寒露肩头的包带滑到了手肘,她不解。
“哦不是。我走了,再见!”顾盼一个转身,飞快离开凌寒露视线。
可是在街角转个弯之后,他的步伐由疾走渐渐降格为举步维艰。他在陌生街巷里数着地上格子步步挪移,这奇怪的背影在凌寒露眼中凝结成了忧心。
“小朋友,到底怎么啦?”
顾盼在这温柔声音里站定。他不轻易回头。他所听到凌寒露的声音越是真挚感性,越是让他不敢回头。他害怕看凌寒露双瞳剪水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不配。
凌寒露三两步迅速站到顾盼面前,她歪着头,身子略微前倾:“刚才看你就不对劲儿,怎么啦?说实话!”
“我,我刚接了个短信,我亲戚家突发状况,全家出门去了……”顾盼慌忙解释。
“就是说,你现在没地儿去啦?”
“我现在就去买回程票,下午两点应该有……”
“你看这样行吗?如果没有急事,就当来小地方旅游一下?”凌寒露忍不住尽地主之谊。
顾盼不置可否。两手攥着双肩背带,十指不停地揉捏牛津布表面。运筹帷幄的样子,如同面对生死攸关的抉择。凌寒露看了不禁发笑。
“孩子啊,就听我的吧!”她一把拽了少年的包带,领着他往这小城的腹地走去。
2
凌康文在底楼小院子里蹲着。面朝墙角,背对栅栏门。浅灰色某运动品牌T恤,后背上印着嘻哈风格图案。这还是凌寒露六一节前寄回来的礼物。
收到快递当晚,老凌狠了狠心,咬牙拆了标签。洗净、脱水、晾出。一夜风干,隔天早上就穿着逛菜市去了。
这会儿脸冲着墙,他身体挡着的部分摆着几盆米兰、茉莉和长春花。
凌寒露上次回来时,这里边有一盆还没开花。如今却花影摇曳……她站在父亲身后,慨叹时光如梭。长吁的气流声引得老凌猛然转过身来。
立在老凌面前的是形容依旧清瘦而状态好了些许的女儿。他松弛下来,笑笑。但他的关注点立刻被女儿身后的少年吸引过去。
这是个多么清俊高挑的年轻人啊!凌康文不由得回想起女儿十来岁情窦初开时许过的愿。那些愿望里,隐晦地表达了她对某种类型异性的倾慕。高个子,五官精致,头发蓬松柔软,有好看的鬓角……而这些,那个用美工刀划开姑娘血管的男人都有……
凌康文感到胸口被针扎一般,因而动作略显迟滞。但随即,他勒令自己不许胡乱联系。
他颇为抱歉地迎了上来。
午饭后,凌寒露领着她的“学生”去县城里闲逛。
顾盼跟在后头,走走停停。如同一条时而开小差的小尾巴。若即若离,让凌寒露忍不住催促:“跟上啊,你那大长腿,这会儿怎么啦,没电啦?”
“哦。”顾盼紧走几步跟了上来。
“前面就到我念高中的学校了,想不想去看看?”凌寒露指指不远处青灰色墙面围起来的一处楼群。
“好。”
与门卫简单沟通几句并出示了证件,凌寒露带着少年故地重游。
“我觉得他记得您。”顾盼闷头前行,压低嗓音。
“你怎么看出来?”
“那个大爷都没打开您证件看,就放我们进来了。他看您脸的时间比较长。”
“哦?那可能是因为经常上优秀学生榜的人,给人印象深刻吧?”
“您还真不谦虚。”
“因为是事实啊!”凌寒露轻声笑道。她发觉这孩子语言丰富了起来,竟然会主动引发话题,琢磨他应该是从访亲不遇的“失落”中解脱出来了。便也感到释然。
“您还记得当年的教室吗?”顾盼一路踢着掉落地面的黑紫色无名小果子前行。
“记得。这里变化不大,格局还是原来那样。想去看看?”
“嗯。您呆了三年的地方现在布置成什么样,难道您自己不好奇?”
“倒也是啊。你跟我来!”
俩人脚步轻快起来。穿过紫藤长廊,路过篮球场。绿树成荫的水泥路指引下,他们站在了五层的教学楼底。
顶楼西边尽头处,就是凌寒露曾经奋战三年的地方。
她试着推门。木门虚掩,并未关实。“呵呵,还是老样子。那会儿,班主任怕我们周末忘拿资料回家,总是留着门,好让大家自由来去。说要是翻窗户摔伤了腿,影响学习,那代价太大了。也对,教室里反正也没别的值钱的东西。”
“桌椅看样子都是新的。应该不是您那个年代的吧?”顾盼抚过椅背,觉得桌椅款式与自己熟悉的那些相差无几。
“嗯,不是。我们那会儿是双人木桌……嗯?我那个年代?”
“对啊,我算算……”顾盼五官又一次静止,沉浸在四则运算里,“大概是,本世纪初吧!”
“小朋友,老师今天教你一个词,conversation taboo。以后跟上了年纪的女人谈话要注意。”凌寒露说完抿嘴憋笑。
事实上,年龄话题对她而言根本构不成禁忌。自从她能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各种关于她的驭夫能力、心理健康等方面的质疑,就再没有能压垮她的重磅话题了。
“好吧,我知道了。”顾盼接受指教。但并不正眼瞧凌寒露。他扫视这满教室四十多套单人桌椅,“您那会儿高考完离校前最后坐的大概是哪个位置?”
凌寒露望着教室最里侧靠墙的那排,估算起来。她眨巴眼睛,指指从前往后数第四张桌:“差不多就这个!”
顾盼双手插兜踱了过去。他晃荡着,左顾右盼。他想表现得漫不经心,却趁着凌寒露观赏黑板报的十来秒,将这张估算出来标有“凌寒露”印记的新课桌仔细抚摸了一遍。
3
凌寒露跟老凌请了假,说晚上带“小朋友”去县城最热闹的仿古街转转。
电话刚挂掉,顾盼以商量的口吻“请示”凌寒露,能否以后别再使用“小朋友”的称谓?
凌寒露立刻换位思考,想到下午母校教室里发生的一幕。既然有人介意被提及“岁数大”,就应该允许另外一些人拒绝被当作少不经事。她能理解年轻人这种小小的心理不适。只是,更像是爱称的这三个字,让她莫名觉得有趣。唤出时口腔里会自然产生舒适感,就好像咀嚼果汁软糖一样。清甜,愉悦。
“好吧,我尽量,不保证能做到。孩子,我们走吧!”
“什么?”
少年跟随凌寒露,穿行在夜晚凉意渐浓的小街上。醉蟹、糯米团……凌寒露将她童年记忆里的美味尽数邀请出来,给身边这个异乡来的少年多少弥补些缺憾。
她始终认为,顾盼的这次旅行,初始目的没有达成,没有见到想见的人。美食说不定是一种有效抚慰。
晚归。
她把空房间收拾出来。顾盼没有拒绝。
躺在陌生静谧的卧室里,他使劲回想。十八年来,究竟在什么时候,有哪个女性像这样细致且不夹杂私欲的呵护过他吗?
答案是,没有。
4
第二天是父亲节。
凌寒露起早准备了一桌早餐。当然,豆浆、油条、咸蛋黄饭团都是从五百米外的小食店买的。只有煎蛋不是。
顾盼被凌寒露的敲窗声唤醒。他洗漱完毕,趿着崭新拖鞋仍略显拘谨地迈向客厅。那里,老凌和老凌的女儿已将碗筷摆好。两个人眼角绽放着如出一辙的笑意。
步步走近,顾盼越发看得清楚。他们的笑容舒展明亮。就像对他心底暗的部分发出的叩问。
他脚下,藤编的鞋底像被某种力量吸附住了。他用了很大力气去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