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硕果累累的金秋，夕阳弥漫在缀着沉甸甸果实的石榴树间，在地面罩了一片暗金色光晕。
两岁的熙儿在光晕里穿行，把笑声洒向每个树梢，不时的看看藤椅上的父亲，回头又跑。娘说过，只要把爹逗笑了，她会天天给她做好吃的。
“熙儿，慢点，别跑跌了。”王雱终于放下书卷，脸上带着笑意，柔声唤道。
“爹爹！”熙儿抬腿像只蝴蝶样扎着双手扑到父亲怀里：“爹爹笑了。”
熙儿被爹爹抱着坐在他腿上，一双小手挤着他的两腮，把爹的嘴巴挤成朵喇叭花：“爹真的笑了。”
这次让王雱从心里笑出声，他故作生气道：“熙儿，不能对爹无礼。”
“娘说的，爹爹要常笑才不生病。”
“爹以后不生病了，等熙儿长大，爹还要看你的及笄礼，送你出嫁。”
“出嫁是什么？”
“就是嫁给别人做媳妇。”
“我不给别人，我要嫁给爹爹，和爹娘永远不分开。”
“又胡说。”
子吟走来，把件夹衣披在夫君身上，点了下女儿额头：“满嘴胡诌，当心娘打你屁股。”
熙儿往爹爹腿上一趴，屁股撅的老高：“熙儿不惹爹娘生气，熙儿乖。”
女儿一向如此乖巧，哪里挨过打。子吟抱过她道：“你出嫁就找个像爹爹样的好郎君，可愿意？”
熙儿小嘴一嘟，点头，她哪知什么叫害羞，被娘放到地上，便跑去玩了。
子吟伸手环住夫君的双肩，把头靠着他脖颈，倾听着他的呼吸。
“媚儿，嫁我，你不后悔？我给不了别人那样的富贵，还让你操心，曾许过与你携手田园，又不知让你等到哪一年。”
“不，不悔”子吟道：“与郎执手，奴复何求。”
此刻的子吟有种难以言表的满足，她诚心祈祷留住这一刻的温馨，可她哪里知道自己一生的幸福却是很短。
秋去冬来，新年前后，并未给安石一家带来好消息，刚过了年，一直郁郁不欢的王雱，终于忍耐不住爆发。
子吟听说夫君下朝，正想带女儿相迎，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大官人发脾气摔东西了，娘子快去劝劝吧。”
子吟进了王雱的书房，见地上搁着一个瓷碗的碎片，她松了口气。夫君一向自持稳重，这在众人眼里已是破例，难怪他们大惊失色。
她让人收拾干净，走到王雱身边，却发现夫君脸色苍白，呼吸粗重，按着书桌的手是抖的。她吓的不行，忙扶他在软塌上坐了，帮他揉着胸口顺气：“这是咋啦，你一向豁达，还没这样过。”
王雱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勉强一笑：“没事，吓着你了？”
“到底是何事，让你气成这样？”
“小人得志，我为新法一向对他容忍，不想他把刀捅到父亲身上。”
“是那姓吕的作祟？”子吟也知道一些。
“对，郑侠先是用流民图使父亲丢了相位，后对付吕慧卿。吕这人可不像父亲，瑕疵必报，不但拿他入狱，还累及与自己不和的变法官员，父亲差点被他陷害。现在想，他一直阻挡我升迁，也是存了私心。”
“这种小人哪能重用，岂不是一害。”
“父亲手下无人，才被他蒙蔽，如今看来，他就是个势力小人，变法只是他上位的阶梯。当初四叔公竭力反对，才得罪了他，如今四叔公被他诬陷，解职为民，还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这种羞辱与夺命何异。”
子吟也难过，可不得不劝道：“事已至此，夫君先消气，若气坏了，我们娘俩怎办？”
“我不屑和这种人生气，是担心变法大业被他们葬送，他这些行为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
子吟没有担心多久，公爹在二月底就回了京城，圣上下旨复了他相位，她终于替夫君松了口气。
王安石这次复相却不轻松，变法越加艰难，内部的分裂掣肘使他寸步难行。唯一得力的只有推心置腹的长子王雱。也知神宗升迁王雱为龙图阁直学士，可偏偏爱子因病无法胜任。
子吟深深理解，夫君十个月来的心力耗损，当公爹回京才得放松，本有沉疾的身体病倒也在所难免，令她揪心的是数月来竟无好转。等夫君他们编撰的三经新义正式被朝廷颁布发行后，夫君只得废掉了一切公务卧榻修养，这一晃竟到了入冬时节。
熙宁八年，多事之秋匆匆而过，变法前途渺茫。
忙于外患内乱的王安石，小女儿出嫁蔡卞，这是安石继次子和长女婚姻不偕后，第二桩满意的亲事。只是长子的身体却不容乐观，半年多频频请医调治，圣上也不断赠送药品，收效甚微。
子吟如今的心全在夫君身上了，每当一位大夫出门，她总要追出去亲自询问。
而每次的回答几乎一样，说夫君先天有疾，若一生安逸还可享高寿，如今心血亏损，难以为继，若此后休养真气，不气恼，不忧虑或可续命，否则—
医官摇头：“大官人天赋异禀，栋梁之才，不假天年，是天妒呀！”
又是天意，子吟着恼，天让我与泽郎相遇，却不让白首，是何天道？
“媚儿，怎么了？”王雱披衣站在寝室外。
“没怎么，你起来干嘛，外面冷。”子吟道。
“躺了几天，腿都没劲，今日觉得好点，你陪我走走。”
子吟无奈，帮他穿好外袍，扶着在院里走着。
“媚儿，爹这几日回来晚，也不与我说，不知朝堂---”
子吟阻止：“爹不说就是不让你听，还问什么？”
“那二弟在哪儿，你可知道？”
子吟心虚，瑶瑶头。
“你和他一起瞒我，让我去哄爹，你当夫君真傻啊。”
子吟有愧：“你二弟使刁，我不得不帮他，快一年了，其实我也挂心。”
“不妨，有人跟着，他要做的，也是我想做而做不了的。我已派人通知他回来，爹复职，我又病着，也需要他。”
子吟一愣，娇嗔道：“是夫君在瞒我，还假模假样问我，我才是那个傻的。”
王雱会心一笑，憔悴的脸上露出一副宠溺的神色。
王旁磨蹭到腊月才回来，那日正巧王安石要出门，看见儿子只说了句：“怎么才回来，到哪儿去了，想清楚，我回来再问。”
也就是半天的功夫，子吟在膳房安排给二弟接风，却听香草说，大官人被气的吐血了。
她疯了似的跑进寝室，见夫君脸色青白，两名医师正诊脉，婆婆一边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骂着小儿子。
子吟见了，顾不得叔嫂之嫌，拉着王旁扯到厢房，强忍着才没给他一耳光。
“嫂嫂？
“别叫我嫂嫂，我挂了你近一年，回来就这样，他是你哥，为了你，他操了多少心。”
“可我，我也是为了爹，为了变法。”
“我不管，我只在乎你大哥，大夫说了，他再不保养就没命了。”
她哽咽着：“我要的是夫君，我不要什么变法，我只要他好好的。”
王旁愣住了。
寝室里，刚刚醒来的王雱看着弟弟叹气。
王旁十分后悔：“不知大哥病重，不该，---”
“不要再说了，你本该与我和爹商量，反要听人挑唆。此事弄不好会两败俱伤，功亏一篑，你经历的还是太少了。也怨我，”
王雱坐起，让二弟走近：“我不是不看重二弟，你生性淡泊，不该像爹和大哥一样。大哥如今已难抽身事外，你诗画才学在哥之上，应该过一种平静的日子。父亲和哥也向往过，如今唯有你可做到，这是哥的心思，咱家的根基是你，哥从未看低过你。”
“大哥”王旁鼻子一酸。
“这事你去处理，尽快收回那份文书，只愿来得及挽回，父亲那边我替你挡。”
变法大业没有脱过这一劫，王雱因忧愤郁结加了疡病，百般疗治无效，熙宁九年春转为疽。
当医官把这结论告知家属时，萧子吟再也顾不上安慰二老尽孝，躲进夫君书房，抱着一摞摞夫君的书卷哭了一宿儿。当她顶着红肿的眼睛强作笑颜时，王雱一句话又让她哭成了泪人儿。
“媚儿，别怕，生死是人的必经之路，夫君不惧。你想哭就哭，别憋着，趁现在夫君还能帮你擦。”
王雱怀里搂着子吟，轻轻哄着。其实他不是不怕，他怕撇下年少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每当夜深人静被痛苦折磨的无法入眠时，他放任自己去想，一次次体会没有了自己疼爱的妻子女和儿会怎样，心里疼到窒息。
子吟哪里能不懂夫君，白天她尽可能的抱女儿守护夫君，让天真无知的女儿度过与父亲最后相守的日子。她知道夫君极度不舍，只因床头那句镇日迷眸视垂髫，犹如豆蔻女子归。
